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离

“这青麟真是眼熟啊。”柳舒笑着说道。

“那又如何。”玉沁冷冷反问,嗤笑一声不欲理会,抬脚走了几步想到夏星澜身边去,剑宗弟子原本站在夏星澜身旁,将他围在里面,此刻见玉沁一步步走来,竟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反倒是让夏星澜站在了最前头。

玉沁满心满眼都是夏星澜,全然不顾旁人。只要夏星澜相信他,其他人他都不在乎。

玉沁一步步走向夏星澜,夏星澜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玉沁内心紧张无比,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掩在衣袖下的双手死死攥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红痕来。

一步之遥。

玉沁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夏星澜,眸中带着一丝希冀。夏星澜静静地看着玉沁,随后轻叹一声,缓缓伸出手。

玉沁心头一松,面上绽出一抹笑容,他向来不喜形于色,但此刻看见夏星澜朝他伸出手,他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似是冬日的一抹暖阳,融化了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玉沁握住夏星澜的手,低头不语。

“是不如何。”柳舒笑了笑,拨开师弟师妹们走到夏星澜跟前,负手而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师兄好像在来之前就见到过一片青鳞?”

夏星澜犹豫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而师兄想必也看到了,这裴府中的乃是一条黑蟒,这青鳞又是从何而来?”

“也许是他的同伙。”夏星澜沉声道。

“那师兄一路上都能看到这青麟,想必他早已潜入我们之中了。”

“玉沁一路都跟着我,他不可能做这种事。”夏星澜无奈道,“我知道你因当年之事对玉沁有所偏见,但这几年来的朝夕相处,他绝对不会是妖,更不可能加害于我。你莫要再提了,蛇妖之事我会另想办法。”

柳舒闻言也不急躁,思忖片刻后说:“既然师兄发话了,那么我有几个小问题想问一下玉公子,可以么?”

夏星澜侧头看了眼玉沁,玉沁略一颔首。

“我记得玉沁该不是本名吧?”

“我自小-便在碧波阁中长大,早已不记得最初的姓名。”

“那可还记得是谁给你取了这名?”柳舒步步紧逼。

“十二年前的红倌,饮歌。”

柳舒欣然颔首,一旁的小师妹有些紧张问道:“师兄…怎么样?”

“全然无误。”

众人皆是一愣,不懂柳舒这是做什么,专挑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来问。这能说明什么呢?就算证明了玉沁不是“玉沁”,难道又能证明他是妖么?

夏星澜稍稍松了口气,紧了紧牵着玉沁的手指。玉沁侧头朝他微微勾动唇角,示意安心。

“既然都问完了,那我先带玉沁去安顿一下。”

“且慢。”柳舒蓦然出声制止道:“我还有个小问题,想请玉公子解惑。”

玉沁仰头,双眼微眯,定定地注视着柳舒。

“碧波阁的麽麽曾说,怀玉公子是吃不得枣泥糕的。幼时误食了一次便呼吸困难,浑身起了红疹,有这回事么?”柳舒悠悠问道,侧身几步挡在了夏星澜与玉沁的身前。

玉沁抬眼瞥了一下,敷衍地应了一声。

柳舒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便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玉沁忽而心中一跳。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初来裴府之时,侍女上的糕点中就有枣泥糕。而且,玉公子好像还吃了不少。”柳舒顿了顿,笑着继续道:“不过好像玉公子身体依旧康健。”

玉沁面色一僵,身为妖自然无需食用人间的吃食,当时也不过是闲着无聊随便吃了几口罢了,没想到柳舒竟是一早便发现了!

玉沁心思急转正想着对策,倏而,夏星澜将玉沁揽至身后,面色不虞地对着柳舒道:“那也只是幼时之事,许是现在症状轻微,或是剂量较少。”

柳舒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随即笑意逐渐消失,如同一根柱子般直直地杵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夏星澜。

“师兄所言有理,是我多虑了。”话音一顿,柳舒偏头看向玉沁,一字一顿:“但是,我敢以我项上人头担保,我们之中必有妖,现在乃是特殊时期,以防万一,我们还需自证清白为妙。”

“云舒道长有何高招?”久久站在一旁不语的裴云忽而出声说道。

柳舒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玉沁,“剑宗有一特制的化形水,妖若服用,必将显出原形,且对凡人无害,我们不如一个一个来?就先从玉公子开始如何?”

柳舒挥了挥手,一旁的剑宗弟子见状立马从随身的布袋中拿出一个纯白的小瓷瓶。

如果是以前鼎盛时期,玉沁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被看穿,哪怕是拿个符咒朝他脸上贴也毫无用处。

但……今非昔比,他早已损耗了太多修为,此刻他毫不怀疑,这一个小瓷瓶里的化形水足以让他原形毕露。

玉沁指尖轻颤,正是进退两难。而那剑宗弟子却是已然开始人手分发一个小瓷瓶了,玉沁接过瓷瓶,指腹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瓶身,一时有些犹豫不决。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侧头看了眼门口的连歌,见他神态自若地接过瓷瓶,丝毫不见慌乱,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一般,显然是与柳舒串通一气了,至于他手中的到底是不是化形水还有待商榷,无怪乎他如此泰然自若。

玉沁心底嗤笑一声,所有人都有备而来,自己又怎么抵挡得住?

待众人分发完毕,柳舒拿起瓷瓶,遥遥举起揭开木塞,沉声道:“玉公子,请?”

看来柳舒是非逼他喝不可了,自己若是硬撑着许是还能坚持片刻,也只能赌一把了。

“啵——”的一声,玉沁拇指揭开木塞,缓缓举起凑到唇边。浓密纤长的羽睫轻颤,喉结滚动,正欲仰头一饮而尽之时,忽而手上一轻,夏星澜将他掌中的瓷瓶抢了过去。

众人顿时哗然,玉沁亦是一怔。柳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着夏星澜一言不发。

少倾,夏星澜长叹一声,面色复杂地环顾一圈皆是状况外的师弟妹们,缓缓道:“柳舒,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知晓你一直不喜欢玉沁,但他是我心爱之人,我不能任由你这般侮辱他,这瓶水,他不会喝的。”

玉沁愣愣地看着夏星澜,忽而鼻尖有些酸涩,连忙垂下脑袋掩去神色。

“师兄,我发觉你变了很多,让我有些陌生了。”柳舒再也维持不住笑容,冷着脸说,“你在担心他被验出是妖么?”

“我一直都没有变。”夏星澜无奈说道:“我不希望你们再插手我和玉沁的事了。”

“哪怕他是妖?”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一阵风过,抖落枝桠间的枯叶,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哪怕他是妖。”夏星澜语气坚定。

柳舒沉默不语。

“只要他是玉沁,我便不会放弃他。”

话音甫落,柳舒却嘴角一咧,露出一个邪肆的笑容,笑声愈来愈大,往后竟然有些歇斯底里。

“那如果,他不是玉沁呢?你还会护着他么?如果他是个冒牌货呢?”柳舒一字一句,边说边向着夏星澜走去,每走一步,每说一字,玉沁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而夏星澜则是眉头越来越紧。

“柳舒!你疯了!”

“疯的是你!”柳舒咆哮道,猛地上前将手中瓷瓶摔在地上,双手揪住夏星澜的衣领,浑身气的发抖。“你既然这么喜欢玉沁,怎么连真假都分不出来!我看你是在自欺欺人!你对得起师尊么!”

“当初你是潇洒了,一走了之!你知道师尊在思过室坐了多久么!丢下整个剑宗,丢下所有的师弟师妹们,丢下了小福!你真的问心无愧么!”

夏星澜内心深处的疤痕猛地被人血淋淋地撕开,顿时心口一窒,哑口无言。

柳舒急喘了片刻,反倒是冷静下来,慢慢松开了手,侧头看着玉沁,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朗声道:“让人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应该啊。还不快把玉沁公子请过来。”

一旁的师弟闻言立马应声跑了出去,柳舒缓缓后退,面上带着一丝快意。玉沁则是浑身发冷,低着头不语。

片刻后,一道清润嗓音响起,夏星澜顿时如遭雷殛,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缓步前来的瘦削人影。

白衣青年甫一现身,在场众人个个倒吸一口凉气。

与玉沁如出一辙的容貌,身形,声音,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众人的目光不断在青年与玉沁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最后不得不承认——完全一样!

夏星澜早已瞠目结舌,玉沁面色发白,沉沉地盯着远处的柳舒与那青年。

白衣青年乍见玉沁,顿时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柳大哥?这…这是怎么回事?”青年缩了缩脖子,不自觉地往柳舒身后躲去,柳舒放缓声音,轻抚那青年的脊背,青年面颊顿时浮起一抹霞色。

“来,告诉夏道长,你是谁?”

青年小心地打量了眼夏星澜,回道:“我叫玉沁。”

一模一样的面容,但那白衣青年却始终少了一丝锐意与冷淡,多了分柔软。就算面容相似,却仍旧可分辨出二人。

“你是如何离开碧波阁的?”柳舒看着呆愣的夏星澜,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青年稍顿,思索片刻缓声道:“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一晚,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红衣公子来找我,给了我一个箱子,说里面有一大笔钱,让我离开这里去另谋生路。我打开那箱子后便有些迷糊,接着便眼前一黑,再也不知道了。”

柳舒轻抚那青年的肩,止住了话头,随即继续说道:“师兄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的么?”

不待夏星澜回应,柳舒便自顾自继续说:“说来也是巧,我有一日正追杀一个小妖,那妖怪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一个山洞,你猜我进去后发现了什么?”

“一个锁魂阵,而阵中央躺着的人,这不就是玉沁公子么?”

夏星澜好似魂都被抽走一般,愣愣地看着远处那白衣青年,缓缓松开相扣的手,玉沁却是死死攥着夏星澜的手腕,力气之大瞬间将夏星澜唤回了神。

夏星澜看着那白衣青年,艰涩道:“柳舒,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可能认错人。”

“师兄忘了么,妖最擅长蛊惑人心,你被他欺瞒已久,中了心毒,所以你才会如此固执。回来吧,师尊也在等你,现在回头,为时未晚。”柳舒面色缓和下来,轻声劝道。

夏星澜看了眼身旁脸色发白的玉沁,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柳舒面色一变。“没关系,我早就知道这妖怪不会轻易放手,我这就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话音甫落,柳舒抬手一挥,一道劲风扫出,瞬间一道金光飞出,在半空之中化作一条细长锁链,直直地攻向玉沁!

玉沁眸色一紧,下意识松开紧攥着夏星澜的手,侧身避开金线的攻击,一个翻转间稳稳落地。柳舒却仅是一击便退,玉沁胸口一窒,好似体内有股气息在横冲直撞,顿时喉头发腥,呕出一口鲜血!

玉沁顿时双眼发黑,耳内嗡鸣,体内灵力好似被外力所牵引,一路左冲右撞,急于寻找突破口。

待到耳畔嗡鸣声停,却猛地涌入一群惊叫声。玉沁双眼复明,浑身无力地跌倒在地,他的腿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碧绿色的蛇尾,鳞片上涌着一层黯淡的碧绿色泽。

玉沁缓缓低头,见手背上青麟隐隐浮现。

“星…星澜…”玉沁喃喃道,他感觉到夏星澜就在他不远处,但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去看他脸色,他害怕看见的会是厌恶。玉沁低声呼唤着夏星澜的名字,期盼着那双宽厚温暖的手能将他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来。

就如同初见那一天,将他从泥泞中轻轻捧起,护在怀中。

但却迟迟等不来那道温暖。

“我早就在你们卧房处的茶壶中下了化形水,只要稍一运功,便会原形毕露。”柳舒志得意满道,“蛇妖,你骗了我师兄这许多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不如来让师兄定夺?”

柳舒说完便侧头看向夏星澜,夏星澜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看着地上不断轻声呼唤着他姓名的蛇妖。

那条碧绿色的蛇尾刺痛了他的眼,夏星澜缓缓走近,看着在跌坐在地上的玉沁,蹲**子,一言不发。

玉沁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夏星澜的衣衫。

片刻后,那只温热的手掌,轻覆上他的鳞片,蛇尾下意识地轻晃,忙向后缩去,不愿让夏星澜触碰。

“你…是妖。”

“……”

“你是玉沁么?是我的玉沁么?”

玉沁张了张口,嘴唇轻颤,夏星澜眸中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好像只要玉沁点头,他便可以不管不顾地带他走。

终究,玉沁缓缓摇了摇头。

夏星澜惨然一笑,收回手起身连连后退。玉沁鼻尖发酸,嘴唇嗫嚅轻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我只是…只是”玉沁忙抬头,眼眶发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仅此而已,如果可以,我也想当个凡人。但我生来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喜欢妖,那我便装作人,你喜欢玉沁,那我就当玉沁。”

夏星澜神色松动,看着眼前的人,低声道:“玉沁……”

玉沁面色一喜,忙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长长的蛇尾沾染尘土,早已不复昔日流光溢彩。

“星澜。”玉沁伸出手,想要触碰夏星澜,就在此时,忽而一道金光直射而来,死死地捆住他的双手手腕!

柳舒抓着金线的另一头,在手臂上绕了几圈,喝道:“还在等什么?!保护大师兄,捉住蛇妖!”

话音甫落,众多宗门弟子纷纷投掷出金线,四面八方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铺天盖地地向着玉沁网去。

金光大炽,宛若数道利刃穿透了他的身躯一般,剧痛无比,玉沁登时惨叫出声,浑身鲜血迸裂,金网愈缠愈紧,数息之间便好似要割破皮肉般深深陷了进去,鲜血汩汩涌出,顿时玉沁身上的衣衫被血染红。

“夏…夏星澜。”

夏星澜猛然醒悟,看见玉沁浑身浴血,暴怒道:“住手!都给我住手!”连忙抽出长剑,对着那金线一顿毫无章法的劈砍。

就在此时,周遭顿时黑气冲天,霎时狂风大起,昏天黑地,那道黑气眨眼间便再度袭至裴府上空,猛地冲向站在门口的白衣青年!

“啊——!”青年猛地尖叫出声,被黑气席卷至半空,随即黑气消失,青年直直地从半空坠下,这种高度,必死无疑!

柳舒却是不管不顾,依旧紧紧缚住金线,金线网中的玉沁已然虚弱无比,连站都站不住,只能跌在地上,不住喘着气,却仍旧向夏星澜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嘴唇微动,无声地呢喃着夏星澜的姓名。

夏星澜怔怔看着玉沁,一咬牙转身奔向门口处,奔跑间甩出符咒顿时在空中形成一道无形的护障,青年落在护障上,随即缓缓落地。

玉沁绝望地看着夏星澜的背影,眼中终是落下一道泪痕,内心宛若刀割一般。

夏星澜稳稳接住白衣青年,青年惊魂未定,双手攥着夏星澜的衣襟,仍旧十分后怕。

“多谢夏道长。”

夏星澜看着眼前这与玉沁一模一样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待人稳定身形后便转头奔向玉沁。

却晚了一步,那道黑气再度凭空闪现,自上空猛地冲向躺在地上极其虚弱的玉沁,顿时金光一散,黑气裹着玉沁飞向半空!

夏星澜目眦欲裂,大吼一声,不管不顾便掷出雷符,欲要引雷。柳舒却猛地一推夏星澜,夏星澜一个不稳,剑脱手而出。柳舒见状更是死死抱住夏星澜,夏星澜不住挣扎,手肘向后猛锤柳舒。

“放开我!”

“不行!你不能再和那蛇妖同流合污了!”柳舒闷哼几声,却是手臂愈发收紧。

此事半空中忽而传来一声惨叫,一片黑气中只能看见那碧绿蛇尾疯狂挣动,鲜血不住洒落,宛若下了血雨。

待到惨叫声停,蛇尾软软垂下,玉沁双眸空洞,腹部破开一个大洞,一颗碧绿珠子周身环绕着荧绿色光点飞舞着。珠子中间隐约可见一条蛇形黑影在缓缓游动。

那是玉沁的内丹。

随即黑气一收,裹着碧绿**飞速遁向远方。

玉沁双眸空洞无神,软软垂下双手,自空中遥遥坠下。

柳舒见状嘴角扬起,被夏星澜猛地推开,跌坐在地,笑的恣意。白衣青年见状忙上前欲扶起柳舒,却被柳舒推开。

顷刻间,天际一道高亢鹰唳,紧接着一道金光穿破层云,一个庞然大物猛地突破云层,急急掠向地面。

一道黑影闪过,随即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黑衣男子凌空而立,衣袖无风自动,墨发披垂,自有一股王者之气。晃神间那黑衣男子便抬手一挥,身形一动。

司徒岭打横抱起玉沁,见他此刻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待看到玉沁腹间的大洞时更是脸色大变,忙张口吐出一道黑金气息,顿时被吸入玉沁体内。

司徒岭冷眼看了地上的人群,沉声道:“妖界不会善罢甘休。”

随即踏上巨鹰眨眼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