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霜厚寒,风过缝无声。
枕边有凉风吹拂,纸门也微微颤动,这些都无端增添了一丝寂寞。今晚的夫人,依旧独守空房守候着老爷回来。卧室里的挂钟在敲响十二次以前,夫人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看起来自怨自艾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想起了人世间的种种不顺心。去年这个时候,丈夫每天都去红叶馆,虽然他瞒着夫人,可是有一次她发现老爷的袖子里藏了一块绣着花边的手绢,气得她大动肝火,不停埋怨,骂得老爷头也抬不起来,赔罪道歉说:“今后不会再去,永远不会。我发誓,绝对不违背诺言,求你原谅我吧。”
夫人那时候的心情,就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痛快不已,好像积聚在心中的压抑瞬间一扫而空。
“可最近……”夫人心想,“最近老爷他又老是在外面流连忘返,周三俱乐部的会员们都是出了名的放荡不羁爱玩乐之人,老爷跟他们走在一起,怎么会不受影响被带坏呢?教花道的老师经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这话一点没错,老爷以前从来不是一个会花言巧语的人,每次外出回来都会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今晚在哪里吃饭,他们叫了艺伎陪酒助兴,跳了个莫名其妙的舞蹈之类的话,让我满心欢喜。可是最近他变了,学坏了,花言巧语一大堆,简直令人心生厌恶,而且他还抓住我不谙世事的弱点,把我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没法抓住他的把柄。就像今晚,他又在哪里睡觉了?明天回来之后指不定会怎么跟我编瞎话呢?傍晚的时候我打了个电话给俱乐部,那时候他们还回复我说三点左右一定回来。今晚又去找那个芳原的式部去了吗?自从上次他告诉我说他们断绝了关系后,这都过了五年了。但这也不都是老爷的问题,每到寒暑节日,那个女人都会送来一些讨人喜欢的应季礼物,的确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凡事做得很周全,没准儿老爷又悄悄爱上了她,忍不住去找她了。真是的,那些卖笑的太可恶了!”
夫人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穿上丝绸睡衣,在郡内绸的被褥上起身坐了起来。
房间足有8个榻榻米宽,摆放了6扇屏风,枕头边放着桐木套子的火盆、茶具、紫檀烟盒和朱漆烟袋杆,熏着兰香,房间灯笼里发出微弱的光。这个房间无论是从华丽的寝具还是枕头上的红穗,无不彰显着女主人的品位。
夫人拿起火盆,观察里面的炭火。晚上女仆添加到火盆里的樱花炭早已烧成了灰烬,剩下的也都是根本烧不起来的木炭。她拿起烟袋抽了几口,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时候正好传来屋檐上公猫追赶母猫的叫春声。
“怕不是我们家的阿玉吧?”晚上这么冷还在屋檐上乱跑,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受了寒,喘个不停怎么办?唉,这个好色的小家伙!
她放下烟袋站了起来,提了一盏灯,决定去叫回阿玉。夫人只是随意披了一件八丈绸的外褂,系上一根淡黄色的丝绸带,那纤细的腰肢、绰约的风姿,一目了然,好生优雅。
她拖着长长的衣裳下摆,踩着冰凉的地板走到廊沿,从太平门伸出脑袋,冲外面喊:“阿玉!阿玉!”随即又骂道:“你个小色猫!连主人都不理睬!为何要跑到屋顶上瞎闹啊?叫得这么惹人烦。唉,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家伙,不管你了!”
夫人责骂了几句后,发现这漆黑一片的庭院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隔着开满山茶花的竹篱笆后面,或隐或现地有书生居住的小房间门缝透出微弱的光。
“哎哟,千叶还没睡呢?”
夫人关上了太平门,回到卧室,打开点心柜,从中取出装着饼干的玻璃瓶,倒出饼干包裹了起来,随后又拎着提灯回到了廊沿。
天花板处传来老鼠奔窜的声响,不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兴许是有黄鼠狼进来了。提灯微弱的光在风中摇晃着,廊沿之上黑得有些瘆人。如此深更半夜,侍女和婢女也都酣然入睡了。由于是平常早已走惯了的自家,夫人也并不觉得害怕,走到了书生所在的房间。
“还没休息吗?”
隔着纸门,夫人打了声招呼,随即推开了门。
书生本在房内全神贯注地看书,顿时惊讶地抬起了头,一脸诧异。看到书生那目瞪口呆的憨样,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书生的桌子并没有上漆,上面盖了一块白布,桌上的笔筒貌似是从劝业场所买的,笔筒里放着晋唐小楷笔、狼毫笔、钢笔与小刀。掉了头的龟形水盂和红墨水放在了一起,牙膏盒很扎眼地放在文具之间。刚才还在读西洋的书生,看上去才二十出头,头发刚刚剃过,长了一张端正的脸孔,眉毛浓密,眼睛漆黑有神,长相可谓相当清雅。不过他身上穿着细条纹的棉衣,扎着白色的腰带,以及他所坐着的绿色垫子,都不免透出一股土气。此刻的他,弯着身子抱着头,还保持着读书状。
夫人一言不发地将手里的饼干放在书生的桌上,问道:“熬夜的话,务必要做好防寒的准备呀。你这儿的开水都已经很凉了,炭火也好像萤火虫微光,不觉得冷吗?算我多管闲事吧,你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来,把炭炉递给我!”
书生闻言,受宠若惊,忙说:“哎呀,是我太懒。让您见笑了。”
夫人并不喜欢书生跟她客套,直接像装桃子一般往炭炉里放入木炭,一边说:“我挺乐意的。”
夫人有点显摆的意味,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书生那些萤火大的木炭,放在已经堆好了的木炭上面,随后拿起旁边的报纸折了三四回,在一旁轻轻扇动火苗。很快,噼里啪啦的火苗燃烧起来,火炉也逐渐温热了起来。夫人好像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把火炉推到书生身边,说:“前夜,过来取取暖吧,今晚真的很冷。”她的手放在藤蔓编织的火炉套子边沿,白皙柔嫩的手上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
千叶很是惶恐,来回地说着“费心关照,实在不好意思”, 一边又不停地行礼感谢。书生不由得想起了在家乡时,姐姐代替母亲照顾自己的情景,心想:夫人尊贵,乡下的姐姐自然跟人家无法相提并论,只是当初我考中学前每天熬夜苦读,家姐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似这般关心我。为了让我暖和一点,还特意做了荞麦面汤给我吃。唉,时光易逝,往事只能回味。如今夫人的恩情也让我感激不已。
书生想起平日里夫人对他的种种关照,受到触动缩紧了肩膀,整个人突然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
夫人还以为他是怕冷,关切道:“你的外褂还没做好吗?让阿仲帮你赶赶吧!这么冷的晚上,只穿一件棉衣可吃不消。你要注意身体啊,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以前寄宿在这里的书生名叫原田,跟你一样读书刻苦,早晚都不松懈,就连去曲艺场所听一次漫才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像个书虫一样眼里只有书,读书读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让人钦佩,而是让人感到害怕了。之前他一直还好好的,结果就在快要提前毕业的前夕,忽然脑袋患了病,我特意找来他家乡的母亲来照料,可是尽管如此,休养了两个月后仍然有些神志不清,不见恢复。这件事回想起来也是蛮痛心的,说起来他这就是读书读傻了。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情,看到用功过度的人难免有些想法。虽说我也看不起懒汉,但你也别过于刻苦努力,到时候也读傻了就不好了。我听说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父母已经过世,如果你得了病,你们千叶家可就无人继承家业了,更别提什么光耀门楣了。我说的有道理吗?”
夫人觉得自己的身世和书生有些同病相怜的地方,便发自肺腑地劝告他。千叶听了一直不停回复:“是!是!是!”
夫人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褂,披在了书生背上,说:“我就不打扰你读书了,你尽量早点休息吧!我回卧室就睡了,这会儿稍微受点冻也无妨。你就披着吧,要是跟我客气我就不高兴啦!我比你年纪大,你就应该乖乖听长辈的话!”
千叶感受到背上的外褂还残留着夫人温暖的体温,以及一股麝香的香气,诚惶诚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很合身嘛!”夫人微笑着,拎着提灯走出了房间,这才注意到,灯里的蜡烛已经烧了近三分之二。
寒风凛冽,穿堂而过。
每天清晨,公馆的院子里总会升起一股烧枯叶似的残烟,经过叶落的冬日树梢,游荡到后巷的店铺之间。人们只要看到这烟气,就知道,哟,金村家的夫人醒来啦!
夫人有个独特的习惯,如果早饭之前不好好沐浴更衣洗漱一番,就好像少做了什么事,感到做什么都像有气无力,连拿筷子的劲儿都没了。别人听说这件事,自然是觉得夫人爱梳妆打扮的缘故,不过夫人自己却打心底讨厌自己的这个坏习惯。话虽如此,家里的佣人们可是顺着主人的习惯来,就算夫人没吩咐也会主动地劈柴烧火,准备好热水,每天清早到夫人的枕边报告:“夫人,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夫人本来还想着改掉这个坏习惯,这么一来也就顺水推舟,继续享受起这个坏习惯了。她还在小布口袋里装上了瓜瓤和米糠,用来擦洗皮肤,洗漱完之后又会涂抹上一层厚厚的白菊牌胭脂粉。这涂抹胭脂,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涂还真不自在呢。
夫人芳龄二十六,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仿若即将凋谢的花朵,不过由于她善于打理自己,活得精致,自身又天生丽质,看起来貌似也就二十出头。给夫人梳头的侍女阿留说:“夫人之所以显得年轻,还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的关系吧。”
这倒是实话,如果她生过孩子,气质应当会更加稳重端庄。如今的夫人仍然没有失去少女的心思,表面上虽然作为女主人,说话如同镶了金牙一般尊贵,有权力吩咐下人做各种事情,但也会要求老爷陪她去十轩店里买洋娃娃,丝毫没有女主人的样子。
有一天,夫人裹着头巾披肩,和老爷一起去参拜川崎的大师堂。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一旁的人们窃窃私语说:“那女人一定是新桥或是哪个花街的娼妓。”夫人听到之后,心里还暗自欣喜。
从那之后,她也不顾自己的夫人身份,模仿起花街娼妓的装扮来,花想衣裳云想容,她本就美丽,自然也会追求这些花哨的东西。
夫人的美貌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无论是五官、头发,甚至是整齐的牙齿都和母亲一脉相承。她的父亲是人送外号“赤鬼”的与四郎,生前是个压榨剥削他人血汗钱的生意人,总是瞪大吓人的眼睛像是要吸血一样。或许是报应,十年前的一个清晨,还不到50岁的与四郎得了急性脑溢血,一下子没了命。他的葬礼办得非常隆重,用的纸花也很奢侈,站在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人群冷嘲热讽,纷纷数落这个已死之人。兴许,他的下辈子不会过得很好。
说起与四郎,他最初在大藏省工作的时候,月薪才8块钱。那时候的他穿着一身磨得光亮的西服,手里拿一把洋缎旱伞,雨再大也不坐车。后来不知为何,他脱了帽子、皮鞋,开始在今川桥头卖夜宵,做面食。他做生意的气势如同背负千钧重担,势要跳过大海,毅然决然,背水一战。
可了解他的人,或者大为意外,或者背地数落:“与四郎像个野猪一样死命干活,将来搞不好要赔个精光。”
与四郎为什么会有此转变,做起了这一行呢?一切皆有因果。
与四郎年轻的时候,有段玫瑰般美丽、露珠般逝去的恋爱往事。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孩——美尾。在美尾17岁的时候,与四郎娶她为妻,那时候的美尾出落得非常美丽,身材纤细,亭亭玉立。
与四郎视妻子为宝,宠爱有加,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会买两份菜肴,装在竹箱中。好事之人就会指着他的后背嘲笑:“真够宠的哟!”与四郎才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听着乌鸦回巢的鸣叫声,心想:乌鸦的家人也在等它回家吧。于是加快脚步赶紧回家。
清早上班前,为了不用让妻子提水桶,他会洗净水缸底,准备好够用一天的水才出门;只要妻子说要做午饭了,他就应声从竹篮里拿出大米来。
对待妻子,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如果能跟她一起过一辈子,真是幸福无比。
然而,彩云易散,好景不长。
婚后第五年的春天,梅花开得正艳,人们纷纷去赏花。一个周六的下午,与四郎和两三个同事一起去附近的梅花园赏花,回去时几个人又在广小路附近的小饭店里吃了饭。与四郎平常不爱喝酒,敷衍地喝了几杯之后,就让饭店的人帮他装一盒菜肴,想带回家给妻子吃。同事们一番打趣之后,他就一个人出了饭店,匆匆忙忙赶回位于本乡附木店街的家。
到家之后,他发现家里的格子门虚掩,屋内黑灯瞎火,漆黑一片,就连火盆里的木炭也熄灭了。天窗冷飕飕地刮进了寒风,吹得火盆里的灰四散。到底怎么回事?与四郎有些摸不着头脑,拿出煤油灯察看情况。这时当小学老师的女邻居听到动静连忙走过来说:“你总算回来了。你老婆刚才……大概三点多的时候吧,听说是她娘家派来的一辆气派的包车把她接走了,你老婆托我照看一下就走了。你家炭火灭了吧?过来我家拿一点,我那水也烧开了。”
与四郎有些困惑,想问问邻居今天他老婆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出门,出门时又说了些什么话,可是又担心人家觉得自己小心眼,就装作淡然的样子回应:“麻烦您照看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就不劳驾您了,请回去好好休息吧。”
邻居走后,与四郎孤零零地靠着煤油灯点纸烟,看着自己特意带回来的饭盒,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有打开饭盒,把它放到了厨房里,心想:真可惜啊,喂老鼠算了。
夜里,他一个人躺着,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管发生什么紧急的事情,总得先跟我打声招呼吧。就这样擅自离家出走,不管不顾,这哪像个妻子该有的行为啊,太过分了!”与四郎气急败坏,火冒三丈。
第二天是礼拜天,与四郎独自在家里睡了大半天的懒觉,他摆弄着枕头,格子门也上了锁,有人来敲门也置之不理。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的时候,门口终于响起了停车的动静,紧接着是轻盈的木屐走动声。不用说,这肯定是美尾回来了。与四郎装作没听见,依然躺着装睡。美尾拉不开格子门,自言自语:“怎么上锁了?”随后她顺着隔壁人家的松树篱笆,绕小路进了厨房,到了屋子里。
她对躺着的与四郎解释道:“昨天下午,我那住在谷中的母亲突然得了急性肝肠疾病,胸口剧烈疼痛,大家都慌了神,以为她身体出大问题了。后来医生打了不知道什么皮下针之后,总算好了过来。到了今天也恢复了,这么一来耗了不少时间。昨天出门的时候我都快急死了,来不及多想就离开了家,回头才想起家里的门和廊沿上的挡雨板都没关上,心想你肯定要生我的气了,一直惴惴不安。可我也不能丢下生病的娘不管,结果到现在才回来。是我错了,我真的很抱歉。我给你赔礼谢罪,你就原谅我好不好,不要再生气了,像平常那样对我笑嘛!”
与四郎听完妻子的解释,心里的疑虑烟消云散,毫不犹豫地就原谅了妻子,可是嘴上还是逞强说:“那至少也要通知我一声呀,好歹写个纸条也行,你真是笨哟!”随即又说,“岳母的身体还好吗?我还以为她身体向来不错呢,这是头一次得这种病吗?”
随后两人自然冰释前嫌,言归于好。
然而,与四郎并不知道,妻子对她隐瞒了实情。
假如世上没有镜子,人们都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是美是丑,那么不管杨贵妃还是小町等美女,就都不会招惹出那么多事了。她们就算是系着围裙躲在九尺大小的小房子里,也能心平气和地生活。原本纯真淡泊的女子,因为人们对她们美貌的夸赞,于是开始变得注重打扮,把昨天还是蓬乱的头发,梳理成亮眼的发髻,整天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看到眉毛不齐整,就向邻居借来剃刀修剪。想要让人们都关注自己,赞美自己,总想打扮得美艳照人,连衬衣的袖口都想换成新的,看到磨损了的套褂就心烦气躁。
与四郎的妻子美尾之所以会变成爱慕虚荣的女人,也跟人们总是夸奖她的美貌息息相关。自己的丈夫虽然身世普通,但对她可谓全心全意、周到体贴,她本来也是很满意的,从不觉得小房子里那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寒酸,她白皙的手指上戴着洋白铜戒指,还是丈夫在四条胡同的药王庙会上给她买的,她还将马蹄制造的簪子当作玳瑁簪子一般爱不释手。见过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夸奖她的美貌,可也有些无赖胡言乱语,没分寸地戏谑:“可惜了这么个大美人,埋没在这后巷里,如果放到花街,肯定是红人儿呢!”
美尾有时候提着菜篮去买豆腐,会引得路过的男人回头搭讪:“小娘子,好生可爱,只是穿得有些寒酸。” 然后一哄而散。其实人说得也是没错,美尾身上穿着半旧的棉铭仙衣裳,腰上系着褪色的紫色洋纱窄腰带。
她的丈夫只是个月薪8块钱的小公务员,这样的打扮已实属不易,可是美尾年轻的心却高兴不起来了。她的泪水仿佛从松了箍的菜篮子里生出来的豆腐汁一般,打湿了衣袖。
去年春天,一场春雨过后的大晴天,樱花盛放,人们都说这正是赏花的好时节,错过便不再来。
美尾和与四郎一起出门,从上野漫步到隅田赏花游玩。两人都精心打扮了一番,与四郎穿上了家中唯一一件印着家徽的黑绸外褂,美尾扎上了家中唯一一根博多腰带,穿着昨天求丈夫买来的黑漆高齿木屐,尽管木屐面是假冒的南部席,可她还是满心欢喜,欢快地出了门。
四月的东叡山樱花满开,漫山遍野,远望如同霞飞云弥,美不胜收,今天是赏樱日的第十七天,也许过了今天这些绽放的花朵就会凋零。于是人们争相前来赏花,从广小路远远望去,沿着石阶上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筑塔的蚂蚁,树上的樱花自然是美,然而赏花者五彩斑斓的春装也是自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与四郎夫妇上了樱岗,走到樱云台附近,忽然听到吆喝声,从那边来了五六辆包车,赏花的人纷纷停下来喊:“快来看,快来看!”从车上下来几个贵族模样的年轻人和老人,年轻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衬着大红内衣,老人头上插着玳瑁簪子,身上穿着一件黑底带松叶的衣裳,这身打扮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若是再时髦一点,肯定还要在衣襟中露出金色表链来。包车停在八百膳饭馆的门口,车上的人都下车走进了饭馆。周围围观的人群有的嫉恨不已,有的羡慕不已,自言自语:“好有气派的人家啊。”
美尾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衣着华丽的人,似乎有了什么心思,露出落寞忧伤的表情。与四郎回头对她说:“这些所谓贵族啊,未免打扮得太奢华了。”
美尾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见丈夫在说什么,只是不停打量着自己的装束,沉默不语。与四郎有些莫名其妙,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美尾提不起精神,回应:“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家了,向岛就不去了,你自己慢慢赏花吧,我坐车回去了。”
“到底怎么了?”与四郎有些担忧,“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啊。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我们再来好啦。”
他顺从了妻子的要求,又讨好一般地建议道:“不如我们去吃烤鸡吧!”
美尾根本不理睬丈夫的好心,心中依然十分难过,发了疯一般往家里赶去。与四郎也失去了性子,担心美尾到底怎么了。
从那之后,美尾整天神志恍惚,仿佛被虚无缥缈的梦给迷住了心神。独处的时候,她总是暗自落泪,这并非是得了相思病,而是自怨自艾。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讲道理,可对与四郎却越发冷淡了。心烦的时候就不理睬丈夫,甚至动不动就跟他怄气吵架,乱发脾气:“你不喜欢我的话,干脆休了我吧!我有娘家可以回,不会没皮没脸地求你留下我的。”
与四郎气得怒火中烧,举起扫帚大喊:“那你滚吧,赶紧滚!”
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女人到底还是心软,浑身颤抖的美尾拉住丈夫的袖子,痛哭流涕:“你好狠心啊,真的打算赶我走吗?我都嫁给你了,我的身子都给你了,要打要杀都随你,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离开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与四郎本来就深爱妻子,虽然把离婚挂在嘴边,但那只是吓唬一下老婆,看见妻子哭个不停,不禁责怪:“你真是太任性了。”随后就原谅了她。经历过这样的争吵之后,与四郎反而更加疼爱妻子了。
与四郎对妻子的心意忠贞不渝,无论在一起一天,还是一百天,都始终如一。然而,美尾的举止却越来越不正常,她终日无所事事、精神恍惚,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什么也不做。
与四郎看得出妻子的不正常,觉得妻子好像是患了相思病一般,心不在焉,魂不附体。要是喊她的名字,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答应一下。她的身体虽然留在家里,心神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徘徊。与四郎不禁感到忧心忡忡,担心别人在背后辱骂他:“当了绿乌龟还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守在妻子身边,想要一探究竟。可尽管如此,他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妻子除了发呆恍惚,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妻子有时候会流着泪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升职加薪呢?对门公馆的老爷,以前就是个跑腿的,因为发愤图强,如今才发达的,出入都有马车。你看他虽然满脸胡子,可是坐车的时候多风光呀。你也是个男子汉,就早点辞职脱下这身衣服,不要提着饭盒上班了,要成为一个让路人都羡慕的人物。你给我买饭回家的心思,应该用在下班后去夜校学习读书,希望你能出人头地,我求求你了,只要你能发达起来,就算让我也去做兼职或别的都可以,我会帮你赚吃饭的钱,你就专心奋斗吧,我求你了。”美尾哭诉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对丈夫抱怨着自己对当下生活的不满。
这些话听在与四郎耳朵里,就好像是妻子在骂自己没用,他恼羞成怒,认为妻子表面上是在让他奋发图强,其实是想找个借口打发自己,好有时间让人偷香窃玉。他生气地骂道:“是啊,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别说坐马车,搞不好以后还要给人拉马车。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你还是早点去找个聪明能干的男人改嫁吧,什么学者啦,年轻英俊的美男子啦,我看对面那个老爷也夸你漂亮,看来有戏。你跟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与四郎说完就四脚朝天躺了下来,别说上夜校读书,现在他连上班的心思都没有了,整天都看守在妻子身旁。
“唉,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懂我的心思呢?”
美尾看不起丈夫的态度,两人各怀心事,只要开口就吵架,一言不合就会又哭又闹。好在两个人的感情基础不错,每次吵完架很快就会和睦如初,美尾又会让与四郎做这做那,与四郎也一口一个美尾地喊她,疼爱有加,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这种日子久了,邻居们也都司空见惯了,就算是看到两个人吵得很凶,也懒得过去调解了。
然而,自从与四郎赏梅花那次,美尾娘家派来一辆漆有金色家徽的包车接美尾回去之后,美尾的态度却日渐改变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发脾气,也不再劝丈夫奋发图强,每天只是懒洋洋地悠闲度日,时不时回娘家,从娘家回来后就把下巴埋在衣领里悄然叹息。与四郎觉得有些不对劲,就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说心里难受,有点不舒服。随后,妻子开始食不下咽,终日贪睡,懒散得很,脸上也逐渐失去了血色。与四郎担心她生了病,心疼不已,劝说她去看病吃药,也不再怀疑她,只是竭尽全力地照顾她。
不曾想,原来美尾的病是因为她怀孕了,三四月的时候已经确诊有喜。到了梅子落地的黄梅季节,邻居们纷纷过来贺喜,把美尾害羞得都不敢脱掉身上的套褂,与四郎惊喜交加,如梦似幻。听说分娩的日子会在十月,他就悄悄找人算良辰吉日,希望妻子可以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他表面上装得冷静镇定,可是背地里却到处求平安符,打听生产时要做的准备工作等。不过他到底是个糙汉子,好多事情弄巧成拙,结果还是丈母娘接管了这些杂事。丈母娘教训他:“这些事情你哪有我懂得多呀!”他连忙称是,也不再多说什么。
“你每个月才8块钱,也看不到升职加薪的盼头。孩子出生以后,各种支出都会增加,你有钱请人照顾吗?美尾身子骨虚弱,当然不能去做兼职,你们一家三口就靠你这么点月薪过日子,怎么能撑得下去?你现在要是不努力赚钱,将来的日子肯定更难过,连孩子都养不起。我就美尾这么一个女儿,把她嫁给你做老婆,我当然也是希望你能帮我养老送终。我的要求也不过分,当初你也答应了每个月给我一些参拜寺庙的香火钱。当然,这个钱你最终也没给我,我知道是因为你自己赚的钱不多,拿不出来。所以我也没指望你,自己找活养活自己,可怜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做荐头(佣工中介),给人干活,厚着脸皮熬日子。不过你要是不下定决心奋发图强,吃一番苦做一番事业出来,我看就你们夫妻俩现在的情况,等到我手脚都不好用了,躺在床上不得不让你们照顾的时候,你这8块钱能有什么用呀?做事要趁早,不要做公务员了,就算换草鞋也好,也应该打拼出一番风风火火的事业出来,让全家人都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美尾是我的女儿,当然会听我的话,这件事就看你的决心了。”
丈母娘从美尾临盆之前,以帮忙的名义住到了女婿家里,总是没完没了地对与四郎唠叨。与四郎心里有气,可是心想反驳丈母娘虽然一时痛快,可是怀有身孕的妻子恐怕会因此难过,也会影响胎儿的健康,只好忍气吞声地说:“我终归是个男子汉,总能养得起妻子和孩子。人一生的时间还长,我的收入不会一直这样的,不可能进棺材前还是8块钱吧,您老人家不用替我担心。”
丈母娘露出残余的几颗黑牙说:“你还好意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听你说这些话,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你还是个男子汉,真是很有远见呀!真是难得,难得喔。”丈母娘一边说还一边不屑地点头。
美尾听不下去了,连忙劝说母亲:“娘,你别这么说,与四郎要生气的。”
与四郎听到美尾说话,心里暗自高兴:“哼,老东西!你尽管挑拨离间,美尾的心到底是在我这里的,你破坏不了我们的感情,她不是无情的妻子。而且我们马上就会有可爱的孩子了,感情只会变得更加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与四郎坚信美尾不会离开自己,心中扬扬自得,仿佛天上的雷神。面对丈母娘高高在上,压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
十月十五日的黄昏,美尾在与四郎即将下班的时候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婴。与四郎虽然想要个男孩,可是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哪有不喜欢的道理。他一进门丈母娘就迎面而来,说:“哎呀呀,你总算回来啦!”
她老脸上的皱纹也笑得舒展开了,满心欢喜地抱着外孙女。
“瞧这孩子,多好看呀!多可爱呀!”
丈母娘将婴儿递给与四郎,让他又尴尬又欣喜,害羞得不敢抱孩子,让丈母娘抱着,他紧张又激动地看着刚出生的女儿。乍看之下,女婴还看不出像谁,可是孩子身上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就连哭声都与寻常邻家的娃娃与众不同。一直让人担心的分娩终于没有波澜地过去了,与四郎觉得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伸头观察自己的妻子,只见美尾靠在高高的枕头上,用手紧紧裹住蓬乱的头发,她的气息衰弱得让人心疼,可也显得更加美丽,如同仙女一般。
之后,就是七夜、换枕头、参拜神社等风俗习惯,忙碌了一番。与四郎写了好多女孩的名字在纸上,比如常青的松、长寿的鹤、龟等吉利的字,又把这些写有名字的纸条捻成神签,供在产土神前抽签。与四郎一抽之下,那些认真写下的吉利名字没被抽到,却抽到了一个随手写下的“町”。
“大家都疼爱漂亮的女孩,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阿町这名字虽然比不上小野什么的,不过也很好听呀!”全家人都起哄开玩笑,大家“阿町,阿町”地叫着,互相争抢着抱娃娃。
光阴流逝,一下子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阿町已经会笑出声了,可是美尾的表情却越发忧郁起来,有时还哭红了眼眶。美尾说自己是因为经血失调才会如此,与四郎也没有一点怀疑。他每天谈论的都是孩子长大以后的事,一如既往地穿着旧西装,提着饭盒去上班,每个月拿着微薄的收入。
美尾的母亲对在东京的日子感到不顺心,实在不愿忍受,就对与四郎说:“我也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而且我以前工作服侍过的那位三品军人现在已升任到京都,盖了新公馆,我的余生就打算去他的新公馆当女佣人了。东家也已经答应了会给我养老,所以我得走了。以后要是我过来串门,收留我住一晚就好,其他事也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
丈母娘的一番话让与四郎深受触动,心想毕竟她也是美尾的母亲,离开之后美尾必然会更加落寞,于是再三挽留:“您老也有岁数了,就算东家人再好,让您老人家去伺候别人,我们做小辈的也太过意不去了,还请您留在这里别走好吗?”
“不用啦。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发达以后再跟我说吧,我现在可没这心情。”丈母娘回答他。
之后,丈母娘就在谷中的老家贴出了出租的纸张,独自带了个包袱前往京都了。
一个月之后,一个乌云密布的黑夜,与四郎为了整理文件在加班,直到八点钟左右才回家。平常这个点,家里会凌乱地放着风车和纸糊的小狗等小玩具,尚未适应母亲身份的美尾也会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孩子喂奶。
与四郎在门外想:“马上又能看见我家美尾那美丽的身影了。”可是他忽然发现,纸门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盏孤灯影影绰绰。
“美尾,美尾?”与四郎喊着妻子的名字进了屋,与此同时,隔壁邻居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你等一下,我这就过来!”
邻居家的妻子抱着阿町走进了屋。与四郎一下子感到不对劲,心头忐忑不安地问:“美尾去哪儿了?都这么晚了,灯开着却不在家,她是出去买东西了吗?”
邻家太太也一脸忧虑地说:“就是说啊……”刚说到这儿又开始哄孩子,“宝宝乖哦,宝宝乖哦!”让刚醒来哭闹不停的阿町渐渐安静下来。
“灯是我刚才开的,今天一直是我在给你们看家,刚才是因为我家的孩子淘气哭闹,我才赶回家一趟。美尾上午对我说要出去买东西,让我照顾一下孩子,说完她就出门了。我本来还以为她没多久就会回来,结果到了下午两三点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去哪里买东西了,帮人看家半天主人都没回来,我的心也很着急,真是的,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与四郎被这么一问,心里更是焦躁不安,他不明白自己的妻子到底会去哪里。他问邻居:“美尾出门的时候,穿的是平时的衣服吗?”
“是的,换上外褂就出去了。”
“没带什么东西吗?”
“没有,好像什么都没带。”
与四郎抱着胳膊开始思忖,都这么晚了,美尾到底会去哪儿呢?
“看你笨手笨脚的,也不像是会照顾孩子的人,美尾回来之前还是我来照看孩子吧。”邻居放心不下,带着孩子回自己家里照料去了。
“有劳您了!”与四郎道完谢,心里却依然提心吊胆,想着美尾的行踪,也没心思管阿町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他在心里不断暗示自己,否定不安的猜测。可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他打开家里唯一的柜子,把里面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连柳条包都没有放过。可是柜子里似乎没有任何异常,连灰尘都是以前的,美尾视如珍宝的手岗染系带也依然留在原处。与四郎又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这是日常放零钱的所在。这一看之下,不由得一惊!抽屉里面放着一叠崭新的钞票,貌似足足有二十几张,上面还放着一封信。
惊慌莫名的与四郎不禁陷入癫狂,想:“真的是这样吗?”
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
我走了,别来找我。钱是留给阿町的奶粉钱,之后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美尾
读完信,与四郎神色突变,一会儿变青色,一会儿变红色,嘴唇颤栗发抖,大骂了一声:“臭娘们儿!”
与四郎怒不可遏,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把钞票撕得粉碎,他怒目圆睁,愤然站起。此刻那凶恶可怕的模样如同魔鬼一般,要是别人看见肯定会被吓到。
从此,与四郎开始拼上性命赚钱,整整拼了十五年,还让人们给他起了个“赤鬼”的外号,最终却不到50岁就一命呜呼,积累的数万家财都留给了女儿阿町和女婿金村恭助。
人们对此闲言碎语道:“与四郎的女儿跟了夫家姓,可怜他一生拼搏连个姓氏也没留下来。”
金村恭助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专注自己喜欢的事情,都多亏了他的岳父与四郎。正因为这样,他也百般疼爱妻子阿町。然而阿町虽说不会看不起丈夫,但自然也是与那些受到公公婆婆拘束的媳妇截然不同,想做什么做什么,如果她想看戏剧,没人敢不同意。每逢赏花赏月,她都会要求丈夫陪她出去游玩。丈夫要是出门回来晚了,她就会不停打电话催促,直到深更半夜也不睡。她总是心心念念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也觉得这样很羞臊,可是她把丈夫当作自己的兄长和父亲,发自肺腑地依赖着他。
不过要是遇到丈夫去外地长期考察,一去三个月或半年的情况,自然和温泉旅行不同,她也不会撒娇非得跟着去,只好独自留在家中,写书信给丈夫寄托思念,互相来往的书信之中,也藏了许多不便说的夫妻秘密。如此恩爱的夫妻,可惜至今为止都没有孩子,结婚也快十年了,一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求了几次送子娘娘庙也还是没实现。丈夫觉得很失落,曾经也表示要收养一个孩子,可是夫人挑来拣去没有中意的,一直拖了下来。
落叶上的晨霜日渐变厚,凛冽的寒冬即将到来。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夫人将女佣们叫到温暖的房间,陪她聊天解闷。她们聊着故事里的人物,嬉笑戏谑,说得夫人高兴了,还会打赏东西。说起打赏,夫人从小就有这习惯,只要对她说好话,说她爱听的话,一冲动她就赏给人钱物,她父亲一直对此表示担忧。
有一次,家里的车夫茂助在她面前诉苦,说自己家的孩子过年都没有新衣服穿。阿町一激动,就把丈夫过年期间刚穿过的绸缎外褂送给了车夫的儿子与太郎。车夫自是对夫人感恩戴德,但是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件外挂上其实染上了“鹰羽”的纹章。夫人总是不太注意这些细节。
当夫人看到书生千叶瑟瑟发抖的样子,没多想就让裁缝老妈子阿仲给书生缝制了一件过冬的衣服。夫人的命令阿仲自然是不敢拒绝,尽管偷工减料还是很快赶出了一件碎白点花纹的棉外褂,到了第二天晚上就穿在了千叶的身上。对于夫人的恩情,千叶由衷地感激,他本就是个感情细腻的青年,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是感动得眼圈儿都红了,托婢女阿福向夫人转达自己的感谢。
阿福能言巧语,在夫人面前一番添油加醋,说千叶还为此大哭一场呢。夫人闻言不由心中为之一动,想:“这个年轻人还蛮可爱的!”从此之后,对千叶越发地好了,还送他比之前多好几倍的零钱。
11月28日,是老爷的生日,家中请来了不少宾客,且找来了最漂亮的艺伎陪酒。席间山珍海味,大快朵颐,众宾客尽情吃喝,放浪形骸。有位满脸胡子的乌居先生,开口唱起了让人不适的淫词艳曲:“一见钟情我就爱上了她……”
那位泽木先生也唱起了《亡命人梅川》,还是习惯性地把“卫”唱成了“伊”:“你的父亲孙左伊门……”
宾客们的助兴表演让宴会热闹不少,也是不可或缺的余兴节目。
向来注重打扮的夫人今天也是格外迷人,穿上了新做的春装,展示出今年时髦的风潮。外面虽然是寒冬腊月,院子里却如同阳春三月,红叶凋零固然冷清,篱笆边的山茶花却芬香四散,古松的翠绿让人心旷神怡,这一切都让宴会中的宾客醺然而醉。
今年请来的宾客尤其多,从下午三点之后,接到请帖的客人全都到齐了,到了傍晚更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有些客人在客厅里坐得久了就会去茶室喝茶。有一位穿着洋装的艺伎倚着二楼的栏杆,客人调戏她道:“哟,戴着眼镜可不像名妓阿轻咯。”
阿町今天也收到了不少溢美之词,可她却感到有些厌烦,于是跟不断敬酒的客人们说:“我有些不胜酒力,请多多见谅。”只是敷衍地喝了一两杯之后,她就感到耳根发热,心闷难受,虽然知道中途离席不好,可还是偷偷逃到了院子里,走过横跨池塘的石桥,来到假山后面,坐在稻荷神社前的功德香,稍作休憩。
如今这座大宅,是阿町12岁那年父亲与四郎从别人手里抢夺过来的抵押品。虽然整修过一次,不过这里的池塘、假山以及松涛声一如从前。微醺的阿町有些迷糊地转过头望着身后,只见月光黯然,隐于云间,稻荷神社屋檐前的铜铃还是古风悠悠,红白色的布条长而垂地,供奉在神社之中的古镜幽静森然,夜风冷冷地吹过屋檐,吹响无人触碰的铜铃,供神的纸缯随风摇摆,寂寥而空幽。
阿町忽然感到害怕,起身走了几步,朝着上房的方向。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脚步,斜靠在台阶上的石狮子旁。她听到客厅方向穿过树丛传来的欢声笑语,心想:啊,这是老爷唱歌的声音,小梅在弹奏三弦伴奏。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流倜傥了?我还真是不能疏忽大意!这一念头瞬间让她感到沉重,似乎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片刻之后,夫人的酒也醒了,她回到客厅,心里还在责怪自己怎么老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客厅里的客人们已经醉得七颠八倒,桌上杯盘狼藉,仆人们高声喊着某某老爷起驾回府咯!大门前早已排满了迎接宾客回去的包车。
宴会结束之后,天空也下起了小雨。
老爷感到筋疲力尽,礼服都没脱就躺了下去。夫人赶紧提醒:“哎呀,先把衣服脱了再休息吧,要是就这样睡着了怎么行!”她替老爷脱下外褂,解开腰带,换上法兰绒衬衣,套上一件绸缎睡衣,说:“去休息吧!”
说着搀扶着老爷来到卧室。
老爷嘴上还说:“我其实没怎么醉哦!”夫人嘱咐佣人们小心火烛之后,就让他们都回去睡觉了。她回到卧室,心事重重,虽然什么也不说,当时脸色却不好看,即便是睡眼惺忪的老爷也察觉了出来,不由感到奇怪地问她:“你怎么还不睡,有心事?”
夫人回应:“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一直围绕着我,可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爷笑了:“你呀你,总是什么事都想太多,心态要是能平和下来,就会好的。”
“可是,我有股说不出来的落寞感啊!刚才他们敬我酒,搞得我心烦意乱,就独自逃到院子里去,坐在稻荷神社前醒酒,就在那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又可笑的念头——你别笑我——我被这念头弄得心乱如麻,悲从中来。如果我说给你听,准是要被你笑话的。”夫人低垂着头,泪水汩汩流出,落在了膝盖上。
夫人的神情与平时大为不同,特别的忧伤。她轻轻地说:“我想到将来说不定会被你抛弃,心里就又悲凉又伤心。”
老爷一听,哈哈大笑:“你看你又这样!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发生,外面的人也许对我有些看法,可是你不应该这么想,你尽管放心吧!”老爷毫不在乎地说。
“可是,我不是因为吃醋才说这些话的。你看今天的宴会办得那么热闹,出席的无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想到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虽然作为你的妻子也为你感到高兴,可是也不禁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将来。现在你的交际越来越广,声名也越来越大。今晚你在小梅的三弦伴奏下,竟然那么得心应手地唱了一段《劝进帐》,让我都感到嫉妒了。我还一直以为你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对你说这些,完全是肺腑之言。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对我感到厌倦。像你这样左右逢源、交友广泛的人,自然是见多识广,而我却始终待在这个狭小的地方,根本不知道怎么立身处世,只是优哉游哉地过小日子,这样的女人你迟早会厌烦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无奈与凄凉,简直惶恐不安。除了你,我没有可以依靠的父亲和兄弟。你也知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因为我长得像母亲,他从来对我避之不及,每天我都感到很寂寞,很孤独。后来有幸嫁给你,尽管我一直很任性,你也处处包容,什么都不让我操心,我真的很感激你。可是,你我之间越来越不般配,虽然我知道这些话不该跟你说,可我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小题大做了,可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老是有这些念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夫人又哭了起来。
老爷听她说得千头万绪,云里雾里,心里只感到好笑:“这个傻女人,又在吃飞醋了。”
夫人对于这些无端的焦虑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些日子的天气说来也怪,即便是晴天也阴蒙蒙的,这种天气似乎也感染了人的情绪,平添烦闷。
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风声阵阵,无人叩门。夫人感到百无聊赖,遂拿出古筝弹奏自己喜爱的曲子,可弹着弹着,又开始感到伤感难过,无法弹下去,脸颊上不知何时已留下泪痕,终是推开了古筝。夫人叫来侍女,一边帮她揉肩膀,一边让她们讲些有趣的恋爱故事作为消遣。侍女讲了些别人听了肯定会捧腹大笑的故事,可夫人却觉得无趣,她好像犯了相思病一般,对什么都感到无动于衷。见夫人郁郁寡欢,阿福忍不住低声对她说:“夫人,这件事我不说没人知道,我说了也没什么好处,不过谁让我天生嘴碎呢,我告诉夫人,夫人可别说出去呀!这件事真的很有趣!”
一说到这里,阿福兴奋得嗓门都高了起来。
“什么故事呀?”
“您听我说,这是关于书生千叶初恋的悲剧故事。据说千叶在老家有个喜欢的姑娘,当然那个姑娘也是乡下的,夫人可能会想那是个腰间系着镰刀,穿着草鞋,用手巾捆草包的村姑吧?其实完全不是,那是个美女,还是村长的妹妹呢。据说读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人家了……”
“到底是谁喜欢谁呀?”一旁的侍女阿米插嘴。
“少打岔!当然是千叶喜欢人家啦!”
“哟,是那个傻瓜呀!”阿米嘻嘻取笑。
夫人苦笑:“他也挺可怜的,你们怎么会知道他以前失恋的故事?”
“不是不是,不完全是以前的故事,听我细细说来。”
阿福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干咳了几声。侍女阿米最近自己也在为恋爱的事情苦恼,生怕嘴巴不严的阿福说到自己,脸上微红,瞪了阿福一眼。阿福哪里管她,舔了舔嘴唇,继续八卦:“据说千叶爱上那个美女之后呀,每天早上在上学的路上,都会故意从人家窗户下经过,琢磨着人家女孩是不是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已经出门上学去了?心里头盼着可以看见人家的脸啦,听听她的声音啦,跟她说说话啦…… 总之胡思乱想一大堆。尽管他在学校里也能见到对方,也讲过话,可千叶心里还是无法满足,始终心心念念,一到星期天就跑到女孩家门前的河边去钓鱼,可怜河里的那些鲢鱼和鲫鱼倒了霉,他一直钓到太阳下山都不肯回去,心里嘀咕,她怎么还不出来呀,我想把所有钓上来的鱼都送给她,看她高兴的样子。你别说,这书生还蛮有心机的哩!”
“真的吗?那女孩多久之后才接受了他呀?”夫人问。
“你们想呀,人家可是村长的妹妹,书生只是穷苦家庭出身,说得好听点,这就好比是现在云彩上架桥,水鸟想飞上云霞;说得难听点,这叫提灯碰吊钟——自不量力。虽然爱情是不分门第的,可是他的感情最后有没有什么结果呢?阿米,你猜猜看?”
阿米被阿福这么一问,心里多想了一下,说:“你该不会是想取笑我才故意问我的吧?我怎么知道!”说完就把脸扭了过去不看阿福。
夫人小声说:“肯定是没有追到吧,否则他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如果有相爱之人,他是不会每天蓬头垢面,不注重打扮的。他现在拼命读书,难道是自暴自弃吗?”
“才不是,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自暴自弃的,他只是明白了世事无常罢了。”
“啊,这么说的话,莫非那女孩死了?好可怜啊!”夫人不禁露出了同情的神情。
阿福眉飞色舞地说:“单相思而已,能有什么结果?到底是年纪小,心里思念,表面装作没事人,看现在千叶的性格就能猜到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他后来生了一场病,住到了寺院里。可是,不管他如何牵肠挂肚,也只有吹过松树旁的风会回应他。这又能怎么办?话说回来,接下里我要说的才是重点哦。”说着,阿福脸上露出怪怪的笑。
夫人用手指弹了阿福一下,说:“你瞎编的吧,说得有模有样的。”
“怎么会是我瞎编的呢?如果你听说过这件事,就当我白说了,不过这可是书生亲口告诉我的。”
“胡说八道,他怎么可能亲口告诉你这种事呢?哪怕真有这种事,他也肯定缄口不说,你这么说可是露出马脚咯。”
“夫人对我真是冷漠啊,怎么就这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昨天早上,千叶喊住我,担心地问我:‘听说夫人最近四五天身体不舒服,是怎么了吗?’我就告诉他:‘夫人是犯了月经病,心里总是难受,有时候会独自一人躲在黑暗的地方哭,也是夫人的老问题了。’他很惊讶地说:‘那可不能小看!这是过度神经质的表现啊,要是严重了,可不好治疗了。’后面他还告诉我:‘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女孩,也是有些神经质,人聪明又漂亮,长得颇像这里的夫人,她因为从小在后娘身边成长,过得很憋屈,也可能是因为过度疲劳吧,最后竟然病死了。实在是可怜!’憨厚的千叶就是这么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了这些,我是把他的话联系起来,组成了刚才的故事。反正他说那姑娘长得像夫人肯定是真的,您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跟您讲了这故事,不然我肯定要被他骂的,夫人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阿福滔滔不绝地讲着,绘声绘色地如同打着鼓一般热闹。
很快到了这年的十二月十五日,紧接着就是除夕了。
大街上的路人们行色匆匆,常来公馆的生意人们都带着贺年礼前来拜访。公馆里也开始进行除夕前的大扫除,榻榻米上是佣人们打扫天花板之后留下的竹扫帚叶子,走廊里随意摆放着佣人们穿的粗制草鞋。佣人们有的用抹布擦拭,有的用掸子去除灰尘,有的搬动家具,也有的喝了主人赏赐的酒之后醉倒,被人当家具一样抬走了。商店的伙计们平时经常受到公馆的照顾,所以这个时候也都主动过来帮忙,不过夫人嫌他们人多杂乱就推辞了其中一半的人,然后召集了公馆里的男女佣人,让他们把崭新的毛巾剪开,每人分一块做蒙巾,有的蒙住下巴,有的蒙住头。老爷一大早就出门了,把负责大扫除的各种事情全部交给夫人负责,夫人一手提着上衣下摆,拖着长长的友禅内衣,脚上穿着红趾襻儿的麻质草鞋,指挥着大家做事。佣人们忙得热火朝天,一直忙活到下午才休息。夫人拿出不少茶点,往大盘子里装了紫菜饭团,告诉大家想吃多少有多少,自己就暂时躲到二楼的小房间里休息去了。由于她有月经病,常常胸部烦闷难受,于是躺下来枕着枕头,小憩了一会儿。除了侍女阿米谁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
夫人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转过来。忽然,她听到枕头旁的廊沿处传来一对男女毫无顾忌的大声谈话声。两人好像是在洋车厂里聊天一样,言辞之中都是“爷们娘们”这种粗鄙之语,他们肯定料想不到,夫人会在他们不远处听着。
男女中的一个是婢女阿福,她语带嘲讽地说:“还说什么好好干活,要全部打扫干净一天的时间哪够呀,累死人也打扫不完啊!还是糊弄糊弄打扫一下容易看到的地方算了,那些旮旯角落谁去管啊!不过就这样也把我累得够呛,你说是吧?谁会那么老老实实地干死活呢?”
“你说得没错!”对方连连赞同,从声音就可以听出来他是车夫茂助洋车厂里的伙计安五郎。他不禁认同阿福说的话,还反问道:“说起来这老实呀,你知道老爷有个姘头是饭町街的那个阿波吗?”
阿福好像早就知道的样子,说:“除了这里的夫人还有谁不知道啊!就像俗话说的:不知情的唯有戴绿帽的。这句话在这公馆刚好反了过来,虽然我不知道那位阿波长得好不好看,听说皮肤挺黑的,是个瓜子脸,但应该是个漂亮的娘们儿吧。对了,你总是给老爷拉车,你看到过没?”
“当然看到过啦。只要格子门的铃声响起,就能看到小少爷和那娘们儿赶忙出门了,那娘们梳着栉卷髻,一头油光华亮的头发,脸上擦着一层薄薄的胭脂,看起来干净利落,装扮也很简朴,衣领上有一块黑缎带,穿着围裙,一看到老爷出现就喊:‘哎呀呀,稀客呀!’老爷听了就笑嘻嘻地说:‘哟,好久不见,包涵包涵。’说完就坐在敷居上,那女的马上过来给他脱鞋。真是受不了那股子黏糊劲儿。老爷一进门,那女的就会出来给我赏钱,说:‘拉车的你也辛苦了,收下这点钱买包烟吧。’我听说那个女的出身良家呢,真是挺可惜的。”
“确实是良家出身,听说是个正经人家的大家闺秀呢,她跟老爷也好了十多年了,现在小少爷也就10岁或11岁吧。要说也是我们家夫人没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的,人家却给老爷生了个男娃,一想到将来,最可怜的我看还是夫人。这孩子也是命中注定,无法强求,有什么办法呢?”阿福说。
“说的是。再说这家的财产本来就是死去的老爷压榨别人的血汗钱才积累下来的,以后成了别人的东西,夫人也无话可说吧。只是现在这个老爷真的有些过分了。”
“男人还不都是这样,拈花惹草朝三暮四。”
“不要指桑骂槐啊,我听着可刺耳。你别看我这模样,我可是从来不干无情无义的事,也不会大热天去晒衣服,更不可能做这种瞒着大老婆偷养小老婆的缺德事。一个人胆子大是厉害,可是这种事情上胆子大可真不是人呀!作为以前老爷的接班人,这位老爷害人的手段更厉害了!”
安五郎肆无忌惮地评论着,阿福也附和着说三道四。
“安五郎,我们回去干活吧!你打扫下面,我擦这边,然后去仓库打扫一下。”阿福说完,就直接去擦廊沿了。
夫人躲在纸门后,心情忐忑:“你们千万别打开这扇门呀,快走吧,我不想你们看到我现在的脸。”
十六日清晨,经过昨天一天的打扫,6个榻榻米宽敞的卧室窗明几净,老爷和夫人隔着暖笼子坐着,一个在阅读今天的报纸,一个聊着政界和文艺界的新闻,夫妇二人那举案齐眉的样子让人看了好生羡慕。
老爷可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就开口对夫人说:“最近家里一切顺利,只是可惜没有子嗣。当然如果你能生一个出来最好,不过如果生不出来的话,不如我们趁早去抱养一个吧,从小好生培养教育。我一直都有这个想法,不过也没遇到合适的人选,过完年我就40岁了,之后的人生就越来越有心无力了,这话听起来不太舒服,但是家里没有一个接班人真的让人担心,搞不好我将来也会像你一样,每天嘴里念叨着寂寞呀寂寞。我有个在海军做事的朋友,叫鸟居,他那有个出身不错、聪明伶俐的男孩,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想把他领养了,将来用心栽培。鸟居会全面负责这件事,也可以作为孩子的本家。那孩子今年11岁,长得有模有样的!”
夫人抬头认真观察老爷的神色,思忖了一阵才回答:“好主意,我没有意见。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夫人说话的口吻虽然平和,却黯然神伤,心想:这孩子该不会是那个女人的吧?这可怎么办?脸上不免露出忧虑之色。
老爷继续说:“这事不着急,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过一段时间再做决定也不迟。我看你老闷闷不乐,怕你憋出病来,告诉你这件事也是为了安慰你。可能我有些轻率,孩子到底不是洋娃娃、纸娃娃那种玩具,不能到时候不成才就丢到垃圾堆里。我们抱孩子是为了让他继承家业,我再好好打探打探,之后再做决定吧。你最近总是郁郁寡欢,这对身体不好。这件事我们可以先搁置,以后再说。要不我们今晚去曲艺场听听说书怎么样?我听说在播磨附近的曲艺场有相声呢,去听听如何?”老爷带着讨好的语气说。
夫人不敢当面表达心中的怨气,只好把忧愁放在肚子里,没精打采地说:“为什么总是要这样讨好我呢?我不想听你说讨好我的话,我不开心的时候,就让我自己待着就好。开心的时候,我自然会笑的。让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吧。”
老爷难免有些担心地说:“为什么要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呢?最近你好像总是话里有话,让我放心不下。人与人之间总是会有误会,你不会是有什么心事没对我说吧?是不是宴会那天小梅的事?这就错怪人家了,我跟她清白得很,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你就别多想了。小梅是八木田的相好,我对她怎么可能有什么心思?再说那个小梅长得骨瘦如柴,就像过了季节被叶子包围的紫苏,再好色的都不会有色心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这件事我真的很无辜。”
老爷笑着捻着鼻子下方的胡子,自认为夫人绝对不可能知道饭町街格子门的事,他面对夫人没有戒备心,说话也就不遮不掩。
夫人由于过度烦闷,引起心口疼痛,渐渐成了惯性。有时候疼得不堪忍受,就会躺卧在榻榻米上,痛苦得仿佛马上就要咽气。一开始还会叫医生过来打止痛针,可是这种病情仍然频频发作,后来就让人用力按摩疼痛的地方,来代替止痛针。按摩需要有力气的人,这个事男子做更好一些,所以每次毛病发作,即便半夜三更她也会叫来千叶给自己按摩。千叶为人忠厚,对夫人也是忠心耿耿,因为没有顾忌太多来帮太太,日子久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就多了起来。有的人还给6个榻榻米大小的卧室起了个别称叫“心疼屋”,互相议论着夫人在卧室里面有些不为人知的事发生。后来连起初不相信的人也不由得开始怀疑,夫人和书生在房间里行淫秽之事,甚至开始有谣言添油加醋地说起夫人在霜月夜怜爱书生,赠给他棉外褂的事。在这捕风捉影的人世间,原野上虫子的鸣叫声也无处躲藏,即使是露珠般的草蛇灰线也会谣言四起,夫人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婢女阿福本来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她早就看中夫人穿的那件结城绸缎衫,本来想着夫人会送给她,没想到夫人说经常受到千叶帮忙,就让人把那件衣服改成新年服送给了千叶。阿福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从此开始对千叶的事情嚼舌根。她对梳头发的老妈子阿留一番闲言碎语,脸上显得好像自己知道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惊异。阿留向来喜欢说别人闲话,也爱大肆宣扬,很快这件事就如发电报一般迅速传播开来,最后甚至连老爷也听到了。
老爷自然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心头直跳,惴惴不安,他心想:如果她不是这些家业的继承人,这件事还好办。固然害怕世人的流言蜚语,但我也不忍心让她搬出去。不过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不但家里的丑事会让外人笑话,而且会给自己惹不少麻烦,到底该怎么处理才好?
老爷思前想后,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办法。夫人向来任性,他一直很包容,从不会说她什么,毕竟作为他的妻子,她没有做过什么让他丢脸的事。这回可不同了,世人说三道四,甚至连交情好的朋友们也过来劝告他。老爷心中虽然总想着今天就挑明吧,可是过了新年他就想还是等到初七再说,过了初七又想着过了十五再说,就这么一直拖着,始终不愿意跟夫人挑明这件事。一下子过了二十天,一个月,转眼就到了梅花暗香残留的二月,老爷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说;到了三月,饭町街的孩子去考试,老爷看着喜笑颜开的孩子去考试,心里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还在想着夫人的事,犹豫不决,左右顾忌,后来他从朋友那买了一座位于谷中的房子,家具齐全,全都准备好之后,准备让夫人搬过去隐居。一想到夫人将来孤独凄凉的生活,他心中也是感到悲哀怜悯,含泪责怪自己无情,但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在樱花四月一个雨纷纷的夜晚,决定告诉夫人让她搬出去的事。
在此之前,千叶已经被老爷赶走了,他身上的冤屈虽然不能跟跳汨罗江的屈原相比,可是他心中的委屈也是难以言喻,背负了跳黄河都洗不清的罪名。后来听说有人曾经看到这位书生从永代桥坐轮船,看来是回家乡去了。
最可怜的还是夫人,这夜,老爷准备好了车子,对夫人说:“阿町,我有事跟你说。”
夫人听了大惊失色,提心吊胆地来到书房门口。
老爷说:“今晚你就搬到谷中去住吧,以后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你也不要再回来了,做过什么事你心知肚明,早点出发吧。”
夫人哭着说:“简直莫名其妙!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就骂我好了。突然之间说这种话,让我怎么受得了!”
老爷头也不回:“虽然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我给你面子不想多说,也不数落你。车子已经准备好了,你坐上去就好。”
说完,老爷就站了起来走出房间。夫人紧随其后,一把抓住老爷的衣袖不松手。
“放手!贱妇!”
“你,怎么这么残忍?难道你一点都不可怜我吗?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你想抛弃我当然轻而易举,难道你真的想要把我一脚踢开,抢夺我的这份家业吗?你试试看呀,如果你敢抛弃我的话,我会跟你拼命的!”
夫人气势汹汹地瞪着老爷的脸。
老爷伸手一把推开了她,头也没回,冷冷道:“阿町,我不想再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