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道接连碰了两鼻子灰,屁股尿流地回到家中,陈崤却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去了红柿居,冷着脸传了家法。
陈远道趴在长板凳上教陈崤打了二十板子,家法过后,陈崤警告逆子:“你可真行啊,往日里你拈花惹草也就罢了,你连你大嫂你都敢招惹啊。”
趴在凳上的陈远道屁股后头一层皮一片血一摊肉泥,几乎哭出血:“爹,她不是已经不是我大嫂了么?”
陈崤听得睁大眼睛,弯腰停脸在陈远道跟前:“你可真不要脸呐,就算她现在不是了,以前是不是?你勾引大嫂,你还有理?我看你是板子没打够,还知道顶嘴!”
说罢陈崤又要家法伺候,陈远道吓得脸色发白,抓住亲爹的裳服不住求饶。
“知道错了就给我老实点儿,”陈崤大步挣脱逆子的手,“要是再去卿卿那儿,我打死你这孽障!”
陈远道闭口塞言,连忙承诺今后再也不去了。
等陈崤一走,他便吃痛地捂着自己屁股从板凳上哆哆嗦嗦地爬下来,暗忖: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好好儿地一朵娇花,怎么不让我怜惜?
就算被捉奸,卿卿名义上早已不是大嫂,陈远道不怕别人说。
红柿居。
眼看着立了秋,天气一日凉过一日,一场秋雨泼过,枝头的柿子涨势喜人,盈嫩高擎,远远望去犹如火炬,再有半个月便能成熟。
卿卿在柿子树底下支了一直大染缸,初染藕褐色,卿卿和淑娘两人琢磨古籍,菱歌便专门搭把手,干体力活。
藕丝褐,用苏木水薄染,入莲子壳,青矾水薄盖而成,色泽恬淡幽远,情调雅致,适宜上年纪的贵妇。
夹缬店还有三日就要开张,能先做出一些成品挂在店里,也是揽客的一种好手段。
三人这几天忙忙碌碌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歇。
那个好色的陈远道,被她们打跑了之后这几日倒未曾叨扰。
卿卿多了个心眼子,请了篾匠在她的墙头竖了无数尖刺,只要那陈远道敢来,保管扎得他满手血窟窿。
这日清早,卿卿要出门买蓼蓝,一打开大门,“哇”地一声吓了一大跳,跌坐在青石台阶上。
在她面前竟横了一个人。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流浪汉,全是都是血,头发也乱了,脏兮兮地,活像被人追杀到此的乞儿。卿卿平日里积德行善,也接济过不少穷人,可淮安在谢老王爷的治理下,早就不见流民了,这又是哪里来的一个苦命人?
“你——”卿卿手里抓着竹篮子,谨慎地戳了他的胳膊一下。
那人宛如将死之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卿卿咬住粉唇,轻声道:“你是谁?”
不见他有动静,看样子已经不省人事,卿卿蓦地心跳加快:“不会死了吧?”
可别死她家门口呀。
若是真没气儿了,她可怎么说理去?
卿卿无奈地放下竹篮,大着胆子上前,从他背后绕过去将他两肩从腋下叉起往外拽,她天生力量不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男人转过来,卿卿已经累瘫在地。
她喘气不匀,看向身旁睡卧的男子,他的额头、两颊、嘴唇、脖颈全是血污,长发也乱糟糟地一绺一绺地贴着脸,混着泥土和血,胡茬丛生,嘴边破了无数道口子,血痕干涸了挂在下颌骨上,简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唯一还能辨认他是个年轻男子的,便是他的一双眼睛,睫毛修长,眼帘还算是干净的。
卿卿喊来淑娘,叫了半天,淑娘才起来出门探看,一见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也吓得不轻:“娘子,我们得赶紧将他赶走,这种人别死家门口,一大早的真是晦气!”
还有两天铺子就要开张了,淑娘真怕触了霉运,开头都艰难。
卿卿拎着竹篮,还坐在地上,闻言,有几分不忍:“淑娘,他……看着挺惨的,都快没气儿了,我们将他赶走,他死了怎么办?”
淑娘皱着小山眉,也蹲在卿卿身旁,指头点了点那男人褴褛破损的裳,放在鼻中一嗅,登时眉心锁得更深:“好大的血腥味儿,娘子,他要不是有仇家,就是要饭的,没道理咱们救他,让泔水车把他送走就是了。”
“可是他真的……”
卿卿话没说完,便被淑娘拽住胳膊往家门带。
蓦然卿卿的脚步一停,一只手,触感冰凉,像湿冷的蛇身圈住了她的脚踝骨,卿卿应激地浑身冒鸡皮疙瘩,大叫道:“淑娘他抓住我了!”
淑娘低头一看,只见那垂死之人不知何时醒了,他趴在地上,右手用力捉住卿卿的脚脖子,似是恳求,卿卿都不敢看,紧闭着眼睛吓得直觳觫。
“救……我。”
卿卿吓得眼睛里冒出了水光,抓着淑娘的胳膊的小手在发抖:“淑、淑娘,将他拉开!”
淑娘气势轩昂,哪能让一个肮脏的流浪汉轻薄了她们香娇玉嫩的小娘子?
她上前一步,弯腰要掐谢律的臂肉,掐了几下,竟似硬邦邦的,像碰了一块铁板,淑娘惊疑不定,不知道他一个乞丐哪里来的这等肌肉,待要下脚踢他腹部,忽然目光凝结。
那个臭流浪汉,突然亮出左手的掌心,淑娘分明看见,他的手里抓着一枚白玉。
玉质纯澈剔透,色如羊脂,不掺杂一丁点杂质,一看就是上品。
淑娘视线停驻,忽听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救我。”
淑娘飞快地伸手从谢律的掌中抓走了玉佩,揣进怀中,起身对卿卿说道:“先扶进去吧。”
卿卿哪里知道她得了什么好处,只觉得她前倨后恭态度大改很是奇怪,莫名地看了淑娘一眼,淑娘催促道:“先救治,再说。”
两人合伙儿,尚且使不上什么力气,能搬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淑娘又把菱歌从睡梦中叫醒,菱歌力气大,三个娘子才能将谢律从地上扯起来,谢律像柔柳当风,身内无骨,轻飘飘地便似要往卿卿身上倒。
卿卿哪架得住他,何况他一身脏污腥臭,卿卿嫌恶地直缩鼻,菱歌一看这墙花路柳的做派,对陈远道的恶感登时转嫁到谢律身上,大力扯开他。
“你给我起开!”菱歌彪悍地拽住谢律臂膀,将谢律一把杠上肩,气昂昂地往屋里走。
卿卿与淑娘相顾无言,惊得说不出话。
卿卿只觉得清早上碰到一个流浪汉,阻碍了她开店的进程有些不快,但等谢律真的进了屋,卿卿就不那么想了。
上次在青石巷她被人拾走了一颗绣球,是缘分未到,今天捡到一个男人,看来是缘分到了。倘若这个男人真的是个流浪汉,那说不定可以留下。
但任由卿卿怎么想,她都没想到,流浪汉洗干净了,处理好了伤口,竟是个肤白如霜、如琢如磨的俊美男子。
长而略显凌厉的眉宇下,睫毛覆盖着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宛如垂柳投影深泉,泛着春日流水的潺湲,时人秉承六朝风气,男子乐衷傅粉,他又不施粉黛,却依然面色皎然,晶莹如玉。
卿卿这里没有男人的衣裳,他还是穿着那身破旧的烧蓝长袍,到处都是血洞,但脸已经洗得干净,单就这样的昳丽姿容,卿卿都舍不得眨眼。
唯独瞧着病体羸弱,才让卿卿少了那么些许防备。
“你……”卿卿抱着一碟伤药,愣愣看着卡在门口的谢律,对方莞尔一笑,唇红而齿白,颇有撩人风情,卿卿愈发如胸口中箭,两肺好似被他一笑横掼,呼吸不得。
谢律温和地道:“多谢。”
璎璎抱着伤药,低头穿过他扶住门框的腋下,将金疮药全部摆好,“你自己处理吧,我们……其实都是女娘,不便收留一个男子,你用了药就离开。”
谢律扶门回望,待她低头要穿过门框离开之际,横臂阻拦在她的面前,卿卿吓了一跳,心如擂鼓,不敢抬头看他。
谢律微笑扯了扯卿卿的一截袖口,轻曳在掌心:“送佛送到西,娘子你收留我几日吧,我有力气,能干活,不白吃白拿。”
美人撒娇,如何抵挡得住?
卿卿自觉要是她得了势,高低也得是夏桀商纣似的人物,一时心软,脱口而出:“你叫什么?”
谢律半点不带含糊:“我叫修严。”
修严。名儿怪好听的,不像她,被舅舅舅母呼来喝去,也只一个敷衍的乳名,还没有姓。
但淑娘姓高,菱歌姓李,她们都是有姓的,卿卿自知自己这样的才是异类,她疑惑道:“你的姓呢?”
修严摇摇头,在卿卿预备进一步打探时,他垂落眼睫,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可怜,卿卿愣了愣,却因为美人眸中扬波,而心泛涟漪。
“我是……只是个倌儿,逃出来的。”
卿卿更是一怔,呆若木鸡。
修严唯恐她嫌弃一般,忙拉高了嗓音找补说道:“清、清倌儿!我宁死不从的!”
卿卿只是愣神他竟有如此遭遇,淮安男风猖獗,单花柳巷,便有单独的一条街全是鸭子楼,说不准,修严是从鸭子楼在被人做成佳肴上桌之前逃出来的。
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之人。
“你家人呢?”卿卿怜悯道。
修严面露难过,低眉拽着她的衣袖仍旧没松:“没有家人,我很小就被卖给他们了。”
卿卿心里泛酸,多么惨的一个人啊。
她小时候流落在外,还有舅舅把她捡回家,至少没受过餐风饮露的苦楚,更不必等到了年纪就出去卖身,陈家买了她冲喜,倘若她的夫君不死的话,她现在应该也是名门望族的陈夫人。
相比之下,修严从小待被当成小倌儿训练,他的境况,比她恶劣十倍。
难怪他举止一股矫揉造作的媚俗习气,也不能怪他。
卿卿认真地望着他,不着痕迹地将他拽着自己袖口的手挣开,“你留我这里名不正言不顺,除非,你愿意当我的爱妾,这样可以吗?”
修严被乱发掩映的低垂的面容上,缓缓浮上一朵浅笑。
卿卿叹息着将手压在他的肩头,像是宽慰,又似垂悯。
“你放心,鸭子楼那边,我来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卿卿啊,你被人讹了,傻孩子长点儿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