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他怀着一股莫要让姜偃看不起的微妙心理,又将头挨蹭到窗边。

裱糊车窗的绫纱极薄,也不知是什么工艺制成,不仅能看到窗外,错落有致的绫纱纹路之间还倒映出车内景色。

影中的姜偃略侧着头,肩背依然端得笔直,纤长睫毛底下的眸子随窗外拂过的魂帛微微转动,像是一团凝成实体的哀凉被关进她眼睛里,禾川有些楞,仿佛被传染了般,也随之生出几分凄哀来。

他一时分心,没留神一尊高耸直达天际的石碑蓦然闯进眼里。

天色暗,他发现得又晚,待到注意时扬起脖子也看不到那石碑的尽头,只觉庄严厚重的威压当胸而来,压得他屏息而坐手脚俱冷,直到一股暖意顺着掌心漫入四肢百骸才回过神。

原是已经到了驿馆,姜偃正拉着他的手准备下车。

禾川被姜偃指尖的暖意唤回人间,抬眼看到雷宗楼和聂乔都等在门口,当即回过神,轻轻将姜偃的手托起,扶着她走下车,眼睛到底是没忍住又往来时的路上瞄,可是天黑路遥,那个巨大的石碑确是看不到了。

雷宗楼将他们安置在驿馆便算办完了差事,交接完后告辞离开,禾川也随姜偃回房休息。

行至半途突听姜偃开口:“来时路上的巨大石碑,是我大启的历代律法,每一条皆是天子受上天神明所指,每增一条,石碑便增高一层,四百多年来,律法修修改改,那石碑已是要耸入云端与天平齐了。”

“因而又称它为天命碑,如有违者,必遭天命所噬。”

禾川在三户津时知道小民违反规定会有神明降罚,如今到了太和方知神罚之上还有天命。

进门后又见姜偃从行装中找出一本薄薄书册:“这里是太和城各个机构与属官名册,还有天子与诸侯的人员谱系,上面有他们的大致关系和处事风格,你需熟记。”

禾川不敢怠慢,慎重收好。

人定。

禾川昼夜颠倒的作息在踏入太和的第一晚终于迎来巨大的反噬,明知道手上捧着的册子内容无比重要,昏沉的脑子却是不容许他再多看清一个字。

十多年来刻入骨髓的作息表只让他恨不得当场昏睡去。

他们临时落脚的这家驿馆是座临街建筑,不似鸿山街道那样的繁华灵动,窗外的夜色很凉,幽白的月光下是远处漆黑的建筑,一方方,一格格,高低宽窄一眼看不出分别,竟比禾川在三户津精心侍弄的农田还要规整无数倍。

禾川望着看不到边际的黑方块,想到城门口那块高耸入云的天命碑,一时有些愣怔。

正发呆间,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蹄铁踏地之声。

那是与他初次见到卫戍十二卫时,如出一辙的声响——冷冽、整齐、粘稠,透出不能直视的威压。

那是比黑暗中夜巡游盘桓在头顶还要渗人的惊惧。

几乎是瞬间勾起禾川不甚美好的回忆,身体比大脑还要更快做出反应,他抬手熄灭了桌上的灯,整个人蜷缩在桌前,将那侧带着姜偃气息的手册抱在怀中,仿佛要从那本薄薄的书册中汲取力量。

铁蹄声越来越近,令人窒息的威压如有实质地向他围剿而来,禾川的呼吸都要静止了。正在他以为自己要闷死在这股压力之下时,室内忽然一亮。

桌上的灯盏亮了,暖色的光照出一张清隽的面孔。

“只是巡城的甲士罢了,不必紧张。”

是不知何时进屋的姜偃。

屋外的压力瞬间散了,禾川身上一轻,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着实狼狈且没出息,低声嗫嚅,原想解释自己有在好好背册子,不点灯也可以看得到字,话到嘴边却变了。

“君上,我们会死吗?”

姜偃看了他一眼,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低沉:“做好你该做的,我不死,定保你无虞。”

窗外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室内恢复安静,禾川看着姜偃,恍然又想起在鸿山时,她端坐于王座时的模样,眼前人是注定要翱翔九天的鲲鹏,羽翼未丰却已锋芒展露。

他思绪飘得远,姜偃却不与他耽搁这许多时间,见禾川情绪稳定下来,转身欲走。

哪知她转身抬步,那边禾川也迈步跟了上来。

“不必送,好好背书。”

“喔。”

禾川嘴上应着,顿了顿还是接着跟上,直到姜偃走出房间,他也没停下步子。

“你还要去哪?又如厕?”

“不不。”

禾川忙否认,又说不出所以然,他只想跟着姜偃,虽然敬她畏她,但是在她身边时却也是最安心的,忍不住要靠近。

姜偃问不出什么,也不好刚安抚完又发作他,只得自顾回房,哪知道禾川竟也跟着进来,姜偃坐下,他便站在一旁,竟还细心地替她洗杯斟茶,完了又束手立在身侧,书册歪歪斜插在怀里。

出门也没忘了带书。

泡完茶,看姜偃没有别的动作,禾川便将那本册子拿出来翻看,遇上生僻字,就拿眼睛去看姜偃,若后者神色还算平静,就指着那字问她,若是姜偃面色微沉,他就先记下书页等过会儿再问,这般一来一往,不知不觉到了就寝时间。

姜偃惯常晚睡,见禾川止不住打哈欠,知道是下州的休息时间到,便道:“距朝会还有两日,不必急于这一时,去睡吧。”

“好。”禾川回答,四顾环望了一下,选了个离姜偃近的角落就要蜷过去睡。

“这是干什么?”姜偃惊了。

禾川拿眼睛比对了一下距离,以为姜偃觉得太近了不舒服,又往另一个角落移动过去:“睡这里可以吗?”

他已经困极了,声音也有些迷蒙,还在努力睁着眼等姜偃点头。可是姜偃没有,她起身走过来:“不可,回你房间睡。”

在鸿山时,禾川被姜偃藏在书房睡过觉,于是想不通为何现在不可以在她身边,便也这么问了:“不回房间可以吗?”

“不可。”姜偃伸手抬起他下巴,“不合规矩,此处不是鸿山。”

眼见禾川眼里极其快速地浮上一层水汽,又道:“不许哭。”

“哭也不合规矩吗?”禾川呜咽。

“是。”

姜偃托着禾川下巴,直到这人平静下来把眼泪忍回去,这才满意点了点头。

禾川忍着泪起身回去,开门时又被叫住:“你喊聂乔过来。”

倒也用不着叫,后者就候在门外,闻声进去,得了交待又匆匆出去了。

不一会儿姜偃屋里传来物件拖地的声响,禾川回房后反而没有困意,又听隔壁叮哐作响,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探头探脑过去,正巧姜偃往门外看,被逮个正着,好在后者面上没有愠色,只是对禾川指了指屋内。

屋里多了张软榻,又一扇屏风隔着,后者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姜偃的意思,隔出一张小榻,这是许了他留在这里。

禾川一溜烟抱了书册来,等聂乔将寝具归置好告退,便欢欢喜喜躺上去,小狗似的滚两遭,这才想起对姜偃道谢。

“你睡便睡了,别到处张扬。”姜偃道。

“我知。”禾川还在兴奋,顿时觉得这太和城也没那么可怖了。

如是过了几日,禾川渐渐不再惧怕巡城甲士,白日里还能凭窗远眺城中黑漆漆的方块建筑,循着那些甲士的路线,挨个比对那些个屋宇属于何家何族,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望见远处的宫阙飞檐,还有入城时见到的那座堪比天齐的天命碑。

禾川早将姜偃给他的图册背得烂熟,闲暇时便试着将目之所及绘成图,配上标注拿给姜偃看,后者亦很喜欢。

他们出不得驿馆,期间雷宗楼奉命来送过几次东西,大多是些吃穿之物,尚在国丧期,也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什,聊表礼数罢了。

禾川倒是看什么都新鲜,尤其钟爱那些机巧的手工摆件,姜偃在这些事情上比较纵容他,任他拆着去玩看,禾川也乖巧,读完书才凑出一点点时间摆弄。

这日窗外起了大风,二人隔着张屏风各自忙活,姜偃听着风声,又看禾川投在屏风上的影子,那人正认真拆解一辆旧制战车的小摆件,木制的轱辘、车轴零零散散摆了满地,一副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禾川。”姜偃忽然叫他名字。

禾川陡然抬头,他已经太久不曾听到过自己的名字,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姜偃又唤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绕过屏风奔至姜偃身边。

“君上怎么了,为何忽然喊我名字。”他压低声音,“还是在太和城,君上不怕别人听到吗?”

“正是因为此处是太和。”姜偃看着他,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中。

那是一双温暖的、却远称不上美丽的手,其上有很多细小的疤痕,指端也并不柔软。

那双手在极为珍稀的宣纸上画下一连串弯曲连绵的文字,幼时的姜偃看不懂,便问手的主人这是什么。

“是娘的名字。”

姜偃自回忆中抽离:“母亲曾经说过,一个人真正死去,是被抹灭姓名开始的。曾经三国的蓄民都是一个名字,子承父、孙承子,世世代代甲乙便是甲乙、丙午便是丙午,民不是民,只是一个符号,一件工具。”

“是母亲劝说了父亲,让黎国的蓄民有自主取名的权力,你的名字,大概就是那时候来的吧。”

“那君上是想母亲了吗?”禾川问,其实在姜偃方才喊他名字时,他是想家的。

“是想提醒自己,莫要在太和城里,被他人抹去了名字。”

姜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