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殿正门处。
“别的也就不说了,你也都知道怎么办,待我们走后你就去开启法阵吧。”司徒岭与姚珏站在万妖殿前,身后停着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姚珏正抬手梳理着马鬃,两匹马儿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
青毓面无表情道:“昨天才成亲,今天就迫不及待地撂挑子了?”
“嗨呀,这不是姚姚想让我陪他出去玩么?”
姚珏:“……”
司徒岭一脸新婚后的餍足模样,像个终于啃到骨头的大狗。
“直接去北海了?”青毓轻哼一声,懒得和司徒岭争,随口道。
“是,我们打算一路逛过去。”姚珏笑着颔首,“你放心,北海事毕之后我们会尽快回来。”
青毓面色一松,缓声道:“不着急,有护山法阵在,他们攻不进来的。”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到时候给你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姚珏拍了拍马儿,随后坐在车辕上,侧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夏星澜,又见青毓手腕上除了那银色手环外别无他物,心下了然。
“拔个龙鳞给你玩玩?这没玩过吧?再问凤凰要些尾巴毛怎么样。”司徒岭摸着下巴笑的开心。
姚珏轻飘飘地看了眼司徒岭,司徒岭登时一噎,老老实实住了嘴。
青毓掩在袖口下的手轻轻拂过手腕上的银镯,指腹划过红宝石,犹豫许久,才迟疑着开口道:“你们……如果方便的话,帮我打听一下饮歌的下落吧,兴许……”
姚珏与司徒岭闻言对视一眼,司徒岭缓缓点头。姚珏会意,轻叹一声,将一面圆镜递给青毓,说道:“我答应你,不过有些事情,这镜子会告诉你的,晚上将它放在你的枕头下,就可以进入镜中,接着你会知晓你想知道的事情。”
青毓“嗯”了一声,接过银镜。
“那我们就先走了。”
姚珏转身跃上马车,司徒岭深深地看了眼青毓,又转头看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夏星澜,终是叹了口气,沉声道:“一切小心,我们会尽快赶回。”
青毓颔首应下,“不用担心,该怎么做我知道,况且你不是一直想传位给我么?”
“你要是不想当……”
“行了行了,快走吧,你再不走我就走了,到时候就没人接手你的烂摊子。”青毓漫不经心道。
司徒岭哭笑不得,只得转身也上了马车。随后两匹马一声长嘶,车轮滚动着向前跑去,随着速度的加快,尘土飞扬,两匹马儿身侧猛地张开一双羽翼,带着马车登时腾飞而起,随后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天际。
青毓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银镜,神色晦暗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星澜走到青毓身旁,低声道:“有需要我帮忙的,你直接说。”
青毓放下衣袖遮住手腕,闻言不置可否道:“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夏星澜一怔,还未来得及答应,只见青毓一抖袖袍,霎时脚下顿生刺目白芒,一道法阵凭空出现。
青毓默念法诀,二人身形登时消失。
朱雀后山,千鹤谷。
千鹤谷乃是妖界禁地,虽未派兵把守,但所有小妖都不敢轻易靠近,原因无他,之前曾有人胆大闯入,足足在里头待了三天才被人救出,出来后那人面色煞白,似是遭受了极端的惊吓,神志一度濒临崩溃。
但若是问起来,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此后司徒岭更是下了死令,碍于他的权威,众妖更是不敢靠近。
此刻人迹罕至的千鹤谷,蓦然出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向着谷中走去。
“这里是千鹤谷,妖界禁地,司徒岭在外面布下了幻阵,一般小妖踏入都会看到自己最为恐惧的画面。”
谷内杂草丛生,树藤横伸拦住去路,青毓执剑一挥,轻飘飘扫开拦路的树石等,缓声道。
“凡是有生命的活物,都逃不开这幻阵,今**未曾受影响乃是因我提前施了术法。”
夏星澜抬手为青毓挡住一根将要垂落的树藤,闻言“嗯”了一声,反问道:“带我来这里是……?”
“带你认认路,司徒他们没有几个月是回不来的,届时需要你给我做事免得跑错了路误入禁地。”
山谷中静谧非常,唯有风过林间的沙沙声与水流潺潺,夏星澜毫不怀疑现在山谷中除了他和青毓,就没有别的活物了。
几步开外,便是一处断崖瀑布,隔着老远夏星澜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水气,带着丝丝凉意,直像是要钻入他的骨髓之中。
瀑布下有一方石台,随着日月风霜的侵蚀,石台已然布满裂纹,四周杂草丛生。
青毓上前抬手轻抚台面,随即指尖轻点几处方位,再抬手一划。
霎时间,石台面上那些细缝便焕发出金光,沿着缝隙穿梭相连,不多时,石台上便显出一道极为繁复的花纹。
“往后退。”青毓沉声道。
夏星澜见状忙向后数步,脚步刚落下,那石台便“咔啦”一声顿时分开成四瓣,旋即石台中心便有一束金光直冲云霄,在半空中化作一张无形的屏障,将整座朱雀山都包揽其中。
青毓双眸微眯,打量着天穹上的护障,确认万无一失后才放下心来。
“这法阵乃是隔绝阵,唯有一处生门可出入,我将其设在朱雀山下的断桥上,其他的出入口都将会封闭。稍后你去拟诏书,告知众妖。”青毓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步而行,夏星澜亦跟在他身后,思忖一番后问道:
“既然还留有生门,那又该如何阻断乌禾他们?”
“护障形成的一瞬间,会自动将朱雀山内的妖怪容纳其中,凡是现在在山中的小妖都不会有事,但若是外界的人则无法进入。”
难怪司徒岭会放任乌禾他们将内应都召出去,想必他还不知道护山法阵一事,夏星澜沉吟道:“那在朱雀山外的其他妖呢?他们不也是进不来了?”
“那就进不来吧。”青毓面色淡淡,随口道:“时间久了自然会去找他们的陛下,届时司徒岭想不回来都不行。”
青毓说完便负手慢悠悠地往回走,夏星澜闻言稍稍一愣,旋即失笑摇头,缀在青毓身后一道回了万妖殿。
大婚一过,青毓便闲了下来,一连几天都有些无所事事,夏星澜则铆足了劲哄他开心,不时提出一些解闷的法子,却都被青毓一一拒绝了。
原因无他,全是因为那银镜。
忙着还好,一旦清闲下来,青毓便觉得卧房内的那个镜子十分扎眼,他翻来覆去了几天,却都没能下决心去看那银镜,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只觉得一旦自己看了,便会坐实某种结果……
夏星澜看出青毓的走神,温声道:“你在想什么?”
青毓躺在软塌上,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漾起一层暖意,青毓咬了口苹果,阖眼懒懒道:“在想镜子。”
姚珏走的那日,夏星澜倒也听见了一些,此刻知道青毓还对饮歌的事如鲠在喉,而现在姚珏将镜子给青毓,想必就是打算让他自己去想清楚。
而这临门一脚的时候,青毓却迟疑了。
夏星澜知道这种事情他劝不得,也无法劝。便哂然一笑,不再提及此事,转而拿了个匕首给青毓削苹果吃。
“让我再想想……”青毓抬手遮住眼,喃喃道。
夜色渐沉,万妖殿燃起了红灯笼,先前大婚的红绸缎还未摘下,远远望去,万妖殿依旧显得十分喜庆。
青毓早早地洗完澡后回了卧房,坐在床边看着那银镜出神许久。随后轻叹一声,将它放在了枕头下,吹熄了烛火。
“你不要跟着我,留在家里。”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响起,青毓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景物大变。
山谷中桃花灼灼,一座小木屋掩映其中。鸟鸣阵阵,清风微拂。屋旁有一条小溪流。
此时,一个红衣男子正蹲在溪流的另一端,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男子容貌精致,眼尾微翘,带着一丝妖气,却是更加地摄魂夺魄。
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孩,身着嫩绿新衣,露出白藕似的一段小手臂朝那男子不断挥舞着,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
青毓却是整个人都怔在原地。
这是他记忆深处的家。而那个红衣男子,就是饮歌……他早已不记得孩童时与饮歌相处的点滴,但是他记得那双眸子。
饮歌似是有些苦恼地看了眼那小团子,又挥了挥手,“你赶紧回去,我中午就回来。”
小团子呀呀地笑了起来,又往前爬了几下,露出绿衣下的粗短小尾巴。
“把尾巴变回去。”饮歌看着那小短尾十分头疼,“不变回去我就走了!我真的走了!”
小团子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不停的笑,饮歌装作要走的模样,小团子见状当即嘴巴一瘪,就要哭。
饮歌忙跑到岸边,一把捞过小团子,小团子当即缠住了他的脖颈,咯咯地笑了起来,牙牙学语道:“爹……爹”
“我不是你爹,叫我哥哥。”饮歌无奈,只能抬手拍了拍小团子身上的杂草,将他搂在怀中,认命地将人带了出去。
画面一转,桃花林,小木屋消失不见,四周陷入一片昏暗。青毓面色一凝。
“滴答——滴答——”
水声渐起,远远传来无数人声,似是在争吵着什么,青毓迟疑地向着那人声走去。
“把他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视野逐渐开阔,一道光芒亮起,饮歌站在那光芒处,怀中抱着方才的小团子,正低头不语。
“你和他费什么口舌!此子乃是长老的孙儿,合该认祖归宗,回我宗族来!”
“齐柏,住口。”苍老声音再次道,这回一转语气,好言道:“饮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当初你父母的事情我们宗族可以既往不咎,你不是想回族里么?只要你将少主给我,我回去定然劝族长将你纳回宗族来。”
饮歌直如一块木头般杵着不动,直到听见那老者的这番话,才稍稍有了动静。
“我是想回宗族。”饮歌垂着头,抬手轻抚怀中懵懂稚童的面颊。
老者笑了笑,放缓语气道:“那就先将少主给我们吧。过几日我再来接你。”
小团子咯咯笑了起来,粗短的小手握住饮歌纤长的食指,眸子中满是依恋地蹭了蹭。饮歌笑了起来,说道:
“但这孩子是我捡到的,是我将他孵出来的,如果没有我,他早就死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我爹娘傻,听信了你们的谎话,才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老者勃然大怒,“住口!你爹娘没能看好仙果,导致仙果下落不明,多亏了族长隐瞒下来,没有上报陛下,否则,你爹娘怕是连魂魄都留不住!”
“仙果没有丢!那年就没有开花,哪里来的仙果?!”饮歌登时失声吼道。
“住口!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不是族长仁善,你还有命在?!”
“仁善?”饮歌笑声逐渐癫狂,“他不过就是怕没有人看守仙果,被陛下知晓,连这孙儿都能随意丢弃,这叫仁善?!”
“看来你是不肯交出少主了。”老者沉声道。
青毓心一紧,便要冲出去,然而双脚却像是被锁链束缚住一般,动弹不得。
“休想。”饮歌冷冷地吐出二字。
气氛霎时凝滞起来,老者一挥手,登时四五道身影向饮歌直冲而上。
“不…放开我。”青毓奋力挣扎,却似泥牛入海,只能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饮歌脖颈处被锁链套住,掀起撞在桌上,登时将桌子砸碎。
四周黑影愈来愈多,饮歌痛苦地撕扯着脖颈上的锁链,不住在地上翻滚。
蓦然间,一声孩童啼哭响起,似是一道亮光划破黑夜。
小团子一边哭一边爬向饮歌,口中不住唤着什么,饮歌伸出手,小团子见了更是爬的飞快,却在二人将要触碰到的那一刻被人抱起。
老者怀中抱着不住挣扎的稚童,冷眼瞥向地上狼狈不堪的饮歌,随即抬脚踩上饮歌的手,脚上使力踩了一记,饮歌痛苦地闷哼出声,却是咬死了不喊痛。
“下|贱东西,也敢谈条件。”
青毓登时目眦欲裂,挣扎不休,却始终无法动弹分毫。
“饮歌!饮歌!”青毓大喊道。
老者不由分说地将稚童带走,稚童瞪着一双水做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饮歌。
饮歌抬起头,与之对视,随后惨然一笑。嘴唇开合,轻声道:“抱歉。”
青毓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霎时间四周景色再度一暗,无数的记忆纷然涌入他的脑海。
桃花纷飞间,饮歌将小屋上了锁,背上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谷。
月色下,碧波阁中,丝竹声声入耳,歌舞不休,欢声不断。
饮歌随手弹拨着琴,却忽而眼神一亮,只见碧波阁大门处,一个道士打扮的小少年被几个花娘簇拥着满脸通红地往里走,正巧抬眼与饮歌相对,饮歌微微一笑,小道士脸上又红了几分。
无数的过往随着桃花瓣纷纷扬起,青毓大口喘着气,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耳畔喧嚣声起,却在最后一刻归于宁静。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音,青毓眼前一黑,四周一片虚无,唯有饮歌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他的,如果他还记得我,就让他去桃源谷中,屋旁的柳树下,有一个包裹,是想要给他的生辰贺礼……咳咳咳”
“本该在他三岁时…送给他的,可惜了,我没办法亲手给…给他了。”
饮歌的声音逐渐微弱,呼吸粗重无比,似是每一个字都难以说出。
“让他别找我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一切重归宁静。
“滴答”一声,青毓压抑着粗-喘,腮旁滚落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