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和玛洛丽在一个离庄园几个街区的小饭馆儿坐着。他们啜饮着又浓又烫的咖啡,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盛满松软的炒蛋、土豆、土司和薄饼的巨型餐盘上。
“你没觉得这种小饭馆的早饭全是淀粉、糖和油脂堆起来的吗?”玛洛丽问布雷克,同时叉起一大口浸过糖浆里的薄饼,塞进嘴巴。
“所以我才爱吃啊。别误会,我并不是那种靠薯片啤酒过活的人。我多少也能照顾好自己。”
“是吧,你看上去很会‘照顾自己’。”玛洛丽的脸颊瞬间粉红。她无意勾引这个男人,只是想从他迷人的翘臀下面把房子抢走。干嘛老惦记着他的屁股?玛洛丽对自己很无语。
布雷克换了个话题,“问题看似是简单了一点儿,但历史协会的人可能觉得庄园的鬼魂是个卖点。”
玛洛丽从咖啡杯沿瞧见布雷克正盯着她。猛吸了一大口咖啡后,她幽幽地问布雷克:“你是和隆尼串通好了来抬价的么?”
“你要是这么说,行,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隆尼是我的表亲,但我们并不熟,夏侬·刘易斯刚去世的时候才第一次见。那时我发现庄园空了下来,即将出售。”
“我知道,关于刘易斯女士生育过的传言满天飞。没想到她真有个孩子。人都不在了,没必要再粉饰她的过去、挽救她的名声。现在这个年代谁还在乎这点事儿。她确实是我的祖母——素未谋面的祖母。”
“我以前常开车来这儿,路过庄园。我一直、一直以来都想进屋看看。大概从十六岁那年起,庄园就是我的梦想了。我真的不能放弃。”
“但我也不想放弃啊,”玛洛丽把叉子戳进薄饼堆里,松开手,“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就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住在庄园里面。我以前总琢磨屋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好奇心不比你小。不过我没料到有那么狼狈,真是乱透了。”
“如果隆尼真要把房子卖给开发商,咱们俩谁都落不着。”布雷克说出了两人内心的大实话。
玛洛丽将话锋一转:“你失去了祖母,我很为你难过,特别是知道你们俩从未谋面的时候。她大概没什么熟人,我也不想装熟——我的确不太了解她。
“老太太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去吼她的草坪修理工就没怎么出过门。她总觉得那个男人会轧死她的杜鹃丛,或是拉倒她的晾衣绳。她发怒的样子超逗——如果没有那么凄凉的话。”
“我要是见过祖母就好了。不知道隆尼和她熟不熟。”
玛洛丽说:“这点我能肯定:不熟。夏侬讨厌她的姑母,以及她姑母的所有子孙。隆尼大概就是她姑母那边的,也可能不是,我从没问过他……总之,我爸妈在我小的时候常拿这对姑侄间的恩怨说笑。他们说有一天,夏侬的姑母到这儿来试图跟她侄女讲讲道理,结果把她给惹毛了——刘易斯女士出了房门,冲到旧车里,真心要当街撞她的姑母。”
布雷克捧腹大笑。没想到他和玛洛丽还能如此轻松愉快地谈天,没有房子,没有争抢——他差不多也是这么希望的。玛洛丽的手在桌上,布雷克把自己的手放在桌上,离玛洛丽的手只有咫尺之遥——并不是要真碰她,只是想感受她手上传来的温度。布雷克陶醉其中,抬头望向玛洛丽温柔的眼眸时,发觉她也正注视着自己。
“我们合作吧。”
“你是指?”
“我是说,如果我们把钱凑起来就能买下房子然后……可以一起住。”
这一提议显然是出于冲动,布雷克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玛洛丽显然对庄园绝不放手,理由也够充分——差不多和自己一样充分。也许他们需要统一战线。
“我没怎么明白。”玛洛丽有点拿不准布雷克的想法,他们俩?一起住进去?
布雷克探过身去,“我的专业是建筑学,不过兴趣在动手盖房子上——不是盖新房,而是修复已经破旧损坏的房屋。所以说,这处老宅正好能让我大显身手。这房子真的很大。坦白说,庄园的价格再涨一块也会超出我的预算。
“如果我们把它改造成联排别墅,就可以都住进去。庄园里房间超多,我们可以从正中间平分,怎样?”
玛洛丽目不转睛地看着布雷克。办法无不合理,甚至能根除所有的问题。她只要承担原来修复费用的一半,省下的钱可以用来置办其他必需品,比如家具,或是崭新的工作室。“怎么分呢?”
布雷克说:“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真的。房子从架构上已经有东西两翼,只要从中间堵上一面墙,自然就成联排了。屋内的楼梯是通往平台的,我们甚至可以以楼梯作为分界线,在楼梯正中筑墙,把楼梯和平台也平分了。”
“听上去不错,但会有个问题。”
布雷克问:“什么问题?”
“我没钱装一个新厨房了。”
布雷克不禁得意起来:“我就知道!你最爱的就是厨房,大声说出来嘛!完全不用兜圈子,都归你了!”
玛洛丽回嘴道:“你才是呢!应该归你!”
“被那些厨具闪瞎的话我可没钱做激光手术。”布雷克乐得直笑。
两个人笑得停不下来。“那个灶台和冰箱像是被人丢了烂泥一样。”布雷克笑得快要闭过气去了,玛洛丽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
搭了布雷克的车回家以后,玛洛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和当地的广告代理商谈事儿,顺便帮他看看账本。但她完全心不在焉——她的一整颗心都扑在布雷克身上了。
这么说来,布雷克竟然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祖母,太可怜了!玛洛丽完全理解布雷克对庄园的感情,如果不是情势所迫,她完全可以拱手相让,可惜她现在自身难保。
如果不买下这处房子,往后的一两年内,玛洛丽就必须寄住在母亲家,或是在外面租个房子。房租会很快耗尽她的积蓄,而长期和母亲同住则会把她逼疯。
他们真的可以把老宅改成联排别墅吗?确定要这么做?
每次遇见布雷克,玛洛丽就心潮荡漾。和布雷克住那么近的话,就得经常碰面,这让玛洛丽如何按捺得住?
她非常怀疑自己的毅力。布雷克实在是太难以抗拒了。
我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玛洛丽责问自己。她才刚刚走出一段使她跌入谷底的恋情,实在不该立刻勾搭上其他人,特别是布雷克那样的男人。
像布雷克那样的?到底他是哪样?他的确与玛洛丽之前谈过的男人很不一样,但又怎样?吉姆完全是她的理想型,结果呢?
玛洛丽突然记起自己在吉姆离开后还曾经心如刀绞了好一阵子,那些眼泪都去哪儿了?已然都蒸发掉了?玛洛丽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走出情伤的。似乎从她回到戈尔登的那一刻起,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或者是从她遇见布雷克的那一刻起。
想到这儿,玛洛丽心里一沉。她穿好衣服,补了补睫毛膏,往身上喷了点儿淡花香味的香水,便出了门。
相比于那个身着紧身牛仔裤的帅哥,她还有好多要事得考虑……
***
过去几年,布雷克虽邂逅过几个女人,但完全比不上玛洛丽在短短几天内触动的感情。不知为何,玛洛丽可以触碰到他的心思,直捣他的内心。
这使他烦恼万分。听来荒诞的一见钟情似乎给他碰上了,怎么可能!玛洛丽显然对他全无兴趣,一看就是那种很会找各种借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布雷克走进一家五金店,想探探建材的价格,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在撞见隆尼的瞬间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隆尼正在走道里打量着一件耙子。他抬头瞧见布雷克,还没开口就摆出那副恶心的笑脸:“你好啊,和玛洛丽进展得如何了?”
“什么意思?”布雷克清楚隆尼话中有话,故意避而不答,希望他能知趣。可惜布雷克期望得太高。隆尼答道:“她有点太好强吧?”
“什么是‘好强’?”
隆尼完全忽略了布雷克愤怒的眼神:“你要追她,我不会多说什么,但你得记住,她喜欢的是戴眼镜的书生。”
“看来你是意见不小啊。”
“是不小,对咱这样的爷们儿来说太不公平了。她似乎不喜欢健壮的型。”
隆尼竟敢将“健壮”这词安在自己身上,简直惊悚。
“不过是各有所好么。”布雷克故作平淡。
“是呀,她几天前才被男人甩了——本该在芝加哥与她结婚的男人。她说不定眼光已经变了。”
“什么?”
“得了吧,镇上所有人都在八卦这事儿。玛洛丽丢了工作,还丢了未婚夫,无处可去了才只好回家。我听说她只剩下准备结婚的钱了。要我说,她这是自作自受;她以前总唠叨着些无论如何要离开乡下的蠢话。她这次回来肯定是迫不得已,在芝加哥走投无路了。”
布雷克下意识捶了他一拳,下拳之后也全无悔意。这一拳并不重,不过是轻轻一敲,却敲得隆尼双腿发软,跌坐到地上。
隆尼大叫:“你干嘛?”
“抱歉,想拿你背后耙子的,手滑了一下。”
隆尼能听见店里职员的窃笑。他勉强支起身,眯缝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得到那栋房子!就算全世界只剩你一个,我也不会卖给你!”
布雷克走出店门,思绪万千。早知道不去五金店了,这样他也不至于知道玛洛丽的事。玛洛丽刚被未婚夫残忍地抛弃,所以眼神才如此忧伤,才会经常对他如此冷淡。她刚回家不久,心里的伤痕肯定还在作痛。
玛洛丽现在最不需要像他这样的男人来扰乱她的生活。
***
那天傍晚,玛丽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气无力。这一天并不顺,她回戈尔登以后,没一件事是顺心的。她开始怀疑回家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也许她就该呆在城里;如果她满怀希望、继续在芝加哥闯荡的话,说不定混得比现在好。
母亲手上提着一瓶红酒,脸上挂着一丝憨笑,在门口迎接玛洛丽,“亲爱的,你终于来了!快进来,我们一直在等你!”
“‘我们’?妈,‘我们’是谁?”
“当然还有你的朋友布雷克啦。”
我的朋友布雷克?玛洛丽看到母亲身后的布雷克正靠在那只过度膨胀的沙发上,安逸得不可思议。布雷克朝玛洛丽腼腆一笑,玛洛丽也点头示意,心里想布雷克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已经同意合作了,还想怎样?
“我做了一大块儿烤肉,”凯拉向玛洛丽宣布,“还有水果馅饼。”
这是凯拉的固定套路。只要是凯拉认可的男人,都得尝过这几道菜——这是一种变相的签字画押,不直接却很直白。玛洛丽咬紧牙关,等母亲离开才小声问道:“你在搞什么?”
“我也不知道,真的。你妈正好看到我在街上晃……”
“你在街上晃什么?”
“我喜欢散步。”
“你是在跟踪我吗?”
“我要是跟踪你,就不会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晃,不会停下来和你母亲聊天,也不会接受她的邀请共进晚餐了。哪个跟踪狂会这么干?”
“那些和你一样非常狡猾的就会!”
“行,行,你是不是有点过了?你是什么意思,是在夸我的跟踪能力,还是在指责我跟踪你?”
“你真是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人!”
布雷克的吻堵住了玛洛丽。这一吻来得突然,玛洛丽却欣然接受。她逐渐融化在布雷克的怀里,动弹不得。她能嗅到布雷克身上古龙水和洗发露的香味,能看到他脖子上的小痣,指尖也能感受到他有些粗糙的衬衫布料。
这一吻无疑打败了吉姆给的任何一吻。这一吻太过危险,能使任何一个女人奋不顾身地投入布雷克的怀抱,完全不考虑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两人分开后,玛洛丽希望布雷克能再次出击,而布雷克却后退一步,说:“你的嘴唇看上去很甜,我一定得确认一下。的确不错。”
凯拉的出现打断了一切。她宣布晚餐已经备好。刚才的一吻以及布雷克的存在使得玛洛丽默不作声。玛洛丽很肯定,在布雷克圆滑的外表之下必定有很多故事,但她如何推倒布雷克竖起的心墙呢?她干嘛这么想推倒那些心墙?
显然,玛洛丽的母亲在维护自己的容貌和自家的外观上花了很多心血,但打动布雷克的远不止这些。这栋低矮的科德角式小屋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直很喜欢这栋房子;它总是那么迷人。
凯拉和她的小屋一样可爱,还烧得一手好菜。牛肉烤得堪称完美,柔嫩多汁;蔬菜味道鲜美,恰到火候;还有刚出炉的自制面包,黄油抹了厚厚一层。
桌上摆放的是精致的柳树纹餐盘;红酒也很棒——这道暗红的梅鹿辄酒与菜肴非常相配。面对如此佳肴,玛洛丽只动了几下,布雷克知道都是自己给害的。显然,玛洛丽的情伤太深,布雷克本想敬而远之,少给她添乱,而此时却在玛洛丽家中做客。
我简直是太迟钝了。布雷克责备自己该认清形势——而事实上他确实心里门儿清。玛洛丽骂他是个跟踪狂,虽然有些过分,也并非没有道理——玛洛丽母亲邀他一起品些红酒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拒绝的。
当晚,宾主尽欢——除了略微紧绷的气氛。布雷克终于要离开时,玛洛丽起身相送——布雷克怀疑玛洛丽是怕他潜伏在家里。两人在门廊停下。夜已深,月光与星光已洒满了地面,勾勒出玛洛丽洁白的脸庞和蓬松的发丝。她脸颊的弧线如此柔美,布雷克很想把脸埋进她奶白色的脖颈,再吻她一次。
“我不该来的,给你添乱了。”
“没事。如果我们还想做邻居的话,以后最好别再发生这种事。”
“所以你决定试试我的主意啰?”
是吗?似乎是的。玛洛丽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挡住她衬衫后挺起的乳房。布雷克到底施了什么法,把弄得她心烦意乱,又无法自拔呢?虽然嘴上说着不要,玛洛丽却想再被他吻一次。
玛洛丽从未把爱情当作儿戏,玩弄感情会让她心里不舒服。她一直认为爱情的基础是坦诚,现在却彻底地口是心非——她其实还想要一个吻,快想疯了。
“差不多吧。”
布雷克说,“所以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啰?”
玛洛丽期待的可不止伙伴关系:“没错。”
“那就晚安了,玛洛丽。还有,晚餐很棒,谢谢。”
“哦,别谢我,是我妈做的。”
“那就麻烦替我谢谢你母亲。”
“我会的。”玛洛丽答道,但还舍不得布雷克的背影。他的牛仔裤依然很显线条,玛洛丽的手痒痒的,很想去抚摸他被布料紧裹的滚圆的臀部,用指尖感受那里的肌肉。
“神啊,这男人走路的姿态和翘臀连魔鬼都得嫉妒,你搭错哪根筋啦,竟然放他跑了?”
玛洛丽原本还靠着门廊的栏杆发愣,听了母亲的调侃,一下站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妈。”
“那你干愣在这儿干嘛?去追呀!”
“我才刚失恋,不想又惹麻烦。”
玛洛丽正要回屋,凯拉堵住了她。“我从没喜欢过吉姆,我甚至都不想假装我喜欢他。”
“的确如此。”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
“你们表面上在恋爱,但他从来没像你一样投入,你们完全是同床异梦。”
玛洛丽转过身去,眼角闪着泪光。“妈,我不想聊这个。”
“我想你最好采取点行动,别等到像夏侬刘易斯一样孤独终老。她的悲惨结局之前起码还有个浪漫故事做铺垫,你最后只会剩下一颗四分五裂的心,伤你的那个男人甚至从来没有像你爱他一样爱过你。”
“我会记着的,妈,晚安。”
“我还是觉得你该追上去,抓牢他。”
“妈,拜托你别读言情小说了,读得人生观都读扭曲了。”
“亲爱的,这是乐观,你也该试着这么活。”
“算了吧,谢谢你。这种乐观我可消受不起。”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发誓此生绝不会吻布雷克了,不管面临多大的诱惑。
布雷克也在对自己说同样的话。他最不该接近一个完全不想与他纠缠的女人。
他要和玛洛丽划清界限,再也不能为了看她一眼故意经过她家门口。没错,他的确是有这个心思,的确想跟踪她——他是没想偷窥她的卧房或是偷走她的内裤,但这的确算是跟踪。
确实,他本无意闯入玛洛丽的生活。玛洛丽母亲的邀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更没想到玛洛丽的母亲会对他掏心掏肺,甚至告诉他自己在晚年离婚的事给玛洛丽造成了信任方面的心理障碍。
父母离婚,加上被那个混蛋前男友甩掉——那个男的肯定对分手早有预谋。一个男人怎么下得了这种狠心?要是布雷克的话,他一刻都不会离开。
汽车旅馆在前方若隐若现。布雷克望着这座简陋的旅馆,感觉它快即将被四周的杂草吞没了。旅馆的墙是煤渣砖砌的,在钠气灯下微微闪光;屋顶是那种亮红色的瓦,想必是在光景还不错的时候盖上的。
旅馆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重的窗帘挡着。窗帘可以保证房客最起码的隐私,却不能隔离高速公路上的噪音;前院停靠的轿车与卡车似乎比旅馆还要老旧阴暗。
这番景象令布雷克愈加疲惫。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能靠在灰橡树庄园门廊前低矮的藤制沙发里,搭着玛洛丽的肩膀,倾听着草丛里蟋蟀的叫声,从侧院旁池塘传来的蛙鸣,还有从那苍天橡树里飘来的夜行鸟儿的歌声。
布雷克走进屋子,脱衣,沐浴,卧倒在床,闭上眼睛,试着抹去脑海中美好的光景。
***
此刻玛洛丽也和布雷克一样,躺在床上,无心睡眠。她知道自己不该比较布雷克和吉姆,却没法不去想。吉姆是个理性的人,坚信理性决定一切,回避所有的体力劳动乃至于深恶痛绝。对此,玛洛丽一直不甚满意。
吉姆倒是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至少玛洛丽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被通报分手的那天。那天玛洛丽一进门,便发觉吉姆正摆出一副矜持得近乎娘娘腔的姿势等着她,等着宣布即将离开的消息。
玛洛丽忍不住朝墙上猛摔枕头。她以为自己还会伤心,没想到会那么恼火。吉姆怎么敢如此对她?她合上双眼,一切又原景重现。她看见吉姆在面前坐着,浅蓝色牛津衬衫上每粒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布料笔挺得毫无生气,紧紧塞在他的细腰里——吉姆的细腰归功于他严格坚持的减肥餐,以及泯灭人性的蔬果汁及禁食计划。
吉姆叉着手,小心翼翼地撂在一只膝盖上;靠外的那只脚正好对着另一边的脚踝与膝盖之间。他长裤上的皱褶尖锐得可以切黄油,高耸的颧骨上架着一副严肃得恰如其分的表情。
这表情他练多久了?他不会是对着镜子练到满意为止吧?玛洛丽觉得很有可能;他们在一起的几年里,吉姆已经做足各种稀奇事了。
玛洛丽直起身来,打量着四周。这个卧室填满了她儿时的回忆,房间里每个角落她都谙熟于心。她的双人床在角落里,正对着可以看到灰橡树庄园侧院的窗户。与床头和床尾板相配的白色衣柜从她十二岁起就陪伴着她了。地上松软的、蓝白相间的地毯也有同样的年岁了。
十二岁那年对玛洛丽至关重要。小小的睡床和衣柜再也承载不下玛洛丽的身体和衣服了;她还添置了带镜子的梳妆台,供她涂脂抹粉——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开始在墙上贴电影明星的海报——那些海报如今大多都收起来了,被毕加索等其他玛洛丽曾崇拜过的艺术家的作品所代替。
窗帘是玛洛丽祖母亲手缝制的;床上被子上有一块污渍,是在睡衣派对上一个女孩失手洒了热可可而留下的痕迹。
房间里的一切都如此熟悉而温暖。她意识到自己又在用这间卧室和她在芝加哥的那间(不是单身时候住的,而是和吉姆共用的那间)作比较。芝加哥的那间卧室堪称完美,摆着最好的家具,最好的地毯,甚至住着最般配的情侣,直至美梦破灭。
玛洛丽还留着在芝加哥买的家具:长年被柠檬与蜂蜡保养得光亮如新的特大号硬枫木雪橇床、床头柜梳妆台套装、附着一面大镜子的衣橱。玛洛丽记得,买这些家具时吉姆没出过一分钱。当时是吉姆跟着她一起挑的家具,两人一致认为既然要同居,玛洛丽的两用床和吉姆稍大一些的双人床都不够用了。
吉姆死活不愿放弃那一套家具,而玛洛丽想都没想自己的好恶就答应了。躺在陪伴了自己大部分青少年时光的旧床上,玛洛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心喜欢过芝加哥的那套家具,也搞不懂当初为何要托搬家公司大老远地把床搬回家。
那套家具现在正沉睡在储藏间里,埋没在玛洛丽的其他东西里面,静静地等待她再次独立的那一天。话说回来,真到了那天,玛洛丽还想用那套家具吗?
要说布雷克呢……这个男人更注重身体力行。玛洛丽很难想象布雷克会对床挑三拣四;他大概只会说“你喜欢就好”之类的话。这样的男人更好吗?
也许是我成见太深,玛洛丽想。布雷克在肌肉男里算是心思细腻的了。玛洛丽一想到布雷克的肌肉脸就发烫。她能从布雷克的吻中能体会到布雷克所受的煎熬与渴求,也感受到他们之间无法消除的引力。玛洛丽在感到甜蜜的同时,不免也有些后怕。
吉姆从不是个好恋人。他一直把滚床单当作敷衍了事的义务——除了履行别无选择。
玛洛丽想,也许母亲是对的。也许吉姆并没像自己一样爱得那么深。
布雷克……终于出现了一个为爱奋不顾身、毫无保留的男人。除非你给他一本教材,耐心教他,他永远也不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
稀薄的月光透过窗户,穿过窗帘,洒进房间。玛洛丽缓缓起身,来到窗边,探出上身,欣赏着灰橡树庄园。庄园的二楼有一栋小塔楼一直延伸到三楼,正对着玛洛丽的卧房。此刻这座小塔楼也沐浴在月光中。
玛洛丽皱了下眉。这肯定是幻觉。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玛洛丽似乎看到有人站在庄园的窗边注视着自己。小时候,玛洛丽偶尔能见到夏侬·刘易斯,至少曾远远地看过。夏侬总是驼着背,苍老而羸弱。可刚刚那个女人看上去年轻多了,有一头闪亮垂腰的黑发,以及薄薄睡衣勾勒出的窈窕身形。
月光仍然笼罩着整条街道,勾勒出鲜嫩的草叶,疯长的百合的纤弱花瓣,以及灌木丛里盛开的玫瑰。花草的香味令人如痴如醉。玛洛丽伸长了脖子,闭上双眼,尽情享受这份芬芳。怎么会有人忍心把如此美好的庄园卖掉,只为盖一栋没有灵魂、千篇一律的公寓楼呢?
如果我能保住庄园就好了。玛洛丽想。
真是个可人儿。不管她之前去了哪儿,总算是回来了;她母亲一个人真的很孤单。她母亲以前总喜欢偷偷观察我,以为我不会注意到,怎么可能呢。这个女人落得被丈夫抛弃了,真是可怜。不过我早就猜到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这对夫妇以前是为了女儿在一起,女儿走了以后只因为习惯在一起。他们就像两匹拴在一起的老马,凑活着过日子。
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疯了,觉得我该放下乔治的事。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他们只谈过肤浅的恋爱,没体会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乔治,你真该快点回来了。我知道你还在外漂荡,寻找家的方向。你回来肯定很艰难。我尽了各种办法帮你,但你战死沙场,魂魄很容易迷路。
回家的路太远了吧?对门的那个女孩倒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即便她觉着自己好像在途中失去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