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饮歌

玉沁缓缓摇了摇头,对着司徒岭道:“那把伞给我。”

司徒岭不明就里,却依旧一甩袖袍,一柄素色,带着几分浅绿的纸伞便凌空而现。

玉沁拿过纸伞,抬手轻拂过伞面,吸了口气,转而再次向前走到门口,对着小道童说道:“小道长,最后请你将这伞送还给夏星澜,就说……就说请他务必在三天内去往邕水城外的小木屋,有人在等他。”

小道童犹豫片刻,踮脚接过纸伞,夹在腋下,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

玉沁微微躬身,道了句谢,随后转身欲走,却忽而想起什么一般猛地止住步伐,启唇缓缓道:“请他务必在三天内去,三天后,那人就不等他了。”

道童点点头,“知道了。”随后便抱着纸伞再度钻进门里。

玉沁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悠悠长出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明明那人都找到了真玉沁,自己却还心存侥幸。也罢,就三天,如果他不来……

玉沁走到司徒岭身边,侧头看眼姚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和司徒岭陪你。”姚珏并未多问,颔首轻声回道。

司徒岭抿了抿唇,眉头一皱正欲说些什么,却猛地被姚珏一推,见姚珏柳眉倒竖,显然有他再说一句话就一拳打过来的意思,连忙缩了缩脖子闭嘴了。

三人安静地站了片刻,司徒岭依旧有些不服气,小声道:“干嘛对一个凡人这么和颜悦色的,你这么喜欢他,非他不可,我直接进去将他捉回来,捆到你殿里去不就成了。”

姚珏知道司徒岭只是替玉沁不甘心,诚然,自己的好兄弟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几乎丢掉了一条性命,要是没自己拦着,怕是要再次单枪匹马杀了进去了。

但此刻……乌禾显然与凡人有所联合,敌在暗,况且他们又得到了玉沁的内丹,更是如虎添翼,现在若是贸贸然与凡人开战,就怕被坐收渔翁之利了……

“陛下。”姚珏温声道,“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但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司徒岭厚脸皮道。

姚珏摇了摇头,显然不想与司徒岭再纠结此事,司徒岭这老妖怪,功力与他的脸皮一样厚。

“走吧。”玉沁说道,司徒岭颔首,抬手一挥,一道金光霎时将三人包裹其中,随即一飞冲天消失无踪。

枝头一只鸟雀被吓得扑棱棱地飞起,抖落枝头几片枯叶。鸟雀横飞过山门,掠入庭中一颗参天高树中。

树叶摩梭发出沙沙声,日头偏移,一道耀目日光避开树叶照向夏星澜的双眼。

“夏道长……?”

夏星澜如梦初醒,猛然睁开眼。

夏道长…玉沁不会这么生疏地叫自己。

他不是玉沁。

夏星澜忽的回过神,迅速松开揽着那青年的双臂,神色恍惚。

青年莫名其妙被抱住,此刻又被猛地推开,正是一头雾水,觉得这夏星澜莫不是除妖把脑子给除坏了。

“对不起。”夏星澜缓声道:“我认错人了,我把你…当成他了。”

“你是说那名长得和我一样的公子么?”

夏星澜沉痛地点了点头,眼内布满血丝。

青年犹豫片刻,小声解释道:“其实,我和你算起来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在救了你的第二天,我外出之时,那公子便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那地方,我很感激他,他也确实没有要害我的意思。”

“但…他是妖。”夏星澜低声呢喃。

青年闻言摸了摸脑袋,笑着道:“人还分好坏呢,那公子如果真的想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完全可以事后杀我灭口,这样死无对证不是更好么。”

夏星澜沉默不语,“但…我喜欢的是玉沁,而你才是……玉沁。”

“你方才不也将我错认为他了么?”青年讪笑道,“你喜欢谁你心里该是最清楚不过了,你现在看着我,不是依旧感觉很陌生。”

夏星澜混乱至极,只是眼神发愣地看着一旁的树干。

“师兄?师尊正找你呢。”庭外柳舒负手而立站在门口,身后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夏星澜转身,沉声应下,快步离开。

柳舒长身玉立,英姿挺拔。待夏星澜走后便转头看了眼站在树下的白衣青年,柳舒微微一笑,走至青年身旁,抬手轻抚过他侧旁碎发,英俊的面容在日光下更显温柔。

青年不由得面颊发热,眼神飘忽。

“柳…柳道长。”

“嗯。”柳舒柔声应道,“在这里住的还习惯么?”

“习…习惯。”青年面红耳赤。

“习惯就好,我现在有些事,须得尽快去办,你帮我把这个扔到后山断崖处可好?”

柳舒悠悠从身后拿出一柄纸伞,色泽黯淡,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青年愣愣应了一声,只以为是一件旧物,抬手接过便点了点头。

柳舒笑着抬手揉乱青年的发丝,缓声道:“记得要扔下断崖。”

青年耳尖通红,点头应下。

饮梅阁位置偏远,乃是一座小木屋,周围一片梅花林,此刻树干光秃秃的,倒是有些萧瑟意象。

夏星澜的师尊便居于此,自他记事起,师尊便鲜少有笑意,常年都是神色淡淡,好似世上已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多看一眼般。夏星澜初时有些害怕他,但之后确实又有些可怜他。

师尊几乎在这饮梅阁中住了几十年,饮梅阁十年如一日的冷清。没有弟子愿意往这里跑,最初时一向都是夏星澜往这儿一日三餐送饭,待夏星澜走后便是由小福与柳舒两人轮替。

夏星澜走到门口,抬手轻敲。刚敲了一声,门便“吱呀”一声打开。

屋内还是他记忆中的简朴,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

“师尊。”

他记忆中师尊一年到头都在打坐,参道。但今日,师尊却是坐在桌边,神色轻松,好似在等待着一位老朋友般,桌上摆着一小盘桂花糕,这是他爱吃的糕点。

“星儿回来了。”

夏星澜点了点头,站在桌边。

“坐吧。”道人抬起下巴,面容苍老,须发皆白,但双眸烁烁,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俊朗容颜。

夏星澜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道人抬手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夏星澜身前,眼眸含笑细细地打量起对面的夏星澜来:“你长大了不少,今年已有二十八了罢。”

夏星澜点了点头,几度张口欲言却是不知说些什么,片刻后:“师尊…身体可安好?弟子不孝,近年来未能服侍师尊左右。”

道人却笑了起来,抬手轻捋颌下长须,“为师大限将至。”

此话一出,夏星澜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师尊。“不…这不可能。”

道人哂然一笑,缓缓道:“人终有一死,星儿无须介怀,你我多年师徒情分,我亦是将你视若亲子。”

夏星澜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师尊…师尊便如我父。”

“莫哭了。”道人笑了笑,“今日寻你前来,为的是你的事。小柳早已将事同我说了。”

“他叫做玉沁对吧?”

夏星澜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我将他视做玉沁,但我亦不知他的真名为何。”

道人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枯枝,缓声道:“多年前,碧波阁有一位红倌,名唤饮歌。”

夏星澜抬起头,不解地看向道人,不知为何忽而谈及此事。

“嗯?”

“饮歌也是一个妖。”道人笑着说道,眉目间满是柔情,“他是条赤练蛇妖。”

夏星澜迷茫地看着道人,应了一声。

“他就是你那玉沁的兄长。那时,你那玉沁还是条小蛇,饮歌同我说,玉沁是他孵出来的。”道人笑着轻啜了口茶。

夏星澜神色复杂,愣愣地看着师尊,开口道:“但…玉沁是条青蛇啊。”

“饮歌与玉沁都是被抛弃的蛇。饮歌被其他蛇妖养大,他又养大了青蛇。因着青蛇天资极高,后被带回了宗族,改名为青毓。”道人眼神微眯,似是陷入了回忆:“饮歌却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蛇妖,没有资格入宗门,只能来了人间。”

夏星澜震惊地久久不语,“师尊……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当年,我同你一样,毛头小子一个。冲动之下下了山。后结识了饮歌。”道人轻声说道:“他从不掩饰自己妖的身份,常常恐吓说要吃了我。”

说到这里,道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继续道:“玉沁,乃是饮歌为他弟弟,也就是你的青蛇所想的姓名,可惜,还未能用上,青蛇便被带回了宗族。恰此时,一名小童初来碧波阁,瘦瘦小小的,兴许令他想起来那瘦弱的小蛇,饮歌就唤那小童为“玉沁”。”

夏星澜惊讶地看着师尊,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师尊肯定是十分厌恶妖族的,不曾想竟然有一名“蛇妖好友”,看样子二人关系十分亲近。虽然他不该在心底胡乱猜测他的师尊,但是……

“师尊…那饮歌呢?”

道人笑容渐缓,静默许久,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死在了我的剑下。”

夏星澜内心大为震撼,难怪…难怪他从未见师尊使过剑,但却剑术绝群,没想到竟然是有这么一段隐秘之事!

亲手杀死自己的至交好友,这种痛苦……

“师尊…为何要那么做?”

道人陷入了绵长的回忆,双眸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梅花树,许久后,才哂然一笑:“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

夏星澜深吸一口气,正欲再度开口之时,却被道人打断:“我已然时日无多,有些事,你理应知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一生,从未教导过你什么大道理。”

道人长长出了口气,“为师这一生,糊涂至极,只有你和柳舒两位徒儿,为师老了,不愿见你们误入歧途,你的事情,须得由你自己做主。但柳舒近日周身邪气四溢,恐是沾染了不干不净之物,你须得看顾着他,必要时劝他悬崖勒马。”

“师尊……”

剑宗,观海楼。

柳舒坐在案前,拿布轻轻擦拭着掌中长剑,神情悠然。另一边,连歌面露不耐之色,道:“叫我来做什么。”

“稍安勿躁,自然是有事才叫你来的。”

连歌怀疑地看着柳舒,柳舒神态自若,将剑身擦得发亮,才慢悠悠地放到一边,自案下的柜子中取出一个乳白色药丸。

连歌眉头一蹙,双眸一亮:“这就是……”

“大人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食言,况且这次的事能大获成功,少不得你的帮助。”柳舒笑着将药丸往连歌身前推了推,继续说道:“这药丸能帮你将脸上的伤痕祛除,服用三颗后便可恢复如初。”

连歌迫不及待地拿过药丸,放在掌心细细端详,面上露出一抹急迫,“另外两个呢?!”

“不急,青毓将前往邕水城,斩草务除根,大人希望你能再去一趟。”

最初的惊喜与急切过后,连歌忽而冷静了下来,看着眼前好整以暇的柳舒,冷笑一声,道:“这个伤还不是你那好师弟做的,现在你这是来和我讨价还价?!当初说好的,帮你这一次就治好我的伤!”

柳舒眉梢一扬,“你也可以不去,至于刺史大人会不会在意你的容貌,那就另当别论了。”

连歌冷冷地看着柳舒,柳舒丝毫不避讳地与之对视,良久后,连歌愤然起身,恨恨道:“司徒岭和另一个人会一直护着他,我根本打不过他们两个。”

“有人会接引你,你只需要将那两人引开便可。”

连歌定定地盯着柳舒,随后一甩袖袍转身化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