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缓缓散开,夜的气息弱了下来,东方的白一点点占据了整片天空。铂金色的光穿过窗户落入了室内,亮堂堂的屋中立着一个青年。
他身材高挑挺拔,背部线条流畅,一圈革带束在腰间,勾勒出他优越的身材比例。此时,他双手撑在沙盘上,目光游走在沙盘上的每个角落,神情专注认真。
屋内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曹参叫了一声大将军。
韩信示意众人落座。
众人依次落座后,曹参问道:“不知大将军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韩信对众将说道:“汉军欲攻赵代两国之事必为陈馀所知,信认为陈馀虽小心谨慎,但并不会放任汉军继续东进,威胁赵代两国,想来会有所动作。”
“汉军的兵力集中在河东郡,而太原郡虽已经改旗易帜,但郡守依旧为魏人,此地并不算掌握在汉军手中。”
“太岳山与吕梁山脉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倘若代军进军太原,郡守投降,代军就可以以此为优势,与我军对峙。反观我军,不但失了太原郡,还会面对持久的拉锯战。”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陷入拉锯战,那么受到影响的不仅是北方战场,还有荥阳。项羽若是趁机攻破荥阳,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曹参:“大将军所言甚是,我军该如何应对?”
韩信将汉军的旗帜扎在了介休上,言简意赅:“先陈馀一步占据介休。”
陈豨提出不同的看法:“可就算抢先占据了介休,代军也可向南与赵军汇合。两国共同对抗汉军,依旧会拉长战线。而代军常年与胡人作战,其脚力远胜汉卒,我们想要追击只怕有心无力。”
“所以就要由我们郎中骑兵追击了。”灌婴的声音突然闯入。
众人转过头,就看到了灌婴和张耳父子。
灌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冲着韩信打了声招呼:“大将军,我来得正是时候吧。”
见到灌婴后,韩信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来得正是时候!”
韩信早在攻下魏国后就料到了今日的困局,故而在送回荥阳的上书中指明要郎中骑兵前来。可惜从曹参口中他只得到了公主和常山王要来的消息,并没有灌婴要来的消息。他那时还以为大王是因为战线吃紧而不肯将人派来,这一看,是他误会大王了。
韩信想,在如此危急时刻,大王还能将最为倚重的郎中骑兵派来,一定是对我信任有加。我也一定不能辜负大王对我的信任!
“虽说郎中骑兵解决了脚力问题,可代国境内还有一支强兵悍将。”陈豨提醒道,“巨鹿之战前,王离命令麾下将领冯解敢驻守雁门关抵御匈奴。后来秦朝覆灭,冯解敢便做了代国太尉。虽说他与代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不得不防。”
灌婴:“这个诸位放心,公主已经前往雁门去劝降冯解敢了。”
“公主只身一人去见了冯解敢?”韩信惊讶。
“我等也劝过了。但公主执意如此,我等没辙只好派了百人队伍护送。”张耳宽慰道,“不过公主有出使楚营的经验,想来也不会有事。”
事到如今,韩信不赞同也得赞同,他现在只能祈祷一切顺利。
其实阴嫚原本的意思是只带阿桃一个就可以,但在张耳和灌婴的强烈要求下,她不得不带上程七和他手底下的人。
穿过雁门古道,便看到了雁门关。关口在两山之间,两峰对峙形如门扉,又因每年有大雁往来,便有了雁门之名。
夏末秋初,山林间更是染上一片肃杀之气。站在雄关万丈前,阴嫚不禁想起了那首诗,“遥望雁门关,山高不可攀。鸟飞青嶂低,人在白云间。虎豹千群壮,貔貅万灶闲。中原如此险,保障独惭颜[1]。”
守在堡垒外的兵卒看到了阴嫚,立刻拔刀相对,操着乡音厉声质问她:“汝为何人!”
阿桃立刻上前半步,护在阴嫚面前,呵斥:“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阴嫚背后的汉卒也拔出了刀,戒备地盯着两个守卒。
两个守卒对视一眼后,一人开口道:“公主尚在国都,尔等说谎也要说个靠谱的。”
阴嫚拍了拍阿桃的肩膀,慢慢地走到两个守卒面前:“自不是代国的公主。我要见冯将军。”
守卒戒备不减:“将军岂是随便见的?”
阴嫚拿出了萧何的手书,露出汉丞相大印:“汉丞相萧何亲笔书信,还请代为转呈。”
守卒略作思考,收起了刀。其中一人接过书信,对阴嫚说道:“请稍等。”
身后的程七有些不满,压低声音:“公主,这个冯解敢未免太过傲慢了。您可是公主,他怎么能让你在外候着?”
“与戍守边疆,保护一方黔首的大将相比,我这个公主堪称碌碌无为,他看轻我也没什么奇怪的。”阴嫚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要想让人尊敬,就要做出让人尊敬的事情。”
程七抿了抿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从堡垒内走出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样貌介于汉人与胡人之间,想来是一个混血儿。
混血儿在见到阴嫚后,抱拳:“末将冯宇,见过公主。冯将军尚在议事,派末将前来迎接公主。”
阴嫚道:“带路吧。”
堡垒内部有一片宽敞的场地,兵卒们正在其上演武。在注意到阴嫚一行人后,这群人不约而同地观察起他们。那眼神戒备甚至带着敌意,让人生出一种掉进了狼窝里的感觉。
阴嫚却是反应平平,跟着混血儿穿过演武场,来到了冯解敢的门前。只不过在进屋时出了点小插曲,冯解敢只让阴嫚一人入内,其他人在外等候。
对此,阴嫚没什么意见,她要阿桃等人在外安心候着,她去去就回。
一进屋,阴嫚就看到冯解敢正背着手,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看样子是在思考如何抵御匈奴。
在听到脚步声后,冯解敢转过身,直视阴嫚的眼睛:“我知道你来做什么。我也不妨直说了,我没兴趣参与中原的诸侯混战,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阴嫚今日的脾气格外好,对冯解敢的无礼一笑而过:“将军倒是直爽。”
“我是个武人自然直来直去。”
“既如此,请将军书信一封,让我带回汉军大营,我也好有个交代。”
冯解敢讶然,他还以为阴嫚会再坚持劝他出兵协助汉王。
阴嫚:“将军的队伍是精兵,应付起来实在困难。所以对于汉军来说,将军不入战场就是最好的结果。”
“难道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将军是食言而肥的人吗?”
冯解敢一哽,他自然不是,否则就不会一直守在雁门关了。但他觉得有些没面子,于是说道:“公主口齿伶俐,末将甘拜下风。难怪会与章邯为友。”
秦人无不憎恶章邯的贪生怕死,阿谀奉承,与此人为友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阴嫚不恼反笑:“口舌伶俐没什么不好,岂不闻秦之霸业,皆在张子应候唇齿间?”
冯解敢说不过她,选择闭嘴。
阴嫚见状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纸,放在了沙盘上:“算是我的见面礼了。”
冯解敢扫了一眼后,猛地看向阴嫚,死死地盯着她,质问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张图纸的!这分明是——”
“早该消失在咸阳大火中的长槊图纸。”阴嫚接上了冯解敢的后半句话。
当年她跟兄嫂好不容易找到了长槊的锻造方法,正想用它横扫匈奴,结果却出了意外致使计划搁浅。若非自己还活着,这长槊恐怕还要再等个几百年才能面世。
“我想起来了,萧何在咸阳大火前曾取走了一些旧物。”冯解敢眼中浮现困惑,“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
“你我皆为中原人,抵御外族入侵是我们共同的使命。”阴嫚理所当然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冯解敢怔怔地望着阴嫚,许久后抱拳:“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见谅。”
阴嫚拿出空白的纸张:“比起道歉,我更喜欢实际表示。请将军动笔吧。”
在写好信后,冯解敢问阴嫚:“我听闻公主曾在咸阳住过,不知您可否见过大公子?”
冷不防地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兄长的称呼,让阴嫚心头触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千思万想,回答道:“见过。”
“我就知道像公主这般心性的人,大公子一定会去结交。”冯解敢的目光落向演武场的兵卒,“公主可知我的队伍中为何有如此多的混血儿?”
“愿闻其详。”
“那个时候大家都说这些人混有异族血统,其心有异。但大公子却坚持为他们上户籍分地,并说这些人生在中原,长在中原,与我们一起抵抗外族入侵,怎么能把他们排除在外……”
在冯解敢的话中,阴嫚仿佛看到为胡汉混血儿争取生存空间的兄长。兄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要认定了就会做下去,就算是死也不会屈服。
冯解敢感叹道:“现在看来,大公子说的是对的。”
“他总是对的。”阴嫚轻声附和。
谈到了旧人旧事,两人之间不再暗流涌动。在阴嫚离城时,冯解敢还亲自相送。这让其他人大吃一惊。程七更是驱马而来,询问:“公主您跟那个冯解敢说什么了?他怎么对咱们这么恭敬了?”
阴嫚回首望去,冯解敢和亲卫站在堡垒外。夕阳下的他们化身为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在肆虐的黄沙中昂首挺立,忠诚地扎根于边疆,守护着一方土地……
“或许我们都在完成自己使命的路上,所以感到惺惺相惜吧。”阴嫚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程七满是不解。
阴嫚却没有再说,她只是握紧缰绳,夹着马腹,策马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