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浮生若梦(一)

大晟元年,腊月。

人间百载春秋,王朝更迭,终是在这个严冬,迎来了一位新的天子。

天子恩威并施,大赦天下,士兵纷纷解甲归田,皇城内外,乃至整个中原,都沾染上了十足的喜气。大红的窗花、对联和红灯笼,几乎将漆黑的夜幕照亮,皇城不夜天。

人间百载,对于妖界而言,却不过是转瞬即逝,至少,对于司徒岭和姚珏这等大妖而言是如此。

妖界在这百年间重又恢复了生息,一切都井然有序。司徒岭到底也没能下任,依旧稳坐妖王之位,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夏星澜却是入了妖籍,更是在青毓的要求下,司徒岭亲手封授的。

万妖殿再次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在姚珏来之前,妖界几乎是没有冬天可言的,因为妖怪们都不喜严冬。

然而偏偏姚珏喜欢雪,故而司徒岭每年的冬天都会打开屏障,让这天地间纷扬的雪花也落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

这可苦了一些小妖,不得不拿出尘封多年的毛绒大氅,有的甚至直接不出门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呢,已经下了三天了。”姚珏站在殿内,不时有大片的雪花随风吹入,洇湿门口的一片地。

“因为紫微星降世了。”司徒岭漫不经心地仰头饮下杯中酒,“凡人有句话,瑞雪兆丰年,便是因紫微帝星登基。”

姚珏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笑着道:“青毓和夏星澜呢?怎么喝完酒就不见了。”

“还能去哪儿,说不准找个没人的地方亲热去了。”司徒岭懒洋洋地打了个酒嗝。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整座万妖殿都披上了一层白袄。

夏星澜坐在采晴阁前的小亭中,昏黄的烛火照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夏星澜面色微红,身着黑金色武袍,桌上搁着一件大氅。此刻他正身子后仰,一手撑在石桌上,翘着二郎腿仰天看雪。

“外面冷,还是进去吧。”温润嗓音响起,夏星澜双眼微眯,却不回头,只从喉中简短地应了一声。

青毓一改素色衣衫,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长袍绣着金边,外头罩一件狐裘大氅,脖颈处一圈雪白绒毛,墨发披垂,肌肤白皙面若美玉。

“外头冷,你快进去吧。”夏星澜道。

“不回去。”青毓反倒是在夏星澜一侧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夏星澜无奈地低声笑了起来,嗓音低沉且有些沙哑,随后放下长腿,又拍了拍。

青毓会意,起身走到夏星澜身边,坐在了他腿上。

夏星澜坚实有力的双臂紧紧环住青毓的细腰,埋首在那一圈雪白的狐裘中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香萦绕鼻间。

夏星澜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青毓的脖颈处,令他不由得有些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面红耳赤地推了推夏星澜的头。

夏星澜却得寸进尺地直接在青毓那细白的颈上亲了一口。

青毓霎时身子一抖,耳朵红的不像话。夏星澜知道这处是他的死穴,敏感地很,却偏偏每次都要亲这里。

“我在想……”夏星澜缓缓道。

青毓竖起了耳朵。

“我们是如何认识的。我以前不是妖对不对,那我是凡人么?”

青毓眼神一黯,最初的一段时间,他曾试着向夏星澜诉说那些故事,但却因为他自身的缘故,每每说到一些关键地方时,便会言辞闪烁。

久而久之,夏星澜便也不常问起了。

“你别怕。”夏星澜感觉到怀抱中的身躯一僵,忙低声安抚着不住在青毓面颊上啄吻,“记忆会变,但是感情是不会变的,我爱你,是我内心深处的信念。”

青毓并未回话,只侧头将脑袋抵上夏星澜的脑袋,二人相依偎着,风雪呼啸着吹入这座小亭,打湿二人的衣衫。

这百年来,虽说夏星澜与他也已成婚,该做的都做了,二人也确实如往昔一般恩爱非常。但从前的事,却始终像是一道槛隔在二人中间,虽并不是什么大事,却始终会看到。

“我说给你听,可能会有偏颇。”青毓轻声道:“司徒那儿有一幅浮生绘卷,可造梦,我这一年来一直在将这些事情编织成梦放入其中,明天我便能写好了,你若是想知道来龙去脉,明天我便引我们入梦。”

夏星澜蹙眉不语,定定地看着青毓。

青毓笑了起来,俯身轻吻他的额头,“放心,只是一场梦,一夜的时间而已,在这一晚中,你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

夏星澜依旧有些犹豫不决,青毓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

夏星澜感觉到青毓的手在发抖,却不是因为这冰雪,而是他在害怕。

夏星澜虽不知道为何青毓会如此害怕,但既然深究过去会让青毓感到难过,那么从前的记忆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片刻后,夏星澜轻叹一声,“算了,这样也挺好的,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风雪呼啸着穿过小亭,带着纷扬似鹅毛的大雪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青毓起身,牵起夏星澜的手,往采晴阁内走去。

夏星澜也不挣扎,只以为青毓累了,便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大氅,扬手举在二人头顶挡住风雪。

采晴阁内温暖如春,一关门便隔绝了外界的风雪。

阁内侍女早就退下,此刻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青毓洗完澡后回来,便看到夏星澜正拿着浮生绘卷迎着烛火细细端详。

“我还没有落下最后一笔,所以你看不见的。”青毓走到夏星澜身后,细白的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脖颈。

夏星澜闻言笑了笑,将那画卷重又卷了起来,放在一边,起身一下将青毓整个人都背了起来,青毓惊呼一声,便有一双大手稳稳地拖住他的臀部,随后夏星澜吹熄了烛火,转身背着青毓一道跌进被褥间,自是一番销-魂不谈。

及至深夜,风雪裹挟着寒意呼啸着吹开窗框,雪花纷纷洒落进屋内,有几片稍大些的雪花似是不经意间吹落在那画卷之上,还未及化开,便被猛地吸纳了进去,随后画卷犹如萤火一般微微发光。

床榻间的纱幔随风轻扬,夏星澜被冻醒了,侧头看了眼紧紧将脑袋埋在自己怀中的青毓,抬手将被褥拉高,动作轻缓地起身去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严寒。

“嗯?”正欲转身,夏星澜的目光却被那微微发亮的卷轴所吸引,夏星澜转头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青毓,思索半晌还是不打算吵醒他,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夏星澜刚一转身,那画卷中的光亮便猛地增大数倍,夏星澜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那道光束所包围,随后光芒消散,夏星澜的身躯软倒下来,一切重又归于平静。

蛇妖在冬天是最不爱动的,哪怕是青毓这种大妖也无法免俗,尤其是这种大雪纷飞的夜晚,几乎是不可能将他吵醒。可偏偏在那光束收拢的一刻,青毓猛地睁开双眼。

“夏星澜?”

周遭空荡荡,青毓坐起身来,只见床下一道黑影,随后便是桌上那微微发亮的画卷。

青毓登时吓的可谓魂飞魄散,那画卷他还未完成,竟然就直接引了夏星澜入梦了!而且入梦时不是由他来操控,极有可能会导致时间混乱-交错,若是未能好好引导夏星澜行至正轨,后果不堪设想!

青毓面色惨白,几乎是飞扑了过去摊开卷轴,口中颂念法诀,心中不住道:“千万别时间混乱。”

画卷再度摊开,一道炫目白光后,青毓亦呼吸平稳,身子逐渐软倒在一旁。

画卷却悄悄浮起,周身散发着莹润光芒,微光洒在青毓与夏星澜二人沉睡的面颊上,宛若渡上了一层月辉。

庆元七年春,皇城,夜。

月明星稀,严冬既过,皇城的夜市的灯火一如既往地照彻天际,及至月上柳梢,市井街道上的人潮涌动,花街柳巷丝竹声声。

“嘎——”鸦雀受惊一般纷纷自树梢间飞出。

一道红色人影自树后走出,面上的银质面具在月色下透出丝丝寒意。红衣人抬手撑住一旁的树,摇了摇头,随后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极为惊艳的面容。

正是青毓。

青毓抬手看了眼身上的红色衣衫,眸中露出一丝茫然,旋即便很快反应过来。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闪过,紧随其后的是四道黑雾。

青毓一怔,借着月色得以看清那道白色身影,如他记忆中所想的一般,“哗啦”一声,男子一脚踏空,又被那黑衣人所袭,猛然自屋檐之上滚落,重重砸在地上。

男子抬起脸,正是夏星澜,不过却是刚刚成年的他,面庞上还有一丝稚气未脱。

“吱呀”声响,一片莹黄色光芒洒落,一位少年正巧撑开了窗框。

夏星澜抬眼望去,少年漫不经心地一瞥暗处,便又转过身,离开了。

青毓本该在暗处等待,等到夏星澜逃入那少年的卧房,自己再出去将那些黑袍人杀了。

但他动作却快了思绪一步,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经飞身掠上,一剑刺穿那步步紧逼的黑衣人,尖叫声后,黑衣人化作一团黑雾消散,而剩下几名,还未及逃跑,便被青毓再次几剑刺穿心脏处,一道灰飞烟灭了。

夏星澜跌坐在地,愣愣地看着那沐浴着清辉月色的红衣美人。

“你……”

“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一同静默。

青毓深吸一口气,侧头看了眼那打开的窗口,随即转过身,不再看夏星澜。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声,青毓有些说不出的烦闷,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但是要将夏星澜往别人那里推,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但他不得不那么做,要想让夏星澜记起从前,就须得按照那记忆,再走一次。

青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忽视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倏然。

“多谢公子相救,在下…夏星澜,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青毓微微侧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脖颈。

“青毓。”

“我”话音未落,夏星澜闷哼一声,身形晃动摇摇欲坠,青毓转身,只见那身躯猛地向自己砸来,青毓下意识地将夏星澜抱在怀中,手掌触及到一片濡湿,抬手一看,尽是鲜血。

青毓不敢耽搁,虽说他完全可以为夏星澜治好,但是,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青毓反手将夏星澜背在身后,晃身间便化光去了那房屋中。

刚一落地,耳旁便传来一声惊呼,青毓赶忙抬手嘘了一声。

“玉公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门外有小童喊道。

“没…没事,不小心磕碰了一下,你先下去吧!”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年瞪大了双眼看着闯进来的二人。

“他是剑宗的弟子,此行除妖受了伤,劳烦你救治一下。”青毓小心翼翼地将夏星澜放到床榻上,对着那犹在惊惧的少年缓声解释道。

少年愣愣地应了一声,慢慢挪了几步,青毓坐在床边,一手握住夏星澜的右手,不住给他传输着灵息,不多时,夏星澜原本苍白的面容此刻多了几分血色。

少年看在眼里,喏喏道:“我不会医术,救人我不在行的,你能救他为什么还要让我来?”

“你不用管,你只要救就行。”青毓道。

少年思索了番,手指搅着袖口轻声询问道:“我虽然不会医术,但是我哥哥会,他现在应该抚琴回来了,要不……我去叫他来救他吧?”

青毓本想回绝,但却猛地一怔,少年的哥哥……

如果浮生绘卷因为错误的打开而导致时间混乱的话,那么…会不会。

青毓呼吸有些急促,颤声道:“你那哥哥…叫什么名字?”

“饮歌。”少年谈及此人似乎有些骄傲,声音都不由得大了起来,见青毓面色一变,忙解释道:“我没有骗你,他真的会医术的,饮歌很厉害的!他挥挥手就可以把人治好,我上次不小心被花瓶碎片划伤,也是他帮的我!”

少年生怕青毓不信,忙撩起自己的裤腿,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比划道:“你看,这里原本有这么长的一道疤,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

青毓却是什么也没听见,整个人犹如被当头棒喝一般。

饮歌现在还在碧波阁里…但是怎么会,明明饮歌现在应该早就失踪了才对。

“我能…见见他么?”青毓艰涩道。

“当然,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叫他。”少年点头,不待青毓回应便跑了出去。

青毓呆坐了片刻,心脏砰砰直跳,正欲起身一道跟去之时,一个温柔的大掌猛地攥住他的手。

“青……青毓。”夏星澜双眸紧闭,额头发汗,紧紧地攥住青毓的手,双唇开合间不断呓语。

青毓忙又转身扑到床边,夏星澜却双眼睁开了一条缝。

“青毓……”

“我在。”

“青毓…不要走。”夏星澜双眼模糊,只能勉强看清一道红衣轮廓,似是害怕青毓离开一般,一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臂。

“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青毓小声安抚。

夏星澜轻哼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却是依旧不松手,口中低声呢喃着什么“万妖殿”、“雪”、“画”之类的词。

青毓眉头紧蹙,按理说,夏星澜进来后就会抹去外界的记忆,为何现在又记起来了?!明明……明明方才还不认识。

难道,真的是因为画卷还未完成的缘故……

那这一场梦,又有什么意义?青毓不禁苦笑起来。

夏星澜虽昏迷着,但口中依旧低声呢喃着青毓的姓名,好似要刻在心底一般。

青毓只能不住轻声安抚,“我在,我不走,我陪着你。”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你找我救谁?”

青毓猛地转头,来人亦是身子一僵。

饮歌身着白衣,外罩一件青山图样的轻纱,墨发披垂,面有疲色,却在看清青毓的那一刻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