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所住的宫殿,是大雍王宫中介于中宫和后宫之间的一处殿宇。
前殿是大王理政之所,后宫是大王宿眠之地。
而这中宫,基本上是大王会唔亲近要臣、商量不宜公开的国家大事,以及在上朝间隙,大王暂时休憩之所。
现在单独划出了一块地方,包括了两座殿宇,被列为苏夫人的居处。
苏夫人独居秘境这十数年间,养成了侍弄花草、饲喂金鱼的爱好,殷受就大冬天的愣是派能工巧匠把她的居处,人为地营造出一个暖棚,供她栽花养草、饲喂金鱼。
其实,后宫诸妃都已知道在这里住了一个女子了。
不过,现在正宫未立,诸妃又比这苏夫人来的晚,她们入宫时日尚短,大都谨小慎微,却也没人去打听这女子身份,做那讨嫌之事。
而殷受一旦下了朝,留连最多的就是在苏夫人居处。
苏夫人是过来人,如何不明白这位青年帝王对她的心思?
最初苏夫人窘迫不安,后来却也渐渐有些享受他的殷勤呵护,再后来难免就有些情动。
可这时候,她的女儿从东夷回来了。
苏夫人顿时清醒过来。
她早已为人母啊,安能再嫁?
尤其对方是一个比她小了十多岁的年轻人,人家还是一国之君,本也不可能真对她有什么长久的打算,料来不过是贪她貌美,图一夕缱绻吧。
这样一想,苏夫人便彻底清醒了。
更何况,这个女儿失而复得,是她最亲的人,她不能不考虑到女儿的想法。
妲己慧黠异常,一如她的生父,苏夫人生怕被她看出什么来,所以这几日对殷受渐渐冷淡,只希望他能识趣些,不要再来骚扰她。
可是,殷受却是不管她欢喜与否,每日必来探望,令苏夫人好不苦恼。
今日,她在园中侍弄花草,一时魂不守舍的,那殷受为她从南疆寻来的奇花的种子忘了剥去外边的硬壳便种下去了,这样发苗率会非常低的。
苏夫人苦笑一声,连忙把种子又挖了出来。
“舅母还在侍弄花草啊,妲己没陪着你。”
陈玄丘走到近前,向苏夫人长揖一礼。
苏夫人一见陈玄丘,欢喜地直起腰来。
她把双手在桶里濯了濯,又从纤腰上抽出一块汗巾找着手,向陈玄丘走过来:“那孩子说是明日有什么事啊,去寻个空旷地方,说是要试试什么傀儡,整天疯疯颠颠的,也是我疏于管教了。”
苏夫人把陈玄丘让进宫中,宫娥上了茶,苏夫人便挥一挥手,令宫中侍立的寺人与宫娥退下,犹豫了一下,对陈玄丘道:“玄丘啊,舅母,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陈玄丘道:“舅母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苏夫人脸上微晕,道:“这个当初你送舅母进宫,是因为你那宅上不安宁,你又兼顾不得。
如今中京城里早已太平,舅母不便再住在宫里吧?”
陈玄丘眼神儿微微一凝,道:“舅母是想搬出宫去?”
苏夫人微微颔首:“玄丘啊,你和妲己,自幼定下的亲事。”
苏夫人的眼神微微流露出缅怀之意,道:“你爹说起时,妲己的父亲也很爽快,两个人就这么定下了。
坦白说,两家若能亲上加亲,我本也没有意见,这样,婆媳之间也少了许多矛盾,有何不好?
那时只是”苏夫人赧然一笑,道:“那时我只担心你长大了不争气,我家孩子所托非人。”
苏夫人赞赏地看了陈玄丘一眼,道:“大王常对我说起你之种种,连大王都这么钦佩你,我自然也就放了心,所以,希望你和妲己的婚事,能早些定下来。
至于我么”苏夫人瞟了陈玄丘一眼,道:“如果住在你府上多有不便,可在左近辟一处宅子。
宫闱之中,我一个女子久居于此,于大王、于我,名声终是不好。”
陈玄丘现在只知殷受痴迷于苏夫人,可苏夫人对殷受是何观感,他可不知道,此来正是想弄个清楚。
想玉成其事,也得人家两情相悦啊,否则不免弄巧成拙了。
所以,陈玄丘眉头一皱,道:“舅母的意思难不成大王对你有所不敬?”
苏夫人赶紧摆手道:“不不不,大王对我谦恭有礼,毫无冒犯。”
陈玄丘道:“那就好,那舅母看,咱们这位大王如何?”
苏夫人赞赏地道:“年轻有为、心地仁善,虽为帝王,却毫无架子。”
苏夫人自失地一笑,道:“玄丘啊,你不同于普通人,这是我早就知道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那丈夫,从未对我隐瞒过他的身份,也对我说过,我二人若是结合,恐难白头。
但我不悔!可我,终只是一介凡人,我之所思所想,也与其他凡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不知道在你们眼中,这位凡间帝王如何,但是在我心中,他就已经是我们最好的大王。”
虽然,苏夫人只是一副评价殷受为君资格的话,但陈玄丘仔细观察,从她眉眼间的柔情不舍,从她语气中的黯然神伤,业已捕捉到了她的心意,陈玄丘顿时松了口气,悄悄一弹指,一枚小石子透窗而出,射在远处一张肥大的芭蕉叶子上。
妲己俏生生地立在那丛芭蕉后面,没有走出去。
她的一双兽耳尖尖的,立处虽远,可母亲的话却全已听在耳中,母亲对殷受的观感,她也全都了然了。
对于那个从未见过一面只是一个符号形人物的父亲,她更关心眼前这个有血有肉的母亲。
若能叫她幸福一生,妲己自然是愿意的,可是理智上是一回事儿,情感上,却是另一回事儿了。
妲己痴痴思想间,竟未注意到殷受鬼头鬼脑地走过来,正好奇地歪着头看她。
殷受本来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陈玄丘来了大大咧咧打一声招呼,就先奔了舅母的居处。
殷受的心思登时也就飞了,这几天频频受茴香美人儿的冷落,殷受那颗心难受的紧。
可这心思,他又无人可讲,对陈玄丘,他尤其不敢讲,他怕陈玄丘揍他。
如今陈玄丘去见舅母,当着陈玄丘的面儿,茴香总不好再给他脸子吧?
这样一想,殷受登时就坐不住了。
潦草地在剩下的几份奏章上批一句转首辅处理,便也急匆匆赶了来,却正看见妲己发呆。
这可是心上人的女儿,殷受巴结的紧。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妲己?
妲己姑娘,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妲己目光一转,见是殷受,不禁心中一动,便道:“哦!我刚刚,和玄丘表哥,在商量关于我娘的一件事情。”
殷受一听与苏夫人有关,赶紧问道:“有什么事?”
妲己叹了口气,道:“大王,我娘这一生,太苦了。
十六岁嫁了丈夫,然后不等孩子降生,就死了丈夫,风尘仆仆,万里奔波,远赴中京,受困于一处孤地,那里,比大王你御书房那处院落还要小一半,就是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孤零零一个人,又过了十八年呐!”
殷受点了点头,心有戚戚焉。
妲己精神一振,道:“所以,我跟表哥商量了一下,不能叫我娘孤苦伶仃就这么过一辈子。”
殷受的心砰地一跳:“哦?”
妲己道:“那样,她这一生,未免过的太委屈了些。”
殷受紧张地道:“那那你们有何打算?”
妲己道:“我和表哥商量,想给娘找个伴儿。”
殷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颤声道:“对对啊!妲己,你真是这世间最善良最善良的好女子。”
妲己道:“我和表哥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他位高权重,那身份地位,绝不至于辱没了我娘。
我娘做了他的妻子,他也不会委屈了我娘。”
殷受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吃吃地道:“你你说的是谁啊?”
“太师!谈太师!”
殷受的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
妲己道:“你看啊,要我娘去给人作妾,那绝不能的。
可是总不能再嫁个尚未娶妻的男子吧?
那得多无能,这般年纪还未娶亲,如要做人的续弦,放眼朝野,貌似没人比谈太师更合适了。”
殷受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会呢?
你你跟我说啊,要是比谈太师条件还好,你你和陈大哥就同意的对不对?”
妲己道:“那是当然,可是,没人比谈太师更合适了吧?”
殷受急道:“令堂温柔贤淑,容颜甚美,看来只如二十许人,什么样的丈夫嫁不得?
谈太师虽说也不算太老,可终究再说他家有两个女儿,如果令堂过了门,被她们欺负怎么办?”
妲己掩口道:“哎呀,是这样吗?
我怎么没想到?
可是,我表哥已经去跟我娘说了呢,你也知道,我娘温柔贤淑,没什么脾气,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主见,耳根子软,我表哥口才又好,说不定这时已经说服她点头了呢。”
“什么?”
殷受一声怪叫,拔腿就往宫中闯去,他也不走那弯弯曲曲的小径了,径直地跑去,踢倒了一个花架,踏碎了三个花盆,趟过一条小溪,摔飞了一只水桶,顶着一身的栀子花瓣就闯进了宫中,远远听见他一声大喊:“陈玄丘,你住嘴!”
妲己轻轻叹了口气,望着仍自飘摇而下的一树花瓣,轻轻地道:“傻表哥,那么精明的一个男人,也有犯傻的时候。
我便是再舍不得娘,又怎么好意思出面去帮这个腔?
小受受啊,你要再优柔寡断,那就活该你不能抱得美人归了。”
奉常寺外,九十九阶之下。
春意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悄来了。
洁白的一尘不杂的石阶,总是带着湿意,远处的柳树,已经有了几分烟柳的痕迹。
一个披头散发,衣袍上还染着颜料的邋遢男子,就站在那石阶之下,望着那高高的石阶之上奉常寺的门楣。
忽然,他一迈步,便直接越过那九十九级台阶,倏然闪进了奉常寺。
奉常寺前,八个守门的神官根本没有看到人影,他们只是隐约有所察觉,定晴看时,一无所用。
在玉少祝那幢封条有了裂痕的院落之内,那个邋遢男子攸然出现。
他似乎认得这里,只微微一凝神,就向右边玉衡的居处走去。
很快,他就站到了原先挂着一副画的所在,望着那面墙。
由于原本那里挂着一副画,阳光时时照入,所以那里的颜色与别处不同,明显更白了一些。
披头散发的邋遢男子定神看了片刻,才缓缓垂下目光,地上,是碎的不能再碎的一地纸片。
玉少祝已经消失已经很久了,这所封闭的院落也从无人来,所以迄今还未有人发现这里有人闯入过。
邋遢男子的唇角轻轻地翘了起来,有些邪魅的气质:“有意思!要破我的画,原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是,居然是以莽力,硬生生将它震碎。
虽说那是一副我早期的画作,也是不可思议了。”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地面上立即有一枚碎纸片像是被风吹起的雪花,轻盈地飞起,飘落在他的掌心,邋遢男子合起了掌心,喃喃地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
他走到桌边,那水瓮中原本的清水因为蒸发,已经所余不多。
他手指一点,那水便像一条灵蛇,翩然飞起,注入砚中,他拈起墨来,居然开始研墨。
稍顷,墨汁研好,邋遢男子从笔架上随手取下一支兔肩紫毫,饱了墨,就在那雪白的墙壁上画了起来。
他画的,是一道门。
一道门户画好,邋遢男子张开手掌,掌心那枚纸片立时化作了一只蝴蝶,振翅而起,向那墙上画的门户飞去。
墙上墨迹未干的那道门竟然应声而开,蝴蝶飞入。
邋遢男子把双手往身后一背,一迈步,便也消失在那扇门内。
“砰”地一声,门又关上了,依旧只是绘在墙上的一道门,若说有一只蝴蝶和一个人竟从这门里走了进去,只怕谁也不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