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少淑尤面上始终淡淡的,仿佛对这局面早有所料。他并不急着劝天子纳谏,而是切中要害问道:“诸公拟选哪一州为试?”

晏尚上前一步,道:“臣以为黎国江州可矣!”

姜偃暗自攥拳,只觉掌心全是冷汗。莱国与三司之争,竟要牺牲她黎国姜氏以全颜面,这不是见她无可依凭故而落井下石,又是什么?

“呵。”

太公厉曲臂于膝支撑起一身重甲,垂首发出声哂笑。

“各位大人可真让本帅长了见识。诸位互利不屑,互害不能,便携起手来欺负失了考妣,无父兄护持的晚辈,当真好操守,好气节!”

此人称帅不称孤,显然是对自己的将领身份颇为自豪。

姜偃未曾想到这统领北境的岐苍王竟会替自己说话,说心下无半点感动亦不可能,当下便拉着禾川出列行礼。

她抱拳垂袖,眼圈发烫,只哽咽道:“偃功过未定,何德何能得岐苍王仗义执言,此番恩情定铭感五内,不敢言忘。”

太公厉也不多话,只将姜偃二人扶起,便四顾周围,沉声道:“我雒戎匡州主事畜牧掘矿,税种亦寡。既要试,便算上我匡州同试罢!”

雒戎主君亦发话,天子总算是得了大司命首肯,点了头。这新君迎立后又一桩大事勉强落定,群臣总算松了口气。然而就结果来看,虽有不少人腹诽北境太过憨直,难免吃亏,却有更多朝臣暗自钦服于他敢做敢言,一秉至公的果敢。

朝议终是趋近尾声,无论掌权者抑或执政者都宛如刚经历了一场苦战般疲惫不堪。可怜禾川一介蓄民,也被迫经历了这翻复天地般的你来我往,只产生了个奇怪念头,想这上人存活真是步步艰难,姜偃若要能去江州过日子,一定比在黎国当世子快活的多……

正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大司空一句话蓦然插了进来:“黎国不可一日无主,国君谋逆家变一事,还望世子如实告知。”

姜偃自方才上前便未曾退下,只屈身再跪,朗声道:“此事干系重大,恕偃仅能对司命与二公言明,如听偃自白后仍不足洗脱罪行,甘愿领罪伏法,绝无二话。”

禾川万未想到,他人解脱之时,他与姜偃的危机方才开始。听得这些字在耳边绕啊绕,只觉整个头脑乱成一团,什么也理不明白了。他浑浑噩噩跟着姜偃跪,周遭群臣袍角又黑乎乎的压下来,他慌乱间只能一面附和姜偃,一面追着大司命衣衫上那抹绛色找寻安慰,不期然稍一抬头,便瞥到了王座后面。

那里矗立着一方巨大木雕,填满了整个大殿后的空间。形态似圆非圆似花非花,中央呈一球状,却又有无数细小丝絮般的伞状物加覆其上;

再向外,便是一圈又一圈的环轨,大小宽窄各不相同,只彼此嵌套,像是石子投入湖泊,散射出无律无常的涟漪。奇异的是,那九条木轨之上,竟也分别散落着一颗毛茸茸的伞球,有些圆如明珠,有些却扁如胡饼。

这木雕禾川无论在世上抑或书中均未见过,一望之下竟从好奇中又生出些恐惧。他曾听阿爹讲,神从“蒲”中来,只觉自己自那木雕中窥见了神谕,抑或触碰到了这浩然苍宇。

禾川心里忐忑不安,又不敢面上露怯惹人注目,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姜偃,他跪坐太久双腿早就麻木得不似长在自己身上,然则前面大司命和另外二公皆步履端庄身姿挺拔,更不提姜偃,虽是几人中身量最为纤瘦的,步态却跟大司马纪惊帆一样,走出了掩在君子端庄下的萧杀之气。

禾川腿脚俱麻,全凭感觉缀在姜偃身后随她提膝抬脚,方才稳住自己不至于扑跌在地,他一门心思都在姜偃身上,待到众人转过走廊来到大殿后面的旋梯,禾川眼前突然一亮。

万象阙是紧贴在明堂之后的通天神阙,百丈高的神像端坐于高阙之中,于前朝明堂由一条半弧形隧道相连,走过隧道尽头,扶梯沿金身一侧蜿蜒而上,另一面则是高长而曲折的壁画墙。

当先映入禾川眼帘的就是滔天的海浪和披浪而来的巨大神舫,天人临风而立,玄武神兽在巨浪中将船头高高托起,苍劲的利爪于波涛中几乎要破壁而出,禾川一眼便认出是从小看过的《元荒书》里第一卷——神来天海外。

内容他很熟悉,只不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么巨大的天神壁画,受到的震撼着实不小,这画幅一眼望不到边,等他们又走上十多级木阶,才慢慢展现出第二卷的内容,直到走上旋梯尽头,最后一卷天神福泽万物才随着神像金身一起整幅铺陈开来。

画中万丈霞光于地面升起,将天地间万千生灵尽数笼罩,嫩芽破土而出、灵长百兽伏地跪拜,朝拜的方向正是神像手中托举的大荒司初代司命上神幸的神骸所在。

司命幸以天神之力清恶瘴降凶兽,助始祖在大陆教化蛮夷建邦立国,为大启创下不世之功后坐化归天,始祖为其建造万象阙以供奉神骸,神阙与天子明堂紧紧相连,是为天子依仗天神之意。

少淑尤于神像前站定,依制向神骸行三拜大礼,跟在他身后的几位也跟着拜跪行礼,殿堂之前一时间陷入肃穆沉寂,厚重的沉香味道于高阔穹顶之下萦绕不散,更是让人产生一种神前不可妄动的审慎之情。

禾川尚处于被无形压力审度的紧张中,那边少淑尤已经开口:“偃世子,此处只有本座与二公,姜氏有何不可为外人道的变故,你可安心在此言明。”

他转过身正对姜偃,绛色神袍几乎要与端坐于神像掌心的幸之神骸合为一体:“上达天听,偃世子慎言。”

姜偃抬头望着那巨大神像,有那么一瞬仿佛在魂游物外,半晌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咬唇握拳道:“父君谋逆一事,与研枢院有关。”

随研枢院这干系重大三字而来的,不止姜偃攥至青白的指骨,还有纪惊帆与辛格非蓦然聚拢的目光。

“那日他带回一新奇事物,像是机簧,更似密匣,其上刻有研枢院标记。后来……”

她停了须臾,似是不大愿意回忆当时情景。

“我二人无意中撞见他摆弄那古怪异常的密匣,似有大凶之物藏于其中,与他……与他篡逆之计相干,父君见事态败露,别无选择。而我…亦别无选择。”

两厢均是别无选择,姜偃虽未言明何事无可选,却已令人能勾勒出当时惨象。

父杀子,子弑父,血腥家变便源于一方小小密匣。

在场人神色有些许变化,姜偃虽垂着头,眼角余光却始终未离这几位左右,她只见辛格非与纪惊帆原本整肃的面容都显出几分惊诧,只少淑尤神态自若,向旁侧灯火添烛油的小勺也未曾抖动一分,仿佛这件事早在他料定之中。

辛格非愕然之色一放即收,可多年监察断事之经验又令她心生疑问,正要上前问询,却见少淑尤忽然转过身:

“宣儿,此事你知晓几分。”

谁也不曾料到他话风一转竟冲着禾川去了,手段之老辣令人咋舌。姜偃准备好的腹稿埋在胃囊中,越来越灼热,熨的她一阵阵痛。

“我亲弟当日也险些遭父君截杀,他断不会提前知情,请司命明鉴!”

她立时跪下行礼,却不是对着那神像,而是少淑尤不沾染一丝凡尘的履尖。

姜偃心下清楚,少淑尤这一番作为绝非真正关心事实,多半是在试探禾川身份。此人是姜宣幼时恩师,虽在他毁容后多年未见,却也难保不会试出一二。她不可表现的过于心虚,只能尽力做出一副姐弟情深的样子,企图掩盖一两分无法自制的焦虑。

炉中一块沉香已几乎燃尽,青烟袅袅直上 ,像是要把禾川的魂儿也一同熏化了。

这部分供词他确实没和姜偃对过,毕竟念及那是对方心头疤痕;却不曾想越是怕什么便越是要碰上什么,只觉在大司命和这直达上苍的神像面前一切谎言都无所遁形,心头急切竟哽咽了。

“我对父亲所为全不知晓,请您………”

他想到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与姜偃双双殒命于此,也扑通一声跪下,自离乡之日起什么新奇热闹懵懂憧憬的心思尽数被威压下的求生欲望所替代,怕是真怕,哭也变成了真哭,一句话没说完便抽噎起来,隔着面具听也能听到他发出喑哑难辨的动静来。

纪惊帆对研枢院不满已久,眼下又牵扯出如此惨事,见黎氏幼子缩成小小一只伏地而泣,终是有些看不过眼,他腰背依然笔直,却撤下腰畔佩剑用双手拄着,眼底余光全数落在了禾川浓黑发顶:“这后生这般伤情,绝然不似作伪,司命多心了。”

“是么?可你父为人,本司亦知之甚深。”

少淑尤若有所思地看着姐弟二人,光影摇曳间,衬着他面色阴晴难辨。

“世子所言密匣,既是用于谋逆,姜尚又怎会带入家中。”他语气中似是藏了试探又蕴着真。

“吾虽无子嗣,尚能体会几分虎不食儿的父母本心,你们嫡母早亡,他只剩这一点亲缘骨血,又如何舍得。”

禾川尤在低头抽噎,闻言似是想起什么,细长手指撑在地面蜷成一团,他喉头哽了哽,又被一行泪堵了回去,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父君原本是打算命我和宣弟与他共同举事。”姜偃见状便接过话。她见主管监察百官的辛格非一语不发,心知一时还无法脱身,定了定神又道:“只怕他不曾料到我会拒绝。干系重大…他只有灭口一途。”

少淑尤平静听她说完,复又垂下眼趋近了两步,蹲下与禾川平齐:“宣儿,你我师徒多年未见,我竟都猜不透你心思了。”

“莫怕。”他说着,便伸出那掌握生杀的手指,握着对方下颚轻轻抬起。

禾川不敢与司命对视,只得双目略微下垂,却见少淑尤一袭红色长袍逶迤地上,隔着泪眼一层水雾看去,秾艳得似是鲜血在眼中化开了一般。

少淑尤倒并不在意他的无礼,高阙疏落下的阳光将他瞳仁映犹如琥珀,现下这琉璃也似的眸子便望着禾川。

“宣儿,说实话,你父君彼时可有何异常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