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盛夏,阳光便越是轻快明亮。湖水绿得深沉,水藻随波逐流。
平静的湖面上起了涟漪,水花溅到了岸上。阴嫚垂眸,看到两条鱼在打架。两条鱼都受了伤,鳞片脱落,血丝从皮肉中渗出。被血腥味吸引来的小鱼围在两条鱼的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想来要坐收渔翁之利。她心道,还是挺应景的。
银亮的光从湖面掠过,阴嫚下意识地回避,却在余光中瞥见了从廊下走来的韩信。
韩信甲胄未脱,脸上带着灰尘,看起来像是一结束战斗就快马加鞭地赶回荥阳城。
与此同时,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摆脱了困局。
“咦?公主!”灌婴眼尖,瞄到了她,热情地挥舞手臂。
阴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荥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在京县都听说了,公主你是这个!”灌婴冲着阴嫚竖起大拇指,又见韩信不说话,遂抬手一推,“好不容易才见到公主,大将军你怎么不说两句?”
韩信毫无防备,被灌婴推得踉跄。在稳住身体后,他转头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灌婴咳了一下,转身看天看水看风景去了。
为什么要让韩信跟我说两句?阴嫚心道,我们两个不过是在刘邦手底下做事的一对同事,虽然我调侃过韩信,但那也不过是在找乐子而已。这样要是算好友的话,那我的好友早就遍布天下了。
“信赢了。”
韩信的话打断了阴嫚的思绪。她抬起头就对上了韩信亮晶晶的眼睛,这让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阴嫚模仿着记忆中的父皇,说道:“大将军征战辛苦了。汉军之危能解,全仰赖于将军足智多谋。果如汉王所言,国士无双,千金难求。”
“公主谬赞了!”韩信看起来很开心。
就是一句客套话而已,至于这么开心吗?阴嫚不免有些惊讶,她打量着韩信心道,感觉这人有点好骗是怎么回事?
“就这些?不对吧,大将军你当初——”灌婴跳了出来,然而话还没说完,这些话就跟着闷哼一起回到了肚子里。
韩信收起行凶的胳膊,依旧礼数周全道:“汉王还在等信,信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他扯过灌婴的胳膊,将人拖走了
阴嫚见状笑了一下,年轻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京索之战的大胜化解了汉军的尴尬处境,刘邦大喜,摆酒设宴款待众人。
歌舞升平,管弦不断,欢声笑语随处可见,堪称人间极乐。
但阴嫚兴致缺缺甚至还有点烦,要不是刘邦极力邀请,她才不会到这么吵闹的场合。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流窜在人群中,忽然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人一直“埋头苦吃”,任凭旁人说得多么开心,他都纹丝不动,满心满眼都是食器里的食物。当阴嫚看清那人的脸后,她愣怔片刻,不愧是你,韩信。你这画风确实很清奇。
“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我要宣布一件事情。”只见刘邦端着酒杯一本正经道:“我要封我儿刘盈为太子,由他替我前往栎阳监国。”
此话一出,群臣立刻称道:“大王英明。”
阴嫚观察了吕雉和戚姬的神情,一个喜不胜收,眼角眉梢间满是得意,另一个则是强颜欢笑,眼中满是不甘。她放下酒杯感叹,一场更麻烦的攻坚战要开始了。
“另外,汉军能脱离困境也多亏了公主。”刘邦端起酒杯,“我敬公主一杯。”
哦,原来还有我的事。阴嫚想。
喝完酒,刘邦言辞恳切地对阴嫚说:“说实话老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可以不说,阴嫚心道。她道:“汉王请讲。”
“公主之才远超常人,大汉正值疲敝之时,亟需公主这样的人才。故而我欲以万户食邑,请公主掌汉兵武库事。”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阴嫚的身上。阴嫚在心里吐槽,我就知道你没憋好屁。武库令,自然要跟着大军行动。这就意味着她要跟吕雉母子分开。阴嫚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她端起酒器道:“汉王言重了。吾自当尽力。”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刘邦喜笑颜开,宴会又一次热闹起来。酒液中是一片粼粼波光,一轮明月映在其中。在不知不觉中,酒香变成了茶香。
“你刚刚为什么拦着我?他明明是要分开你我!”吕雉不满道。
“汉王心意已决,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既然是这样,夫人又何必去讨个没趣?”阴嫚喝了口茶水劝道。
吕雉皱着眉头:“公主一点也不惊讶?”
“自从给章邯写信后,我就有所感觉。”阴嫚撑着头似笑非笑,“一个与秦臣有旧的人,真的让人放心吗?夫人。”
吕雉没说话。
阴嫚看着茶杯中的月亮:“与其在意我,夫人更应该在意太子之位。戚姬不会就此罢休,公子要坐稳太子之位还早着呢。”
一直沉默的刘盈爆发了,他大喊道:“那我就不要当太子了!”
吕雉面露惊恐,连忙捂住了刘盈的嘴,确定无人后,才怒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刘盈拉开吕雉的手,大声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就是不要当太子了!”
“刘盈!”吕雉被气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气。
刘婠惊道:“阿盈你疯了!”
“我没疯!”刘盈梗着脖子,“就算阿母今日打死我,我也不要做太子了!”
“你——”吕雉扬起手欲给刘盈一个巴掌。
阴嫚截住了吕雉的手,看着突然犯浑的刘盈:“你想让我们死就去跟汉王说你不当太子了。”
她冷冰冰的话让沸腾的屋子骤然降温,而刚刚还是倔强不肯认输的刘盈气势弱了下来。
“你以为你不当太子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吗?”阴嫚眼神冷漠,“不会。戚姬已经视你我为眼中钉,现在将太子之位献出去,就是把屠刀交到了别人手上,让你,让我,还有你的母亲阿姊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刘盈怔怔地看着阴嫚,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但她无动于衷,嘴里吐出的话越发的残忍:“事到如今,你以为自己有说不的权力吗?”
疾风吹灭了蜡烛,室内陷入一片昏暗。清冷的月光倾斜而下,落在阴嫚的身上,衬得她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不爬到那个位置,你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也留不住想要留下的人。”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可登上那个位置就一定要跟老师分开吗?阿父走了,就变了。现在走了,我又没有老师了,我不要……”刘盈的话颠三倒四,但不难理解。他所惧怕的无外乎,物是人非四个字。
月光越来越淡,最后销声匿迹,滴滴答答的雨声盖住了屋中的抽噎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才渐渐小了。
阴嫚坐在书案前,看着从屏风后走出的吕雉,问道:“睡了?”
“睡了。”折腾了一宿,吕雉也有些憔悴。她将烛台放在书案上,坐在了阴嫚的对面:“公主见谅,盈儿不是有意的……”
阴嫚:“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所想,这是一件好事。这事若是放到以前,他只会憋在心里。”
吕雉盯着阴嫚看了一会儿,说道:“公主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如此冷静。”
“因为情绪激动,也解决不了问题。” 阴嫚将书案上的册子推给吕雉,“这是我在咸阳的所见所闻,想来夫人会用得上。”
吕雉接过游记,又问她:“那你要怎么办?刘季的疑心怕是没有那么好消除的。”
“没必要。”
“没必要?”
“帝王一向如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阴嫚看着手心,烛光在上面跃动, “只要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取代我,他就不会拿我怎么样。”
她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朱红色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恣意嚣张的笑容。她又将目光落在了吕雉身上,问道:“夫人你明白了吗?”
雨下了两天,潮湿的空气蔓延在每个角落,苍翠的枝叶上挂满了离情愁绪。
临近启程,刘盈看着与母亲交谈的老师。即使前些日子被老师训斥,他还是很喜欢老师。因为老师不会苛求自己,不会嫌弃自己学得慢,更不会在危难时丢下自己。他真的不想跟老师分开。
他伸出手抓住老师的衣袖,鼓足勇气问道:“那,我做好一个太子后,老师会来看我吗?”
老师的眼中浮现一抹诧异,在思索了许久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他的心被一种满足感充盈。他就知道老师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不会表达罢了。只要他听话,完成老师的交代,就一定能再见到老师。
想到这里,刘盈重展笑颜,与阴嫚挥手作别,期待着下一次见面。
见到此情此景,阴嫚想起了咸阳城外的长亭,想起与兄长的最后一面,一时间心绪万千。
“看来夫人母子都很信任公主。”萧何走近,又道,“某听说公主向汉王言明,关中久战,农田荒废,恐有饥荒,建议从汉中和蜀郡两地调粮至关中。”
“是。”阴嫚环着手臂,“有何不妥?”
萧何笑了笑:“并无不妥。只是某有些好奇,公主为何会注意关中的粮产?”
阴嫚盯着萧何,不出一言。
萧何迟疑片刻:“可是某说错了?”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1]。”阴嫚嗤笑一声,“我不过是尽我的本分,竟要被问为什么。世态炎凉至此,无怪屈子投江自尽。”
萧何愣怔许久,向阴嫚作揖:“是某说错话了。还请公主见谅。”
阴嫚却很不给面子地下了逐客令:“丞相你该启程了。”
萧何自知惹恼了阴嫚,并未再言,转身离开了。
阴嫚刚准备离开,一枚青色的李子滚落到脚边。她顺着李子滚落的方向找去,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烦躁顿时涌上心间,阴嫚大步向前,伸手一抓,一张“花容失色”的脸顿时映入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