卿卿听见此话内心咯噔一声,登时凉了半截儿。
如果她不从,谢律就会对修严动手……
无辜的修严,那么可怜,好不容易离开魔窟,有了一个栖身之所,卿卿只想往后余生和他挤在红柿居小院里,一辈子做点生意,日子就算不能红红火火,也总能过下去的。
可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老天爷都不肯施舍于她。
麻子脸在那等了片刻,方见到谢律携美归来,要猜出他的盘中扣了什么,麻子脸不愧老江湖,第一步就是对着二人察言观色。
谢律无论何时,神情都是放松的,眼角坠着一缕似有还无的微笑,他怀中被搂着腰肢的女子,眸光躲闪,偶尔瞥见,麻子脸发现小娘子双眸含雾,闲情未吐,唯鬓角多了几许散乱。
麻子脸心领神会,了然一笑,“郎君请看我的。”
麻子脸将自己藏好的物事端出来,红布盖着黑釉木叶瓷碗,上头一只尖尖,耸立老高。
卿卿想自己去观察,免得姓谢的因为什么缘故放水,卿卿实在信不过他。
可只要她稍稍转头,立马便被他扣住后脑勺,卿卿这才反应过来,一动不敢动,也唯恐泄露天机。
谢律垂眸看了眼他怀中不安分的毛茸茸小脑袋,笑道:“先生小瞧我。”
麻子脸一惊:“郎君这么快便已猜出?”
谢律镇定自若:“一看便知,不需要猜。”
麻子脸内心起伏,表面上忍着不发:“那就请郎君,划下道儿来吧。”
谢律薄唇微启:“骰子。”
麻子脸压抑住惊愕:“郎君你确定是骰子?骰子岂会是这种情状?”
谢律道:“方才我见你筛盅里只有三枚骰子,不过,你的兜里还暗中藏了上百枚,地下黑市的老板没有不会动手脚出千的,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些骰子不过是垒成了宝塔状,看似庞然大物,然而骰子的气味,却泄露了天机。你时常摸你的骰子,上面有你的手油气息。”
全……全说中了。
麻子脸一脸震惊,终于不再掩饰。
但他自忖,手油气极浅,一般人根本闻不出来,何况隔着一层红布。面前这位郎君竟是尚未凑近,只在桌案对面便能闻出,这定是对气味天赋敏感之人。
谢律十拿九稳,“揭开吧。”
麻子脸揭开谜底,果然是十几枚骰子摞成的小山,卿卿偷瞄一眼,见到谢律猜对了,松了一口气,至少,至少她的舌头保住了。
接下来轮到麻子脸猜谢律盘中之物,无论麻子脸左瞧右瞧,都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待要凑上前闻,却被谢律不动声色地端走,麻子脸一滞,谢律淡淡道:“我方才并未凑近细瞧,先生还是要公平一些。”
麻子脸便不好意思再上前。
不过这难不倒他,既然没有形状,麻子脸又看向卿卿被扯落柔韧青丝的鬓角,已经胸有成竹,“此乃毛发,郎君一揭便知。”
果不其然,卿卿的胸口急遽打鼓,果然这个麻子脸猜的是毛发。
麻子脸信心勃发,只等谢律解开红幔,证实自己的猜测。
却见谢律手指捻住红布,告诉他:“对不住,先生谬矣。”
红布揭开,揭开的一瞬间,卿卿的双手紧紧盖住了自己的脸。
这红布下什么也没放,麻子脸勃然大怒:“你出老千!耍我?”
谢律淡笑:“先生仔细看。”
麻子脸拿过那只盘,左看右看,最终,他在盘口上,看到了一抹绯红的吻痕。放在鼻尖嗅上一口,果然能闻到口脂的芬芳,难怪谢律方才不让他细闻。
“……”
麻子脸喃喃道:“原来是小娘子的香吻一枚。”
卿卿听得此话,身子一激灵,恼羞成怒地恨不得一刀杀了姓谢的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此时,她的腰际那只魔爪在撤去,卿卿得以恢复自由,她像被狗啃了一口,把自己被谢律亲得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胭脂痕用力地揉,抹得乱七八糟,玉容红一道白一道,甚至擦得满袖口都是。
这真是万分的嫌弃,连卫笈都感到不快要发火。
谢律却也不恼,转眸对那麻子脸道:“我可以问我的问题了。”
麻子脸道:“郎君问吧。”
谢律双臂扶住红案,微微倾身而下,望向麻子脸的瞬间,他脸上笑意尽失:“魏国天子只有一长姊昭阳公主,我要问的是,她的下落。”
卿卿擦脸的手一停,莫名其妙地扭头。
麻子脸挤出一丝疑惑:“昭阳公主不是好端端地在魏国宫中待着么?”
谢律反手抽出卫笈腰间的长剑,剑锋寒光所指,便是麻子脸咽喉,麻子脸被剑气所笼罩,面如土色。
“我只是好奇,郎君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消息?昭阳公主,的确不在魏国宫中……”
卿卿心想,他是为了他的未婚妻而来。
可笑,他要寻找未婚妻的下落,却要拿她的舌头作赌注。谢律这样的男人,实在不配让女子倾心。
谢律撤剑,淡漠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麻子脸两股战战,连忙摆手:“是,那个魏国公主,从生下来之后没多久,当时北方朝中大变,季术被官沧海刺杀,官氏势力侵占许都,宫城内乱之际,季术一名旧部抱走了当时官沧海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之后流落何方,下落不知。但,但一个公主,若能平安养大,就有联姻的筹码,官沧海这个老狐狸,从外面抱养了一个女儿回来,谎称是失踪的公主,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封了那个女儿为昭阳公主……”
这可是北魏密辛,无论真假,这曲折离奇的故事都让人感到震惊。
谢律一嗤:“果然。官家这狐狸,是欺诓我淮安。”
一个假的公主,就妄图拴住淮安谢氏。
如今魏国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他身旁却有一个心机深沉的谋士。
魏国尚书左仆射,方既白。
方既白在官沧海尚在之时,便已是他的第一智囊,多年来他始终欲与淮安合纵缔交,西抗渝国,实为分化渝国与淮安兵力,他坐观虎斗。
卫笈喝问:“你还没有说呢,那个魏国公主被人掳走之后,究竟被带到哪儿了,她还活着么?”
麻子脸跌坐在椅背上:“我,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卫笈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当即就擒拿住他的脖颈,将他从大椅上掐起,麻子脸失了呼吸,挣扎间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地下黑市撒野?”
谢律沉声命令:“松了他。”
卫笈这才听命行事。
地下黑市是地方势力资助而建的一座会馆,这里充斥着非人的买卖,三天前,就在这里,进行了一桩交易,被买卖的对象,是淮安的二十名妇女,这些妇女将被卖向北魏,或是渝国的军营。时至如今,谢律依然不知,究竟是谁背后支持着这么一座黑市。
“走吧。”谢律已经得到答复,至于那个公主的下落,根本不重要,他亦不在乎。
卿卿只好跟随谢律出去,她早已不想带着这座黑漆漆的地下城了。
寻亮光走出这座地下城,谢律独行来到一面山岗斜坡上,此处秋树披霜,原野上旷远辽夐的风景尽收眼底,谢律峨冠博带,长风浩荡,吹拂他月华般皎然纯白的衣袂,便似要凌空飞去。
卿卿走了好久,才来到他身后,望着那方岿然不动的背影,那抹离奇的熟悉之感再度啃噬心房,卿卿鼓起勇气,终于出声。
“世子,我有话想说。”
谢律不动,但卿卿知道,他在听着。
“世子尊贵无匹,是我们淮安独一无二的郎君,世子之妻,也是贵重的魏国公主,卿卿貌若无盐,身份低微,跟田垄边的杂草没什么分别,世子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相信,世子若是想,会有很多心甘情愿待在世子身边的美人。”
谢律情绪不辨:“我已与魏国退婚。”
卿卿一愣,望向他背脊。不过,这一愣之后,卿卿也没别的表示,这人怎样,与她无关。
何况,他总不可能,是为了她和魏国退的婚。
卫笈恰巧登上山坡,停在谢律身侧的老树下,“世子,人马已经埋伏妥当。”
谢律颔首:“动手。”
淮安可以对黑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黑市已触及底线,辱犯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声令下,卫笈及时放出身上响箭。
不消片刻,卿卿眼睁睁看见,方才那座巨大恢弘的地下城,在群山环绕之中,已经深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霹雳般的熊熊烈火燃烧的声音,犹如洪钟地鼓,声声撞击耳膜。
卿卿木然地站在山岗上,看着火海中如在哀嚎的地下城,血液发冷。昨夜的噩梦重临心头,梦境中,谢律放火烧了她的夹缬店,也是这样的场景。
仿佛已经应验了一个预言,接下来,会不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偌大的地下城,他说毁就毁,那么修严……
卿卿手脚僵硬,突然麻木地跌坐在地,瞳孔溢出惊恐,再也不敢看一眼谢律。
作者有话要说:谢不做人,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和魏国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