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流

“哟,这不是木村哥和信哥嘛,二位快进来坐坐嘛,都路过了还不进来吗?哼,不理我,你们不会是打算去那二叶屋吃喝玩乐吧?要是敢去那里我可是要把你们拽回来的。什么?只是去洗澡?那洗完之后一定要过来哦,说好了哦。你们呀,没一句实话。”

女人站在店前招呼着,穿着木屐,那人貌似熟客,听了女人的嗔怨也不生气,嘴里敷衍地说:“一会儿一定来,一定来。”说完就赶紧溜了。

女人目送着熟客离去的身影,咂吧着嘴说:“哼,什么一会儿一定来,没心没肺!这男人呀,一旦娶了老婆就变咯。”说着跨过门槛进了店,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阿高,你生什么气嘛。不用急,不是有个词叫死灰复燃,保不准他还会回心转意的。”另一个姐妹安慰道。

“阿力,我可没法跟你比哟。我走了一个客人就少了一个,怪可惜的。像我这么倒霉的人,就算念咒求鬼神也没用。看来今晚又没生意了,唉,真烦心!”女人一肚子火,一屁股坐在店门口,木屐的后跟踢踏踢踏地跺着地。

阿高的年纪在27岁到30岁之间的样子,画眉细长,剃了额头发,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嘴唇涂抹得血红,像是吃了人的野狗。“红唇”涂抹到这种程度反而令人心生厌恶了。 

那位叫阿力的女人,身材苗条纤细,婀娜有致,个子不高也不矮,刚洗过的头发上用新鲜稻穗扎了起来,头上挽了个干净清爽的大岛田髻,显得那么清新洒脱。她的后颈上擦了官粉,与白嫩的皮肤相比脂粉都显得黯淡了。有意无意敞开的衣襟,微微露出了美丽的酥胸。她随意地翘着一条腿,握着一根长杆烟袋一口接一口地抽。尽管如此,店里也没人敢指责她放肆。

她身上穿着亮眼的花纹浴衣,腰上松懒地打着黑色绸缎的腰带。那腰带是假货,腰带打结的地方,打底的深红色束腰都从后背露了出来。不用说,这正是此处流行的妓女风格。

那个叫阿高的女人,梳着松垮的天神髻,用洋白铜簪子挠着头皮,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阿力:“阿力,刚才那封信寄出去了?”

阿力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笑着说:“反正那人也不会真的过来看我,我也就是客套一下。”

“少骗人了!你的信写得那么长,这么厚的信光是邮票就贴了两张,这还是客套?再说,那人不是你在赤坂时候的老相好吗?就算是闹了些矛盾,也不至于断绝关系来往吧?我看这事全在你自己,好好下点工夫,说不准就重新好起来了,你要是不上心老天爷也看不过去。”

“多谢你的好意啦,不过我是真的不喜欢那家伙,就当是我跟他没缘分吧,死了心也好。”阿力事不关己地说。

 “真拿你没辙!”阿高笑着拿起团扇扇脚,“也就是你现在红,怎么随着性子来都行,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可就没戏咯!”

说完她哼起了“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的小调,忽然瞥见又有客人路过,便大着嗓门喊“哟,进来坐坐嘛”,连忙去招呼客人了。

  

傍晚时,店里开始热闹起来。

这家店叫菊之井,上下共有两层楼,楼下是两间门面房,房檐下挂着御神灯笼,门旁的柜台上放置着驱除厄运的净盐,架子上摆满了各式酒瓶,说不定里面都是空的。往里望去,尽头是账房,厨房里不时传出扇动火炉子的啪嗒啪嗒声。老板娘亲自掌厨,做一些什锦火锅、蒸鸡蛋羹之类的家常便饭,尽管如此,门口依然一本正经地挂着“御料理”的招牌。要是真来个想吃饭的女客人怎么办?老板娘当然不好直说本店只接待男顾客,只会说真不凑巧菜卖完了,其实这么说也挺可笑的。不过,大家对这家店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心知肚明,所以也没有什么乡巴佬会真的去店里点什么烤鱼之类的小菜。

阿力可是这家店的金字招牌。虽说年纪最小,在招揽客人方面却是独有一手。她既不会用甜言蜜语,也不会献殷勤,只是按照自己的个性我行我素。

“不就是仗着小脸好看嘛,嚣张什么呀?”也有同行在背后闲言碎语的,不过凡是和阿力打过交道的都知道她有多温柔善良。甚至连女孩子都喜欢待在她身边,舍不得离开呢。

于是人们又说:“这就是她真实的心性那也没办法,她的魅力不仅因为漂亮脸蛋更因为美好的内心,才能如此独一无二。”

都说菊之井的老板娘捡了个宝贝,凡是来这新开街寻欢作乐的客人没有不知道阿力的。说不清是有了菊之井才有阿力,还是有了阿力才有现在的菊之井。

这样的难得佳色,让整个新开街也增色不少,周围的店铺都无不羡慕地说:“这个阿力呀,老板娘就算是供到神龛里都不过分。”

阿高一看路口没什么人,就对阿力说:“阿力啊,你现在是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不过在我看来,我是真有点担心你跟那个源先生,我这个外人都有些不忍心。你说现在源先生落魄潦倒成这样,当然不是一个体面的客人了,可是你们两个既然真心相爱过,你还计较这些小事?虽然对方年纪比你大不少,又有老婆孩子,可是你就真能狠心跟他断了关系?你也别顾虑太多,就寄信让他过来见一面吧。你跟我状况不一样,我那个男人是彻底变心了,大老远一见我拔腿就跑,我也只能死了心,再去另找他人。你不一样,只要你愿意,源先生就会马上休了现在的老婆来找你。我知道,你的心气高,不会真的嫁给源先生,那叫他来总没问题吧。寄封信吧!一会儿三河屋送货的伙计过来,写封信让那个伙计带过去不就行了。你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有什么好矜持的。要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放得下,想得开,可这也是你的毛病。无论如何,写封信吧,源先生真的是太可怜了!”

阿高一通说完之后,看着阿力。

阿力正在专注地擦拭着烟管,擦干净烟嘴之后装了一袋烟吸了几口,然后又“砰”的一敲,点上火吸了一口递给阿高,说:“你说话注意点!店里人多口杂,让人听了传出去,多丢脸啊。到时候外面就会说什么菊之井的阿力在外面找了个挖土的苦力当情人。以前的事不过是一场梦,我早就不记得了,源先生是谁啊?早忘了。好了,以后你别再提了。”

“啊哈!女中豪杰阿力一招呼,哪敢不从命?”一行人说笑着迈进了店里,走廊上一阵脚步声,女人们过来迎接。  

“阿姐,烫壶酒。”

“要点什么下酒菜?”

热闹的三味线伴着跳舞的节奏声,店里一时喧嚣。

阴雨天,路人稀少,店前走过一位30岁左右的绅士,头戴圆顶礼帽。

阿力心想:下雨天也没什么客人,如果放跑这个客人,估计今天就见不着客人了。 

于是阿力上前拉住了那个男人的袖子,娇声说:“别走嘛。进来坐坐吧,坐一会儿!”

看来阿力的美貌起到了作用,这位在此难得一见的绅士还是跟着阿力进了门。绅士被请到了二楼一间六个榻榻米宽的雅座,没有三味线的伴奏,他们静静交谈了起来。客人问了阿力的姓名、年纪和出身。

“你是士族出身吗?”

“请原谅我无可奉告。”

“平民?”

“您说呢?”

“难道还是贵族不成?”客人笑着说。

“对咯。那今天我这个贵族小姐亲自给你斟酒,还不赶紧老实喝了!”说完斟了满满一大杯酒。

“这不符合斟酒的规矩吧。杯子都没有端起来,所以这是什么流派?小笠原流?”客人说。

“这叫阿力流。菊之井的阿力所创。有坐在榻榻米上斟酒的规矩,也有用大酱汤的大碗斟酒的规矩,不过最重要的,是不给不喜欢的客人斟酒!”

 阿力的伶俐大方反而引起了客人的兴趣。

“说说你的身世吧,我看你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闺女,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阿力咯咯一笑,说:“好好瞧瞧,我的额头有没有女鬼的那种犄角?我后背的壳也没那么硬吧?”

“别打岔!如果不能谈你的身世的话,那你跟我说实话,你有什么目的?”客人催促道。

“真是为难我呀,我要是说出来肯定吓您一跳。其实阴谋夺取天下的大伴黑主就是我呀!”阿力笑得更厉害了。

“你可真会胡闹,别总是说笑,讲点正经话吧,就算你每天的工作充斥着虚情假意,也总有一些真情在的吧。你有丈夫吗?做这个是为了你的父母吗?” 客人的问题开始严肃起来,让阿力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一样都是人,谁还没有个伤心往事。我父母死得早,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虽然是像我这样的女人,也不是没人想要娶我。可是像我这种出身,一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也只能做些卑贱生意。”

阿力自怨自艾的语气中,满是感慨和唏嘘。虽说从外表看,她的打扮娇媚,言行轻佻,可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谁说出身低贱就不能嫁个好人家?再说像你这么美丽的姑娘,保不准就会做哪个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还是说你不喜欢做气派的少奶奶,只喜欢那些江湖气的工匠?”

“也许就是这样。我中意的人,人家看不上我,中意我的我又不喜欢,听起来好像朝三暮四的,也只是有苦难言,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可不太相信。你说没有心上人,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你的姐妹说找人给你捎信传话,让谁过来看你呢。其中一定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吧?”

“哟,你可真能打听!要说我的老相好,那是数也数不清了。来来往往的情书也不过是交换的废纸。这方面我向来特别能写,什么山盟海誓的约定呐,誓言呐,都能马上写出来。就算是定下的契约也无所谓,反正我从来不返回,谁让那些人自己变卦呢。这些男人呀,有的担心老板,有的担心父母,一旦对方变了心不来找我,我也不会拽着不放,大不了就不理睬,谁放不下谁啊?所以尽管有过那么多相好,真的能托付终身的却一个也没有。”阿力眼中露出一丝怅惘落寞的神情,又说:“说这些干吗,开心热闹才是正事,每天愁眉苦脸的有什么意思,日子还是要快活一点才好呢!”说着,阿力拍了拍手,招呼同伴出来。

雅间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人,嘴里嚷嚷:“哟,阿力,你们聊得真起劲呀!”

“我问你,阿力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客人忽然问阿高。

“不知道啊,我还没请教过她呢。”

“要是撒谎的话,小心盂兰盆节参拜的时候,阎王爷割你的舌头哦。”客人戏谑道。

“这位客人是第一次来店里吧。”

“什么意思?”客人问。

“所以我还没请教您的高姓大名呢,怎么告诉你?”

客人被阿高逗乐了,兴趣盎然地跟她斗起了嘴。

“你可真会乱说话,小心阿力姑娘生气哈。”

阿高的兴致也高昂起来,随意聊起了起来:“这位客人,让我猜猜你的行业吧?”

“你试试。”客人伸出手掌来。

“不,我不看手相,看面相。”阿高有模有样地盯着客人的脸端详。

“别了,让你这么盯着我看,然后说些风凉话我可受不了哈。我吧,是个当官的。”

“你可真能胡扯!今天也不是周末,哪个当官的会出来闲逛?阿力,你说这位客人是做啥的?”

“搞不好是妖怪。”阿力哼了一声。

 客人从怀里掏出钱包:“你们谁要是猜中了,我这有赏。”

 阿力笑着说,“阿高,你这么说就失礼了,这可是位贵族老爷,到我们这儿散心来了!”

阿力说着就拿起客人放在坐垫上的钱包,对客人说:“老爷,把这个交给阿力吧,我今儿就给姐妹们发个赏钱,大伙儿都高兴高兴。”

没等客人回应什么,阿力就不置可否地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张的钞票。

这位客人背靠着柱子,也不生气,默默地看着阿力的动作,说:“随你们高兴吧!”还真是个慷慨大方的主儿。

阿高愣了,连忙制止道:“阿力,不要胡来啊!”

阿力却说:“没事儿,这个给你,这个给大姐,大钱拿到账房去结账,剩下的就赏给大家。快给这位老爷道谢呀!”

阿高知道这是阿力惯用的拿手好戏,也就不推托了,问客人:“老爷,这真的可以吗?”

话刚出口,她的手已经伸出去拿钱了,立即说了一句“多谢老爷”就转身出去了。

客人笑着看着阿高的背影感慨:“你说她才19岁,长得可真够着急的!”说完又哈哈大笑。

“你说话可真刻薄。”阿力站起身,靠在门框上,用手拍打额头,好让头痛减轻一些。

“你呢?不想要钱了?”客人问。

“我嘛,有别的想要的东西。”说着从腰带之间,摸出一张客人的名片。

“咦?你什么时候拿走的?好吧,作为交换,你也得送我一张你的照片。”

“下周六吧,下周六你来了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如何?”

阿力没有流露出挽留客人的意思,还为客人披上外套说:“今天多有怠慢,还请多多见谅,恭候您下次光临!”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可不喜欢听空话。”客人笑着说完,起身快步下楼。

阿力手里拿着客人的帽子,追了上去说:“真情还是假意,就看你有没有九十九夜故事里的耐心了,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菊之井的阿力可不是墨守成规的女人,总会给你惊喜的。”

听说客人要走,店里的姐妹们和账房的老板娘都忙着出来道谢。

人力车已经停在门外,一行人又把客人送上了车,齐声道:“欢迎再来!”

大家这么热情,当然是刚才赏钱的关系。客人一离开,众人就围着阿力,纷纷道谢。

“阿力你可真是财神爷,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呀!”   

这位客人名叫结城朝之助,虽然自嘲是不务正业的浪子,既没有固定职业,也没有成家,然而他时常表现出来真诚的本性。如今的他正是爱好玩乐的年纪,从那之后,就开始隔三岔五地光顾菊之井。

阿力对他也渐渐地开始有好感,三天不见就要写信传书,聊表思念。店里的姐妹们带着不无醋意的语气取笑她说:“阿力,你可真是有运气呀。那人一表人才,出手大方,将来肯定要飞黄腾达。那个时候你就是少奶奶了,从现在开始你要改改你那些坏习惯了,别在人前伸长了腿坐着,还有用茶杯喝酒这种毛病都要注意了,不然多不体面。”

也有的人怪言怪语:“要是源先生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样,说不定要发疯吧?”

阿力的嘴也不饶人:“哎嘿,到那时候我会坐着大马车来这边看你们,麻烦你们先找个苦力把门前的路修好吧!门前挡泥水的板都不严实,多寒酸啊!车都停不过来。还有你们几个平常也多学点规矩,省得以后连伺候我都不够格。”

阿高气愤地说:“嘿,你这话可真气人!就瞅你这说话的德行就不配做人家少奶奶。等结城先生过来,我们就跟他告你的状,看他怎么收拾你!”

没想到结城来的时候,大家还真的都争先恐后地去告状:“您真该听听阿力都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她现在太任性了,我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您还是说她几句吧,别的不说,就是用茶碗喝酒就很伤身体呀!”

结城听了后,正色告诫阿力:“阿力,酒可不能多喝啊!”

“你怎么也这么说。我在这里撑着,还全靠这点酒量呢,要让我不喝酒,那干脆让菊之井改成佛堂算了。你这都不能体谅我吗?”

她说得结城哑口无言,从此他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一天夜里,楼下来了一帮不知是哪个工厂的工人,敲着碗碟唱着小曲,手舞足蹈,一阵喧腾。店里的女人都聚到楼下来陪酒,二楼的雅座里只剩下结城和阿力两人。

结城躺在榻榻米上,欢喜地和阿力在闲聊,可是阿力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

“怎么了?头疼病又犯了吗?”

“没,不是头疼,是老毛病犯了。”

“老毛病是肝方面的,还是血管的?”

“不是啦。”

“那到底是什么毛病?”

“不告诉你。”

“我也不是外人,和我也不能说吗?到底是什么毛病?”

“其实也不是什么病。只是心里藏着一些事,不小心又回想了起来。”

“你可真是神秘,看来身上有不少秘密呀,告诉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吧。”

“不告诉你。”

“那……你母亲呢?”

“也不告诉你。”

“你以前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我真的不想多说。”

“就算是骗骗我,随便编个故事给我听也行啊。女人不是都喜欢讲一些命运多舛的苦难过去吗?再说,你我也不是只见了一两次面的人了,对我说说有什么关系?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心事,改天我去问问做按摩的那个瞎子也能知道。可我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说出你的病因吧。”

“你别问了,说了又能怎么样呢?”阿力还是没有回应他的要求。

 这时,楼下一个姐妹上来端杯盘,女人对着阿力的耳朵悄悄说:“不管怎样,你好歹下来对付一趟吧。”

“我不去。你就告诉他,我今晚喝醉了,没法见他,见了也无话可说。这家伙真烦人!”阿力皱着眉头。

“你这样做不太好吧。”那个女人说。

“没事儿。”说完在结城身边心不在焉地拨弄起膝上的三味线。女人困惑而诧异地看了阿力一眼,便下楼去了。

结城在一旁都听到了,笑着说:“你不用顾虑我,去见一下那个人吧,何必这么敷衍他?像这样子打发以前的熟客,实在有点无情。别让人白来一趟,你下去一下吧,或者把那个人请上楼来也行,你们聊你们的,我躲在角落里,不妨碍你们。”

“别开玩笑了,结城,我知道瞒着你也没用。我就和你讲这个故事吧:之前有个源先生,他原本开着一间棉被铺,生意还不错,是我以前的熟客,我们好过一段日子。可是现在他穷困潦倒,像个蜗牛一样寄居在蔬菜店后面的破房子里。他有老婆孩子,岁数也不小了,按理说就不应该来这里玩乐,可是不知造了什么孽,他还时不时地过来。现在他人就在楼下,当然也不好赶走,可我要是下去跟他见了面,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还不如为了大家都不尴尬,打发他早点回去算了。他恨我也好,把我看作恶鬼蛇蝎也好,都随便了。”

说完,阿力把三弦的拨子放在榻榻米上,稍稍探过身子往楼下张望。

“看见了吗?”结城调侃道。

“好像已经走了。”阿力说,怅然若失地坐着发呆。

“我总算知道你的病根了。”

“或许吧,这种病医生也医不好,泡草津的温泉也没有用。”阿力凄笑。

“我倒想见见他长什么样,他长得比较像当今的哪个戏子?”    

“你要是见到会吃惊的,他皮肤黝黑,身材粗壮,大高个儿,像是不动明王。”

“那你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吗?”

“在这种店里,为了我这种人倾家荡产,除了说老实憨厚之外,还能说什么?他的性子木讷,也不懂什么幽默风趣。”

 结城直起身子凝视着阿力:“既然如此,你为何会对他难以忘怀?我倒是不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我多愁善感吧。对你也是这样。最近我每晚都会梦到你,梦见你娶了妻子,梦见你突然就不来了,诸如此类都是些让我伤心的梦。好多个夜晚我从梦中醒来,枕头都被我的眼泪打湿了。我好羡慕阿高只要一挨着枕头就能鼾声如雷。不管我有多么疲惫,只要一躺下来,脑子就开始清醒起来,不停地回想许多事。你能察觉我有心事,我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事到底是什么,你又怎么能体会呢?我知道我想太多也没用,只能在人前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强颜欢笑。都说菊之井的阿力洒脱快活,无忧无虑,唉,这也是命吧,谁叫我天生就是苦命的人。”

说着说着,阿力的眼泪簌簌。

结城忙安慰阿力:“难得看到你说这些伤心话,我想好好安慰你,可也不知道你伤心的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听你说老是梦到我,说明你是喜欢我的,应该也想让我娶你,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这个意思啊?俗话说相逢即是缘分,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你就坦白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以你的性子是喜欢这种及时行乐、灯红酒绿的生活呢。原来你做这一行也是有苦衷的,不要委屈自己,你跟我说说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是想对你说的,不过今晚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结城追问。

“没有为什么,我向来任性,不想说的时候就是不想说。”说完,阿力站起身,走到走廊的栏杆前,望着夜空,明月皎洁,云影氤氲。街上穿着木屐来往的行人,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结城。”阿力回头轻喊了一声。

“嗯?”结城走到阿力身旁。

“坐过来。”阿力拉住结城的手,“你看,蔬菜店门前那个买桃子的可爱小男孩,才4岁,他就是先前那个人的儿子。这么小的孩子,已经会恨我了,只要一看见我就冲我喊魔鬼。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坏吗?”

阿力抬头仰望皓月,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一声长叹再无言。

  

新开街的尽头,是条逼仄偏僻的小巷,小巷两边是屋檐几乎连在一起的蔬菜店和理发店。小巷如此狭窄,甚至在下雨天都撑不开伞。

路上铺的泥水挡板也残缺不齐,露出一片片的泥洼,如同陷阱一般让人担心。小路两旁搭建了一排简陋的长屋,路的尽头是垃圾堆,紧挨着垃圾堆的是一间九尺来宽、被雨水浸坏了门窗的破败小屋,这就是阿力之前的相好——源七的家。这里的台阶腐旧,门也关不严,房子虽然狭小,幸而临坡而建,屋后还有三尺来长的空地,杂草丛生。空地的一角,用篱笆围了一个小小的菜园,种着紫苏、翠菊等花草,四季豆的藤蔓缠绕着竹篱。

源七的妻子名叫阿初,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由于生活的操劳与蹉跎,面容憔悴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七八岁。黑齿已经开始掉色,眉毛久未修理,身上穿的鸣海单衣早已洗得发白,就连单衣的前面和后面也都换过了,衣服的膝盖处用不显眼的细针脚缝补过,腰间一条腰带利落简洁。此刻,她正满头大汗地编织着藤草鞋。

盂兰盆节前后这段时期,天气逐渐转热,也是木屐卖得最火的时候。

阿初大汗淋漓地赶着手上的活儿,就是为了能多做一双,多补贴一点家用。她将长短不一的藤条排好了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这样可以省一些工夫。

“天快黑了,太吉怎么还不回来?他爹也是,不知道又上哪儿瞎逛去了。”阿初喃喃自语着,暂时停下了手中编织的活计,拿起烟袋抽了一袋烟,疲惫不堪地眨着眼。她用一节火棍拨弄水壶下的灶台,翻出了几块烧红的木炭,放入熏蚊子的小陶炉里端到屋檐下。陶炉上面盖了些捡来的杉树叶,阿初用嘴呼哧呼哧吹了一阵,让黑烟慢慢冒出来,开始听蚊子们嗡嗡叫着四处逃散的声音。

这时候传来了踢踏踢踏的木屐声,太吉在门口喊:“妈,我回来啦!顺便把爹也带回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跑到山上的寺庙里去玩了,快进屋吧!”

太吉随即进了屋,身后跟着有气无力的源七。

“孩子他爹,你也回来了。今天外面很热吧,我正琢磨着你能早点儿回来,我已经烧好洗澡水了,先去洗个澡吧,瞧你一身汗。太吉,跟你爹一起去洗澡吧。”

“好嘞。”太吉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等一下,我先去试试水温。”阿初说着把手伸进木盆试了试,又从锅里舀了几勺热水进去,用手搅和了一下,又把浴巾放进去,回头说:“可以洗了,跟孩子一起好好洗洗。怎么了你?无精打采的?是不是中暑了?清清凉凉洗个澡,然后过来吃饭,太吉还在等着你呢。”

“嗯。”源七这才回过神,解开腰带,准备洗澡,他的心中不由得想起那些曾经开棉被店的日子,那时候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落魄到现在这种地步,就连洗澡都要在狭隘的厨房里用木盆洗。

自己的父母也肯定没想到,他们的儿子会沦落到要去工地上做推车的苦力。这都怪谁啊!还不都怪自己之前太荒唐!

源七就这么愣着想心事,连澡都忘了洗了。

“爹,给我擦擦后背吧。”太吉童真的声音催促着他。

“你们洗好了吗?小心别让蚊子咬了,快出来吃饭吧。”妻子在外面提醒。

“好了,好了。”源七一边应着,给太吉擦了擦背,自己匆匆洗了一下就走出了浴盆。阿初拿出了一件早已经洗干净的浴衣给他换上。

源七换上浴衣系好带子,在屋里的通风处坐了下来。妻子端出一张已经掉漆、四脚摇晃的小饭桌,对他说:“我今天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凉拌豆腐哦。”

白嫩柔滑的豆腐上,撒了一些切成细丝的紫苏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太吉不知什么时候从架子上端了盛米饭的饭锅过来。

“儿子,过来跟爸爸坐。”源七抚摸着儿子的头,举起筷子吃了一口。虽然心里也没想其他事,可是却尝不出什么味道,他的嗓子眼儿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毫无食欲。

源七放下碗筷,说:“算了,我不吃了。”

“这哪行?你干力气活儿的,一天三顿饭都不吃怎么能吃得消?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干活太累了吗?”

“没事儿,都挺好的,就是一下子突然没了食欲。”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阿初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

“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是啊,菊之井的酒菜可比我做的好吃多了。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情况,怕是想了也白想。人家就是做买卖的,只在你有钱的时候讨你欢心,招呼你欢迎你。你去店门口看看,那些涂抹胭脂、打扮艳丽的女人,就是专门勾引你们这些男人的。只要你一进门,就会想方设法骗你的钱,等把你的钱都骗光了就不理睬你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你要这么想:我现在落魄了,穷光蛋一个了,她们不会理睬我的。这么一想就没什么好恨的了,你现在恨有什么用?我看你还是没想通。

你看后街那个酒铺的伙计,他就是被二叶屋的阿角迷得鬼迷心窍,还挪用店里的账房钱。为了填补亏空,还去赌博,还是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去雷神虎这恶霸开的赌场碰运气,结果走上了歪路,最后因为偷窃仓库被送进了牢房。

现在这男的在监狱里吃着牢饭,人家阿角啥事没有,也压根就不在乎他,依旧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也没人会指责她,照样做人家的兴旺生意。

本来嘛,哄骗男人就是人家做的买卖,男的上当受骗也只能怪自己,被骗的才是傻瓜!你还想着那些女人干吗呢?好好提起精神来干活,想方设法攒点钱吧!你整天没精打采的,我和孩子可怎么生活啊?要是这么下去,保不准哪天要出门要饭了。你要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话,就下定决心彻底了断吧。等你有钱了别说什么阿力姑娘,就算什么小紫也好,扬卷也好,你要能买个别墅把她们养起来我都没意见。当然现在你就别想那些了,打起精神,好好吃饭吧!你瞧,儿子都不高兴了。”

太吉已经放下了碗筷,流露出不安的神情,看着父母的脸色。

“唉,我都已经有了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还在惦记那个该死的狐狸精。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源七暗暗自责,一想起阿力寸心如割,不禁在心中骂自己没出息。

他对阿初说:“你说的我都明白,我自己也知道,不能再这么犯蠢下去。以后别跟我提什么阿力了,只要你一提起我就会想起过去做的蠢事,就更加抬不起头来,我现在这样还能有什么想法?不想吃饭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不用担心。孩子,快吃饭吧!”

源七说完之后,就躺倒在榻榻米上,用团扇在胸前啪嗒啪嗒扇着,不是为了驱散蚊香的熏烟,而是为了驱散心中念念不忘的火热思念。

是谁给娼妓们取的外号,叫她们“白面鬼”的?她们站在妓院这个“无间地狱”的门口,用千娇百媚的伎俩将男人哄骗进去,让他们有的陷入倒吊的血海,有的被逼上负债累累的刀山,这些都是她们习以为常的手段。在那娇声软语的招呼声中,仿若吃蛇的可怕野鸟发出的啼叫,真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她们也是人啊,也是母亲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吃着母乳,牙牙学语慢慢学着走路,也会哇哇地做出惹人疼爱的可爱样子。如果大人拿钞票和点心让这些孩子选,她们也一定会把手伸向点心的。虽然现在做的行当是信口雌黄、言而无信的皮肉生意,但是一百个人之中总有一个会动真感情,会流着泪诉说自己的内心。

“你听我跟你讲哦,那个洗染铺的老辰真是太不像话了,昨天在川田屋门口跟那个臭丫头阿六毛手毛脚,还追到街上打情骂俏去了,简直不要脸。他这么胡搞,怎么能好?你猜他今年多大了?都三十出头了!每次见到他我都要提醒他:你也差不多该成家立业了。可他都是嗯嗯地嘴上答应,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他的老父亲都这么大年纪了,他娘的眼睛又坏了,真该早点收心才是啊!我虽然做这种行当,也是心甘情愿给他洗衣服裤子,但是他总这样沾花惹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帮我赎身啊。一想起他我就心烦意乱,生意都懒得做,客人也懒得招呼了。烦死了,烦死了!”

像这位娼妓,平常靠着花言巧语蒙骗客人,却也忍不住对那薄情的男人牢骚满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忍受头疼。

也有人在黄昏时对着镜子泪眼婆娑。

“啊,今天是16日,是盂兰盆节,那些去阎王庙参拜的孩子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拿着大人们给的零花钱,高高兴兴地打门口经过。他们真好,爹娘都在,也都是能干的正经人。我那个儿子与太郎啊,即便今天东家给他放了假,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玩,该怎么玩,他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一定会很羡慕吧。他爹是个酒鬼,我这个当娘的又是涂脂抹粉地做这种行当,就算他知道我在这里,也是不肯来看我的吧。去年,我到向岛去赏樱花的时候,装扮成良家妇女的样子,梳着圆髻,跟姐妹们一起溜达,结果在堤上的茶馆恰巧碰到了儿子。我走上去喊他,可是他看到我打扮得这么年轻,反而吓了一跳,问我:‘你是我娘?’要是他看到我现在梳着更显年轻的大岛田髻,上面插着时兴的花簪子,跟客人们搂搂抱抱,嬉笑打闹,肯定更加受不了了。去年他见到我的时候,就跟我说:我现在在驹形的一家蜡烛店当学徒,不管有多少难熬的事,我都会忍下来,我要学会本领出师,让爹和娘过好上日子。在我能赚钱之前,还希望娘亲能找个正经营生,千万别改嫁。可我一个弱质女流,我能做什么营生呢?起初我替人贴火柴盒赚钱,可是那点钱连我自己的一日三餐都不够;给人家当女佣吧,我生来体弱多病,连洗碗擦地的活儿也干不了。同样是为了讨生活,只能选择这种不用靠力气的辛酸行业,并不是因为我天生放荡,水性杨花。我那儿子要是知道了我做这种行当,肯定会鄙视我的吧,肯定要说我不要脸吧,唉,平时也不注意的发髻,今天想起这些来就觉得羞耻了。”

菊之井的阿力也是一样,她当然不是魔鬼转世,也是有着诸多缘故才会沦落风尘,每天跟客人虚与委蛇,假情假意,过着靠花言巧语与人周旋的混沌日子。若提到人情,那东西简直比吉野产的薄纸还薄,比萤火虫微弱的光还弱,只是她永远都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就算有客人为她殉情而死,也装作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地说:“真是悲哀的事啊!”好像丝毫没有同情。可是这些并非她的本性啊,只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行当中,她只能将多愁善感藏在心底,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有时候她会躲在二楼的壁龛边偷偷抽泣,不让熟人或姐妹们看见,无论多么难受的事,她从来不跟人诉苦,虽然众人都说她生性要强,精明能干,可却没有人真的知道她那脆弱的一面和细腻感伤的内心。

7月16日晚上,每家妓院都红红火火,热闹喧哗。客人们唱着艳曲和着三弦调此起彼伏。菊之井的楼下包间也来了五六个店铺的伙计,有人唱着走调的纪伊国歌谣,得意扬扬地吼着破嗓子,唱着《云裳》《衣纹坡》等时兴的歌谣。

客人们催促阿力说:“阿力怎么不来唱一曲儿,快来唱歌表达你的心声吧,让我们听听你的好嗓子!来吧,来吧!”

“我的心意嘛,我不想说出来,不过我的意中人,就在诸位客人之中呢。”

阿力的一番话惹得大家情绪高涨,在一片嬉笑声和喝彩声之中,她唱着:

奴家的爱恋呀,就像那细谷川的独木桥

过去也会害怕,不过去又…

阿力唱到中途,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客人们说:“哎呀,对不起各位,我有事告辞一下。”说完就放下了三味线起身就走。

“咦?去哪儿呀?回来呀!”客人们一阵骚动。

“阿照,阿高姐,麻烦你们帮我招呼一下他们,我去去就回。”

阿力匆匆跑出房间,穿过走廊,在店门口穿上木屐就往对面的小巷子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阿力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菊之井,心里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恨不得能一口气跑到中国或者印度去,唉,人生真烦恼,真希望可以到一个没有人烟、清清静静的地方去,让自己茫然无助的心可以安稳下来,不用再劳神费力。一切都那么无聊,那么空虚,那么悲哀,难道这就是我的一生吗?我的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吗?哎,不甘心呀,真是不甘心呀!

阿力想着心事,神情恍惚地靠着树干发呆。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歌声:

过去也会害怕,不过去又…

跟自己刚才唱的歌一样。生活真是无可奈何,看来我也无法逃避走独木桥的命运。爹曾在独木桥上摔了下来,爷爷的命运也是如此。我这命运背负了家人好几代的怨恨,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即便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抱怨命运又如何,没有人会同情我的,愁眉苦脸又如何,人家只会说你在嫌弃这一行。算了吧,随便他人怎么想,将来的事情怎么预测都会有意外,我根本看不透命运。我这种身份,这种行当,无论再怎么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想这些普通人的事除了让自己伤心难过又有什么用呢?唉,烦死了!我干吗要站在这种地方,我在干什么?就像发了神经一样,简直够蠢的!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自己了,算了,还是赶紧回店里去吧……

阿力想完之后,离开了黑暗的小巷,走到了道路两旁满是热闹摊子的夜市,她随意闲逛、散心解闷。她感觉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面容是那么的小,甚至连擦身而过的人也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自己脚下的道路仿佛陡然升起一丈多高,即便听到了人声鼎沸,也似乎是从深幽的井中传来的。

人们的声响,自己的心事,这一切都泾渭分明,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她走过一群人围观两口子吵架的场景,依然无动于衷,仿佛一个人走在冬天荒无人烟的原野上,什么都和她没关系,什么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阿力一路恍恍惚惚,感觉自己没了生气,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开始有些害怕,好像自己要疯了似的。她越想越害怕,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阿力,你这是上哪儿去?”

“16日那天你一定要来哦,我等着你!”

之前阿力对结城说的话,早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想起来。此刻她和结城朝之助在路上偶遇,不禁吓了一跳,啊地大叫出来。结城看到她不同于平时的窘迫尴尬样儿,不由觉得很有趣,就哈哈大笑起来。

阿力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刚才走路想心事来着,突然碰到你,这才吓了一跳。谢谢你今晚赏脸来找我呀。”

结城用故意责难的语气说:“之前不是都约好了吗?嘿你竟然放我鸽子。”

阿力牵起结城的手,往前走去:“你尽管骂我咯,回头我再跟你解释吧。”

“这样子给爱说闲话的人看见可要嚼口舌了。”结城说。

“说就说呗,管他们说什么呢。我才不在乎!”说着,两人从人群中穿梭而过,来到了菊之井。

菊之井的客人们依然喧嚣热闹着,他们纷纷对阿力的中途离场表达着不满。这时听到有人在店门口喊:“哎呀,阿力你总算回来了!”

客人们又嚷嚷:“哪有你这样的!不管客人,自己离席,既然回来了就过来陪我们吧!否则我们可不乐意了!”

阿力根本懒得理这些人,直接拉着结城上了二楼。阿力让人给楼下的客人传话说:“今晚我头痛又犯了,没办法陪各位客人喝酒了。要是陪大家坐在一起,我闻到酒气就要晕,搞不好会做出什么不像话的事,所以就让我休息一下吧。改天再给各位赔罪,大家多多包涵了!”

结城有些替她担心:“你这样没事吗?他们要是生气了闹事怎么办?”

“管他们呢!那帮傻瓜能闹出什么事来,生气就生气呗。”阿力满不在乎。

她随即吩咐女侍去准备酒菜,按捺不住心中的倾诉欲,对结城说:“结城先生,我今晚心里很难受,精神也不太好,跟平时不太一样,还请你见谅。我想要好好喝个痛快,希望你不要劝阻我,我要是喝醉了,还望你可以照顾我一下。”

“好的。我还没见过你喝醉的样子,你尽管放开了喝吧……只是,你可小心头又痛,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难受想喝酒,能跟我说说吗?”

“正有此意,我就想说给你听。不过要让我先醉了再告诉你,你可别吓着!”阿力说完,娇媚一笑,拿起了大碗,一碗接一碗地喝,一口气就干了三大碗。

阿力平时也并不怎么留意结城的仪表风度,然而今晚细看之下的他却似乎别有一种味道。他高大健硕,言谈优雅,举止稳重,眼睛有神,风采过人,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威风潇洒。阿力仿佛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结城,带着欣赏的目光凝视着结城那乌黑浓密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脖颈。

“怎么了,你怎么在发呆?”

“我在欣赏你的容貌呢。”

“你这臭丫头!”结城故意瞪了阿力一眼。

阿力笑着说:“哎哟,人家好害怕哦。”

“别开玩笑了,你今晚是有些不太一样,问你你也许又会不高兴,可我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啦,就算是跟人有什么麻烦,那也早就是家常便饭了,没什么好在意的,更不会因此而伤心。我只是偶尔会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耍脾气,没有什么人可以怨,要怪就怪我自己性情古怪。谁让我出身低贱,不像你是出身高贵的人,我们的想法自然不一样,也不知道你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否能懂得我的心情。不过即使你会笑话我,我今晚也想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唉,话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一团乱麻,想讲也有点难开口呢。”

阿力又拿起大碗接连喝完了好几碗酒。

“首先你也知道,我是个堕落下贱的女人。当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这个行当说得好听,什么出淤泥而不染,沦落风尘的,可要真有哪个干这行的姑娘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别说生意红火,恐怕连光顾的客人都没有。结城先生确实与众不同,除你以外,来我们这的客人,哪个不是好色之徒,好多时候我多想像那些良家女子一样生活,她们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那么多伤心难过事,所以我总想着早点从良吧,哪怕房子差点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做个好妻子就行。可是想是这么想,却总是没法下定决心,我总是对客人很热情,满口的甜言蜜语,说些您可真俊朗、我好中意您、对您一见钟情的鬼话,有些人还真信以为真,想娶我回去当老婆。可是嫁给人当老婆就好了吗?有了丈夫就真的没有烦恼了吗?我自己也不确定。说实话,其实最初见到你,我就已经爱上了你,甚至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种程度。可是如果你真的说要娶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嫁给你,并非我所求,可是不能在一起的话,我又心有不甘,思念不息。说到底,我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唉!你可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我变成如今这样的女人的吗?是我家三代人的不幸啊!我爹的一生也是说来辛酸。”

阿力说着说着,眼泪已经从眼眶中溢出。

“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是个手艺人,爷爷是个读过书会写字的书生。听说爷爷写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书,却遭到朝廷查禁,备受处罚。一气之下,爷爷竟然绝食而死,我身上的怪性子就是他的遗传吧。爷爷虽然出身贫贱,可是却从16岁开始奋发图强,治理学问,一直到六十多岁也一事无成,沦为他人嘲笑的对象。如今就连他的名字也没什么人知道。在我小的时候,我爹就经常唏嘘感慨跟我讲爷爷的往事。”

“再说我爹,他3岁的时候从走廊上跌落,摔瘸了一条腿,以至于后来他不愿意抛头露面,躲在家里做一些金属加工的活儿。偏偏他心气儿高,没法跟人好好交流,所以照顾生意的人也不多,没活儿家里自然就更穷。我7岁那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三口在寒冬腊月还穿着夏天时的旧单衣,又破又薄。我爹好像感受不到寒冷,依然靠着柱子专注他手里的活儿。我娘亲在破灶上放了一口旧锅,差我出去买米。我一手捏着钱,一手提着竹篮,一路跑到米店。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因为实在太冷了,全身不停颤抖,手脚也不听使唤,在离家门口还有五六间房子的地方,一不小心绊到结了冰的阴沟板,一下子摔了个跟头,篮子里的大米也稀里哗啦地都掉落到了臭水沟里。我看着脏兮兮的臭水沟,又眼巴巴地看着大米,想捡也捡不起来。虽然当时我只有7岁,可我早就心知肚明家里的情况,也知道爹娘的艰难。我不敢提着空篮子回去告诉他们,大米被我撒光了,我只能站在原地傻傻地哭,一个劲儿地哭,没有一个路过的人来问我怎么了,就算有人问,也不会有人肯帮我买米的。如果附近有什么河塘之类的,我肯定就跳下去了。当时那种痛苦绝望的心情,比我现在形容的还要惨一百倍。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落下神志不正常的毛病了。娘担心我,亲自出来找我,带我回到家。她什么也没说,爹也什么都没说,家里一片沉默,没有责怪,没有痛骂,只有偶尔的唉声叹气。我的心如刀割,无言以对。最后我爹说,今天就不吃饭了。在此之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说到伤心处,阿力忍不住泪如泉涌。她拿出一块红手绢捂住脸,嘴咬着手绢的一角,一时陷入沉寂。房间内鸦雀无声,静得能够听见追逐着酒香而来的蚊子的动静。

当阿力抬起头时,她的脸颊上依然有哭过的泪痕,脸上却泛出苦涩的笑容:“我就是这么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儿。神志不正常也是遗传的,偶尔会发作,任性妄为。今天晚上又胡说八道了这些话,让你看笑话了。打搅了你的心情,真的很抱歉。要是这些话让你不高兴的话,还请你见谅。要不……我找些姐妹过来热闹一下吧?”

“什么话,你别那么见外。对了,你爹是很早就去世了吗?”

“是的。我娘是得了肺结核死的,她死后不到一年,我爹也跟着走了。如果他们现在都还活着,也不到50岁。不是我自夸我父亲,他的手艺真的是没得说,可惜他生在那样的家庭中,手艺再好也没有用武之地。我不也是一样……”

阿力意念落寞,失魂落魄。

“你想要飞黄腾达吗?”结城朝之助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阿力吃了一惊:“飞黄腾达?像我这种女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顶多嫁给穷人家做老婆,哪敢奢望什么好人家娶我做贵太太?”

“跟我就不要言不由衷了,你就对我坦白吧。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嫁得好有什么错?你好傻,跟我客套什么,干脆一点,离开这里吧!”

“哎呀,你就不要怂恿我了,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哪能改变命运?”阿力依然落寞,无精打采地说。

夜深了,楼下的客人也早已散去,门口传来关门窗的响动。朝之助有些惊讶,起身准备回去。阿力却不愿意让他走,甚至把他的木屐都藏了起来。没有木屐,也没有如幽灵般穿过门窗的能力,朝之助最终还是乖乖留宿在了这里。不一会儿,街上传来阵阵门闩拴上的声音,之后,窗户缝隙透出来的灯光也都熄灭了。

街上只有巡警巡逻走动的皮靴声回响在寂静的深夜里。

“回忆那些往事又有什么用?我还是快点忘了她,趁早死心吧!”

尽管源七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决定,要把阿力忘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去年盂兰盆节的时候,他和阿力两人穿着一样款式的浴衣,一起去藏前的寺庙参拜的光景。如今又是一年盂兰盆节,源七想起这些,一点出去工作的心情都没有了。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

老婆一次次的劝告,让源七越来越觉得厌恶,他躺在榻榻米上说:“吵什么吵!啰里吧唆的,让我静静!”

“嫌我啰唆?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你的心病还没好吗?求求你洗心革面好好干活吧!”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有什么用吗?还不如去给我买点酒,喝点酒我兴许还会好点。”

“家里要是还有买酒的闲钱,我至于跟你啰唆,求你出去干活吗?我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做些兼职,勉强也就挣个一毛五分,一家三口人喝碗粥都不够,还想买酒?眼看就是盂兰盆节了,都没钱给孩子做个糯米团子吃,也没有给祖宗买祭品,只好点个灯笼,向祖宗们道歉了。你说这都怪谁呀?还不是因为你让阿力那个臭婊子迷得五迷三道!说句不好听的,你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长点心吧,就算是为了我们儿子的未来着想,好好做点事吧!借酒消愁,逃避得了一时,逃避得了一世吗?你要再不收心,日子怎么过呀!”

任凭老婆阿初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源七只是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时深深地唉声叹气。

阿初心里难过,觉得丈夫太麻木不仁了,又开始念叨:“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那个阿力吗?我都跟你过了十年了,孩子都生了,你就让我吃苦受累,让孩子穿破衣服,让一家子挤在这个狗窝大小的小房子里,让外人都看笑话吗?你知道吗?每次春分节和秋分节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会互相赠送糯米团子、豆沙糕什么的,也就咱家没人来送。都说不给源七家送,是担心他家没法还礼,反而给人添麻烦呢。也许他们是出于好意,可是这十栋长屋里,也就咱们一家不跟人家来往。你是男人无所谓,每天只要出门干活就好,不会在乎这些事,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每天和街坊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让我怎么做人,我有多尴尬多丢人你知道吗?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难处,就只会满脑子想着你那个姘头,婊子无情你不知道吗?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还傻了吧唧地念念不忘,连做梦都要念叨那个女人的名字,你简直是无可救药!把老婆孩子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连命也要搭上了是吗?唉,越想越气,你真的是太让人伤心了!”

阿初气得说不出话来,满腔的委屈与伤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狭小的房子内,两个人都不说话,一股死寂与冷清弥漫着。天色渐暗,房间里越发显得阴暗凄冷。阿初打亮油灯,点上蚊香,开门向外眺望,太吉正兴高采烈地回家来,手上还抱着一个大袋子。

“娘,娘,有人送给我这个!”

太吉笑容满面地跑进屋,打开了纸袋,原来是新开街上日出点心铺做的蛋糕。

“嚯,这么贵的蛋糕,是谁送给你的?你道谢了没有呀?”

“嗯,道谢了,就是菊之井那个恶鬼姐姐送给我的。”

太吉话音刚落,阿初的脸色就变得相当难看。

“好呀!好一个不要脸的婊子!把我们家害得这么惨还不够吗?现在还要来收买我儿子,是还想引诱他爹吗?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当时在闹市中玩耍,她跟一个我没见过的叔叔走过来,让我跟他们走,说他们要给我买点心。我当然说不要了,可是她把我抱到了点心铺给我买了蛋糕,娘……真的不可以吃吗?”

小孩子还是不懂娘亲的心思,还盯着他娘的脸察言观色,不敢吃蛋糕。

“唉,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都说那个姐姐是恶鬼了,她把你爹都害成一个懒鬼了。你现在没衣服穿,没有好房子住,都是那个恶鬼害的啊!娘恨不得一口一口咬死她都难以泄恨,你还拿人家送的蛋糕,还问我能不能吃?这种人送的蛋糕多脏啊,恶心死了!放在家里都让人生气,快给我丢掉!赶快给我去丢掉呀!你不舍得吗?你这个小畜生!”

阿初一把提起袋子,用力往屋后的空地上扔去。袋子破了,蛋糕都撒了,有些还飞过竹篱笆掉进了水沟。

这时源七猛地坐了起来,大吼:“阿初!”

“干吗!?”

妻子头也没回,只用余光瞄了一眼他。

源七瞪着妻子的侧脸说:“你骂人也要有点分寸!我不吭声你反而越骂越来劲了是吧?认识的人给孩子买点吃的,有什么问题吗?孩子拿了就拿了,有什么好骂的?你骂孩子是小畜生,明明就是在骂我!当着孩子的面骂他爹,有你这样的老婆吗?你骂人家阿力是恶鬼,我看你是魔王!做那行的女人哄骗客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你做老婆跟丈夫是这么说话的吗?我做苦力也好,拉车也好,做你的丈夫就要有丈夫的威权。你看不惯我,我也没法跟你这个臭婆娘一起过了。以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给我麻溜儿地滚蛋!现在就滚!妈的,不识抬举的臭娘们儿!”

阿初挨了骂,哭哭啼啼起来。

“你真是太不讲理了,有你这么过分的吗?明明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现在还要说我的不是。好端端的我会骂你吗?我就是抱怨孩子不懂事,阿力太可恨而已,才说了几句,你竟然要让我滚,你真是太过分了!我说些不好听的话,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如果真打算离开这个家,我会跟你一直过苦日子到现在?”

“既然嫌日子过得苦,那你就赶紧滚呀!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你我也不至于去要饭,太吉也不会流落街头。你在这一天到晚不是数落我就是吃阿力的醋,我早就受够了,烦透了!要是你不愿意走,我走,我带着太吉走。这种破房子谁稀罕?我走了,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说吧,你走,还是我走?”

“你是真心想休了我吗?”

“没错!”源七的态度,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阿初的心里百感交集,愤怒、悲哀、失望、难过,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她强忍住内心涌起的泪水,说:“是我不对,你就原谅我吧。是我把阿力好心送的东西给扔了,确实是我做错了。你说得对,我骂阿力是恶鬼,其实我就是魔王。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不再讲阿力的坏话了,也不跟你唠叨了。求你原谅我吧,千万不要提休了我。你知道的,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当初还是房东做媒才嫁给你的。你要是休了我,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你就当是收留我吧!虽然你讨厌我,可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让我留下来吧!求你了!”

阿初哭着对源七下跪求情。

可是源七面对墙壁一言不发,对阿初的话仿佛充耳不闻。

“不行,绝对不会再留你了。”源七固执地拒绝。

阿初大惊失色,丈夫原来不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呀!这是怎么了?被狐狸精勾走了魂魄,变了一个人吗?连自己伤心欲绝的老婆都漠不关心的人,恐怕孩子饿死了也不会往心里去,看来现在怎么道歉都没用了,事已至此,只能了断。

阿初心一横,对儿子喊:“太吉,太吉。”

太吉跑了过去,阿初问儿子:“太吉,你想跟你爹,还是跟娘亲?你自己说。”

“我不想跟着爹,爹什么都不给我买。”孩子倒是耿直。

“娘去哪儿,你也愿意跟去吗?”

“嗯,我跟娘亲!”孩子毫不犹豫。

“孩子他爹,听见没?太吉要跟我,我知道男孩子你一定想要,可我也不会放手的。不管到哪儿,儿子都要跟着我,听见没?我跟孩子一起走!”

“走走走!随便你们!孩子我也不要了,你们爱去哪儿都行。房子、家具,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要什么都拿去吧!”

“哪儿来的房子和家具,我拿什么去呀?以后呀,你就真成了光棍一个,爱瞎混瞎混。不是喜欢逛妓院吗?逛去吧!没人会管你了。还有,无论如何,孩子我都不会还给你了,绝不!”

阿初反复说着,打开壁橱,找出了一个小包袱。

“这些是孩子的睡衣、肚兜和腰带,我都要带走。既然你没喝酒,刚才说的也都不是醉话,所以我也不怕你清醒后再反悔。不过,我劝你再好好想想吧。俗话说:不怕家里穷,只要爹娘在。我们走了,孩子也没有爹了,可怜的是我们的儿子呀。你为他着想了吗?……唉唉唉,你这种人心肠都烂了,哪还会关心孩子?我也是多此一问,算了,走了,自重!”

阿初说完,拎起包袱,牵着儿子的手,离开了家。

源七怒吼:“赶紧滚,赶紧滚!”

没有丝毫挽留。

盂兰盆节过了没几天,很多人家的门口,还挂着散发出幽光的灯笼。

这一天,从新开街抬出来两具棺材。

一具棺材是用轿子扛的,另一具是手扛的简易棺材。轿子上的那具棺材,是从菊之井的别院住处悄悄抬出去的。

路上看热闹的行人们低声交谈着:“这个姑娘真是命苦啊!怎么被那种混蛋盯上了,实在可怜!”

“未必吧。我可听说是两个人约好的。那天晚上呀,有人看见他俩在山上的寺庙说话呢。那个男的是女人以前的相好,碍于情面也就见了面吧。”

“那种女人会讲情面?我听说她是在去澡堂洗澡回来的路上碰见了那个男的,可能是不好意思不搭理,就一块儿走走路说说话,谁知道那女的背后突然挨了一刀,脸上、脖子上都受了伤,反正是被砍了好多刀。那女的是在想逃跑的时候被刺的,相反,那个男的却是直截了当地给自己来了个剖腹,当场死亡。他以前开棉被铺的时候没看出来,不像是个大丈夫,没想到这死的方式倒是够豪迈的!”

“不过菊之井就亏大咯,摇钱树没了。听说本来已经有了个有钱的客人要娶那个姑娘,现在突然死了,可不是飞来横祸嘛!”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唏嘘感叹,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无论如何,对于死者来说,爱恨都已成空。

后来,传言有人偶尔会看见一个拖着发光尾巴的东西,在山上寺庙的土坡飞来飞去,或许那是人的灵魂,还可能是其他什么,也许是因为含恨而无法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