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去东京办事,我在帝国饭店小住了几日。直到上京的前一天,我还在不眠不休地埋头工作,所以在饭店整顿好行李后,脑袋里还想着画画的事。那个时候,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到身体貌似劳累过度了。貌似……这个词听上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我一直以来都不关心自己的健康问题。不以病为病则不得病……总之为了工作,我总不珍爱身体。我又太忙,顾不得关心自己的疾病。
因此我没对自己的健康上心,也没有时间让过度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我在东京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下了床,想去拧洗手盆的开关,可不知是什么情况,那天的开关特别难拧。
哎,有点紧啊。我边想边用力,就在要拧动开关的那一瞬间,脑袋里像吸入……似的吹过一阵冷飕飕的风。在我震惊的瞬间,后背的筋咔嚓作响。
“完了。”
我不禁小声呻吟,感觉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浑身冒冷汗……之后,我差点瘫倒在地。
匆匆办完事,我离开饭店返回京都,到家后就觉得腰疼难忍。早晚湿敷理疗,尝试了各种办法,六十天后才痊愈。终于明白这是持续强迫自己工作,没有好好休息埋下的恶果。从那以后,只要稍感不适或疲倦,腰和背就会痛起来,打扫画室、搬运书籍也特别吃力。
从三月起为了制作展览会的作品,我确实是蛮干到底,以致身体吃不消。自诫今后要多多留意那些小苗头引起的疲累,同时也感慨才付出这么一点点努力身体就承受不住了,人啊,不得不服老。当时觉得有些悲凉。
回去后,我就找熟悉的医生看病。医生摆出一脸“啧啧,你看看”的神情告诫我:“到了您这个岁数,再想像年轻人那样蛮干可是行不通的。三十岁就要有三十岁的拼劲儿。六十岁的人,即便想使出二十多岁人的劲头也使不出来了。”听了医生的话,我夜里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回想起来,我这个人从很小就一直让身体超负荷工作。终于在今年,我才偶尔佩服自己的身体能常年维持康健。
年轻时,参加某年春季的展品是赏明皇花图,我为了画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宫苑中赏牡丹的情景,四天三夜通宵达旦连续画画。因为那时精力旺盛、对绘画充满热情,不过,现在看来那是胡闹,真吓人。
展品搬入展览会场的截止日越来越近,可脑袋里还没形成关键的构图。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方案,就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在最后一周的紧急关头,我才设想出坚不可摧的构图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周,我夜以继日将一切精力倾注到这幅画中,奋战到底。我并不是勉强自己努力画画、坚决不睡觉,但交稿日期迫在眉睫,一旦画下一笔线条,我即使想停都停不下来。我的手不知在何时早已紧紧地握住画笔,向画布移去,整个人就像画灵附体了似的。最后通过四天三夜的孜孜努力,我终于完成了画稿。
《唐美人》是关于梅花妆的故事,汉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的盘鬟的形状让我印象深刻。为了这个发型,我也花了很多功夫。
当时调查了很多古代中国的风俗画,还去博物馆、图书馆找参考图,可惜都没有发现符合寿阳公主的髻鬟。
发型既会重现也会抹杀公主的品位,所以我苦思冥想,构图却完全没有进展,就在构思的第三天当口,我终于抓住了灵感。前几天,我前往博物馆和图书馆寻找资料无果,便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画室,乱翻一通也没有找到参考书,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睡着忽然有了尿意,起来去方便。从厕所的洗手池里掬一捧水,不经意地泼向庭院,就在水哗地一下纷纷落到水泥地面的一瞬,髻鬟就出现在了那水印里。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图形啊。”
我自言自语道。但那个时候,我一定从中察觉到了公主的发型,并由此得到启发,一气呵成画完梅花妆的故事。现在想来,这也算是美之神显灵吧。
夜深了,家人入睡会后一片寂静,我也累了,想躺下歇息。收拾周身散乱的画具时,我看到了一个画盘,那上面的颜色异常鲜明,映照在我疲惫不堪的双眸中。
“呀,这是在什么时候调配出的颜色……好有趣啊。”
盘子上的新奇颜色紧紧抓住了我的心,让人看得入迷。如果把这颜色涂到这儿,就是恰到好处的色彩搭配——刚想到这里,我的右手竟早已拿起了画笔,不知不觉地开始继续工作了。
另外,我要是在睡觉前不经意地看一眼画,发现问题,连一条线都不会放过。
“这条线画得不太好啊……”
就在我看得出神时,手正在画上做修改了。浑然不觉间,又继续全神贯注地埋头画画。结果兴致高昂起来,又是熬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便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窗外。像这种情况与其说是经常,不如说是每天都如此。
“哎呀,都没意识到头遍鸡叫和二遍鸡叫是在几点。”
我一边看着窗子上渐渐亮起的白光,一边回想昨晚一丝不苟的工作。
仅仅凭着性情努力地活下去,仅仅为了画画继续生存下去。
这给我带来了无以伦比的满足感。
昭和十六年的秋季展览会举办前,我犯了胃病,无奈卧床一周。这也是蛮干种下的恶果。
胃稍微好些后,截止日期却只剩下十多天了。
当时《夕暮》的草图已经定稿,构图我也很满意。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邀请日,我就想放弃不参加了。但又觉得因为年事已高,就不能按时完成一年一度的绘画制作,遗憾之情便油然而生。我振作起来,又彻夜赶稿一周。那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强行蛮干了。
虽说七天彻夜赶工,但我也间歇休息了一下,就没觉得特别辛苦。
凌晨两点,喝一杯淡茶能让人凝心静气、提神醒脑。连续工作到第二天午后的晚饭时间,吃完饭,洗完澡就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再在夜里十二点之前醒来,拿起笔画,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五六点左右。
经过这一周的努力,总算在邀请日当天把画稿运送过去。能赶上展览真让人欣慰。
《夕暮》的创作时间基本上都是在晚上,这是不是预兆着什么呢?
医生来看我,满脸怒气地对我说:
“你这么硬撑,又差点累倒了。以后你会吃苦的啊。”
心里虽然恐惧蛮干会带来严重后果,但要一来了兴致,我还是想把工作延续到深夜。要小心啊云云。一想起医生的嘱咐,我就不得不立即放下画笔。相反,第二天早上我比谁都早早起床去工作。
人们都说夜里不容易画画,但深夜创作却一点都不稀奇。夜深人静时,独自沉浸在艺术三昧的境界中,我觉得那幸福感弥足珍贵,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
我时常感慨:就是这样蛮干,就是这份魄力,才引领着我走到了今天……
关于自己能够蛮干下去这事儿,我有时得感激一个人。
那就是我母亲,她身体素质也比一般人好上一倍,全然不理会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年纪轻轻就必须养家糊口的母亲,大概和我一样不关心身体。甚至可以说,是工作的必要性给母亲带来了康健。
母亲在八十岁的高龄时才第一次卧病在床,需要请医生来家里看病。那时,她对我吐露,这还是头一回让人给像模像样地把脉呢。
母亲八十六岁去世,而我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去做,所以想着不管多长的寿命也不够用,必须把现在正在构思的几十幅画全部完成才行。
我不忧虑余生的路还能走多远,但惦念着今后要做的各种研究。
我并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但既然要完成那几十幅大作,我就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要多活几日,在这栖霞轩里闭门不出搞创作。我甚至这样幻想:生死轮回,一代又一代生而为艺术家,今生就要把未研究的事情都研究透彻。
祈愿美之神赐予我长寿生命,保佑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