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元首猪

玩的差不多了,也该收线。

瑶光一边收着风筝线,一边语气淡然地道,“我出的那道题……无解。”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个笑话,但是赫尔曼没有笑,在她说出口之前,他已经猜到。无穷大,代表了千万种可能,当每一种可能都可以是答案的时候,只能是无解。

出题的人不是在考验他的逻辑思维和数学能力,而是在做一个心理游戏,以此窥探他的内心世界。与其说是解题,还不如说是解人。

他无声地望向她,阳光落在她的头顶,将绸缎似的黑发照出一个金色的光圈。一个身高不过只到他下巴处的女子,却带着强大的力量,连他也不敢再小觑。

瑶光转动着转盘轮,一点点将风筝从蓝天上收了回来。飞得再高再远,仍然连着线,始终被人操控,这就是命运。

“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赫尔曼。”

赫尔曼皱着眉头,这话说的叫人遐想,好像他是专程跑来陪她玩的。

题目既然解开,以后便不会再踏足这里,想到两人终于再无交集,赫尔曼心中一松,告辞转身。

瑶光的声音从背后追来,“等等。”

赫尔曼驻步,却没有回头。

瑶光走近,将风筝扔进他怀里,道,“这个送你。就当是……文化交流。”

赫尔曼下意识地接住,低头一看,一张俊脸顿时黑成包公。

刚才风筝飞太高,看不见上面的图案,现在近在咫尺,那头元首猪无比清晰。这一瞬,他又有点克制不住胸腔中喷薄而出的冲动,是一种想捏死她的冲动。

瑶光瞧见他的表情变化,不由好笑,“画的又不是你,你生什么气。”

不是画他,但比画他还要让人糟心,这女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赫尔曼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藐视法令、侮辱元首,光凭这一点,就能枪毙你。”

瑶光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道,“奇怪,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画的是你们的元首?”

赫尔曼用那双蓝眼睛死死地盯牢她,“难道不是?”

瑶光却毫无压力地继续在他面前耍赖,“当然不是。我画的只是一只猪,难道你们的元首是只猪?”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的心情却越来越灿烂,“这发型,不是只有元首有。还有这个,也不是万字旗。你难道没见到过东方的佛像吗?不应该啊,佛像上的万字早几千年就存在了,要说元首不是受到这个启发,才想出的万字旗,我都不信。你说你们民族党也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体,一边忙着歧视外国人,一边又忍不住要复制外国的文化。这么纠结,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字字句句都带着挑衅和讽刺,这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但侮辱元首,还藐视民族党。赫尔曼手指捏的劈啪作响,手里的风筝也跟着遭殃,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这只可怜的元首猪被一折两段了。

见状,瑶光立即神情夸张地叫了起来,“赫尔曼,你看你把你们元首给玩坏了!”

赫尔曼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从唇间蹦出三个字,“蒋、瑶、光!”

瑶光无压力地一挥手,道,“艾希,送客。”

***

纠结了一星期,艾希放下万分不舍,最终决定去汉诺威寻亲。

瑶光嘴里不说,心里却叹息一声,养了三年的小狼崽,终究还是要放生。

买火车票这种小事,本可以交给布鲁诺去办,但瑶光还是亲自去做了。一来,是她闲得慌;二来,艾希是除了二哥外,最亲的人,亲人要走,再强硬的心也有了裂缝。她并非是那么绝情的人,只不过,很难有人能走进她的心。浮世偷生,唯有守住心,才能活得潇洒轻松。

行程定在下周一,过了这个周末,艾希就走。

离别在即,瑶光不是没有感情波动,只是她的内心太强大、伪装太坚固,所以没人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

从火车站出来,艾希手里拽着车票,望着瑶光的背影,心绪澎湃。只要她开口说一句留下,他立马会把车票撕个粉碎,从此再不提离开两个字,一辈子当她的小狼狗。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她脸上依然带笑,她的眼依然漆黑,她的心依旧平静,仿佛对他的去留根本不在意……只有他一个人,陷在进退中,独自徘徊忧伤。

瑶光打发了等候他们的司机,转身对艾希道,“走,我带你去买衣服。”

艾希提不起精神,耍着小脾气,“不去。”

瑶光牵住了他的手,霸道地道,“不能不去。你是从我们蒋家走出去的,不能丢了面子,让你们家族的人以为是我欺负你。”

艾希没有挣扎,却在心里苦笑,暗忖,你欺负我还算少吗?

这年代,最好的不是品牌,而是手工定制。倒不是缺钱,而是缺时间,德国周日不开工,只有周六一天时间,赶工做一套西装,那是在痴心妄想。于是,瑶光只好带他去百货公司,合身就直接带回去,不合身就送去裁缝店改一下。

瑶光按自己的眼光选了几套衣服出来,塞在艾希手中,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把推进了试衣室。

低头翻遍桌上的杂志,艾希还没出来,瑶光等的不耐烦了,问,“你换好了吗?”

艾希期期艾艾的声音传来,“还,还没好。”

瑶光扬眉,“一套衣服,你要换半个小时。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打飞机么?”

艾希被她说的脸红耳赤,把心一横,伸手拉开窗帘布,一步踏了出来。那瞬间,整个换衣间都蓬荜生辉。

镜子前,灯光下,一个穿着盛装的男孩,如同中世纪城堡中走出来的王子。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碧绿的眸子干净纯粹,鼻梁挺直,唇红齿白,一对小梨涡随着他轻微抿嘴的动作而隐隐若现……十八岁,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咣当一声,瑶光手中的杂志掉了地上。

见她的双眼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艾希心中的不确定更甚,忐忑地拽了下衣摆,问,“不好看?”

瑶光捡起杂志扔在茶几上,然后抬步向他走去。

随着她高跟鞋一步步的逼近,艾希的一颗心也跟着砰砰直跳。

瑶光在他面前站定,抬头仰视他。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脸上,再是落在他的胸口,一点点下移,最后落在他的腿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仿佛在审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一般。

但凡被她目光扫过的地方,都着了火,虽然自己穿着衣服,可在她面前,艾希觉得自己赤条条的。他的心狂跳不已,再响一点,恐怕全世界都能听见。他下意识地转头,想躲避她火辣辣的注视。

瑶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板正了他的脸,然后低低地叫了一声,“艾希。”

艾希动弹不了,只好眨着他那双纯净的绿眼睛望向她,无声地应了声。

两人隔空凝视半晌。

瑶光一脸认真地道,“永远不要说不好看这三个字。因为它和你搭不上边。”

艾希心一动,思考着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有时候他也蛮头痛中国人思维的,明明就是一个是和不是的答案,偏也能绕个圈子说得似是而非。

在瑶光松开手之前,艾希一把握住了她,道,“瑶光。”

她扬眉。

“你喜欢这个样子的我吗?”

瑶光毫不掩饰,“喜欢。”

艾希有一点迟疑,但还是问道,“那我可以吻你吗?”

瑶光嘴角向上一勾,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用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

艾希一怔,这是个什么回答?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愣忡片刻,她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

温热、濡湿,覆在他的唇上,辗转吮吸,与他纠缠。

艾希一怔,一瞬间,梦与现实分不清界限,只剩下甜蜜。他突然相信,也许小姐是真的喜欢他的,只是这种喜欢被刻意压抑着。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这个吻都是那么蚀骨销魂,吞噬他身上所有的细胞,让他甘愿沉沦。他笨拙却也热情地回应,用身体去记住她,记住她的言笑、记住她的味道。

第一次的吻给了她,第二次的吻,还是给了她。这个女人,是他的太阳,是救赎他的神,是追逐的方向,刻骨铭心。

结束了这个叫人窒息的热吻,瑶光伸手抵在他的胸口,用力一推,将他推了出去。她非善类,做事向来随心,想吻,便吻。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对或是不对,只有想和不想。

“是不是要这样的吻?”

艾希点头,意犹未尽。可惜,下一次的亲热,不知何时会有、还会不会有。

瑶光知道他在期待什么,也看见他眼底的失望,却视而不见。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他身上的衣服上,绕着他走了一圈,评论道,“肩膀处宽了点,腰部松了点,需要改。”

艾希身材修长,肩宽腰窄,对东方人来说,已经足够高大英挺。但对西方人来说,还是少年的骨架,将来会蜕变成男人。所以,西装还有一些细节需要修正,付了款后,直接送去裁缝店。

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取,瑶光哪是坐得住的主,将衣服扔给裁缝,抬腿便向外面走了出去。

已是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太阳挂在天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马上就要到极昼。这是一年到头,天亮着最长的时光段。

瑶光目光一转,看到了不远处的大广场。

广场上聚集了很多鸽子,有人拿着面包在喂,那些鸽子飞来飞去,瑶光觉得有趣。在那个喂鸽子的人面前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做了个以物换物的动作。

那人很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还是欣然做了交换。

瑶光拎着装了面包的纸袋,走到广场中,向着艾希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自己身旁,便从袋子里捞出半只面包,扔给他。

艾希还沉醉刚才那个吻中,回不了神,见她朝自己递来面包,便随手接过,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

瑶光好气又好笑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艾希不明事理地看向她。

瑶光道,“谁让你吃了,给我喂鸽子!”

艾希恍然。将面包捏成渣,朝天一抛。

鸽子群立即争先恐后地飞了过来,在瑶光身边低空掠过,扑腾着,降落在他们周围的空地上。

鸽子太多,一把不够吃,于是艾希又扯了一小块面包,掰碎后,天女散花似的撒了出去。

两下撒食,很快就把附近的家、野鸽都引来了。这里经常有人喂,所以它们也不怕人,拍打着翅膀,追着两人讨食。

一时间,耳边充斥着咕咕声,鸽毛满天飞。

瑶光尖叫了一声,赶紧从鸽子包围圈中逃出来。

艾希抬头,正好瞧见这样一幕。一个女子在广场上跑动,一头黑发被风高高抛起,如同展翅的蝴蝶。让他看呆的不是她的容貌身材,而是这一瞬间,她脸上不带面具的笑,那么单纯,那么真切,就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茉莉花,洁净无瑕。没有欺骗、没有算计、也没有伤害。

跟着瑶光三年,艾希看多了她娇艳如花的一面,不是不美,而是美的不真切,如烟如雾,没有存在感。事实上,她很爱笑,脸上表情也很丰富,可是每一个笑容,每一个表情,都是带着目的的,纵使风情万种,也都是假的。

只可惜,没有照相机,不能将这一刻定格,只能贪婪地看着她,用眼、用心去铭记。反复凝视,刻入脑髓,永世不忘。

看见定定看着自己的艾希,瑶光眼珠子一转,玩心大起,抓了一把面包屑朝着他扔去。

于是,鸽群半路换了方向,朝着艾希猛追了过来。

艾希不甘示弱,仗着自己身高优势,将剩下的面包全都洒在她头上。

瑶光尖叫,“艾希,你个坏蛋!看我抓住你,怎么修理你。”

见她来逮自己,艾希笑嘻嘻地侧身让开,有恃无恐地道,“瑶光,你抓不到我。”

“谁说的?”

“我说的。因为,”艾希做了个鬼脸,“我的腿比你长。”

“腿长了不起?”

“腿长就是……”话还没说完,艾希踩到一坨鸽屎,脚底一滑,仰天摔了一跤。了不起三个字瞬间被风吹散。

瑶光插着腰,居高临下地看他,笑得像个女王。

艾希在地上打了个滚,转到她面前,出其不备地抓住她的脚踝,用力一拉。瑶光站立不稳,也摔倒在地上,重重地砸在他身上。艾希闷哼一声,却没有躲开,心甘情愿地当她的肉垫子。

抬起头,是那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这样壮阔。和天和地相比,人类太渺小。人生几十载,弹指一挥间。爱与恨,钱与权,是与非,悲与欢,生与死,皆是来去匆匆,最终都得成空。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都不想起来,就这般旁若无人地躺在地上。

不知道躺了多久,渐渐风起,太阳有了要落山的迹象。一天又将到尾声。

想到店铺马上就要关门了,而他们还要去裁缝店拿衣服,瑶光支起身体坐直,道,“走吧。”

没有回应,瑶光侧头,看见艾希面对着她,目光却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夕阳下的少年,半张脸沉在火红的晚霞下,另外半张隐没在她的阴影下。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一缕的哀恸,仿佛有雾气聚集在一起般,带上一层深深的犹豫气质。

从没见到过这样的艾希,瑶光不由一怔,正想开口说什么,就在这时,一滴眼泪从他眼窝处滚落,眨眼间不见了。若不是痕迹还在,她以为是自己看花眼。

“你哭了?”她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倔强的一个少年,竟然会哭。

“没有。”艾希转开脸,声音中却带着颤抖。

瑶光的心再度被震撼了下,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沉重蔓延在两人之间,沉默半晌,她开口道,“不想走就留下。”

有那么一瞬,那句好就要出口,但艾希还是忍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瑶光,你会嫁给我吗?”

这话问得滑稽,瑶光莫名想笑,抬眼,却发现他的眼底没有笑意,只有虔诚。于是,她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没人说话,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艾希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连呼吸也屏住了。

瑶光想了想,道,“不会。”

虽然早知道答案,却还是难掩心中的失落。

停顿了一秒,艾希又问,“那你会嫁给赫尔曼吗?”

瑶光的回答却是不知道。

艾希眼中的那抹忧郁更甚,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处处痛。

“你不会嫁给我,是因为我太弱,对吗?”

瑶光不想隐瞒,点头道,“乱世中,婚姻是交换的筹码。”

艾希道,“那如果有一天我变强了,你会考虑和我结婚吗?”

瑶光不想回答,因为这仅仅只是一个假设,没有意义。可是艾希却执着地追着一个答案,于是,她只好道,“那就等你变强后,看看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再说。”

多么现实的说法,也是多么的残忍,尤其是对一个深爱她的人来说。可,这就是瑶光。

艾希暗自握紧了拳头,嘴里什么也没说,心中却坚定了离开的信念。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留言是被赌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