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苦笑一声,他从未如此狼狈过,在千年中,只有一次,也唯独那一次。
不远处便是一颗大树,只要他爬到树下,便可暂且躲避这狂风暴雨,但他此刻已没有力气了,玉沁缓缓合上眼,似乎已然接收了这个现实。
闭上眼的一瞬间,一道令人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他恍惚间好似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呼唤着他。
“玉沁?”
夏星澜。
玉沁猛地睁开眼,对!夏星澜,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青色小蛇艰难地翻了个身,一点一点地缓缓向旁挪去。可惜它实在过于孱弱,才爬了几寸,便被一阵狂风掀了回去,在泥沼中挣扎。
浑身宛若被拔鳞剥皮一般的痛苦,玉沁几乎觉得他会死在这暴风骤雨里。他能感知到,四周的灌木丛中有其他妖,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准备等他咽气的那一刻再将他大快朵颐。
但他却没有力气挪动分毫,甚至连灵息都调动不起来,只能任由他体内的灵息四散,融进这滂沱大雨中。
精纯的灵力散入雨中,随着雾气四处飘散,周遭的小妖贪婪地汲取着雨中的灵力,这足以让他们在短时间内修为精进不少。
玉沁精疲力尽地躺在雨中,他现在太过疲惫,浑身似是刀割一般。
罢了,就这样吧。
玉沁不知为何,心底忽而浮现这段话,青色小蛇静静地躺在泥水之中,而身上的青麟却在雨水的冲刷下焕发着莹润的微光,只是犹如夏夜的萤火一般摇摇欲坠。
这一切似乎都在彰示着,他离死不远了。
眼前再度模糊起来,耳畔嗡鸣声不绝,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又安静了下来,玉沁疲乏地合上眼。
“玉沁!”
是夏星澜急切的呼喊,夹杂着一丝惧意。
“夏星澜……”玉沁呢喃着。你在怕什么?看到我是只蛇妖,害怕了么?玉沁有些想笑,但青蛇却做不出那么多动作来。
忽而眼前一黑,一道阴影笼罩下来,雨势顿消,但雨声未停,玉沁得以苟延残喘片刻,缓缓睁开眼,便看到一个放大的人脸。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娃娃,撑着一把比他大出许多的烟柳青色的纸伞,浓眉大眼煞是可爱,此刻他正一脸严肃地咬着手指,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的青蛇看,好似在观察这青蛇死了没。
许是这娃娃的眼神太过专注,明明是个稚童,面上却硬是故作老成,婴儿肥的脸颊鼓鼓的,许是想装出气势来,却适得其反。
“夏星澜……”玉沁低声喃喃道。
稚童瞬间抬起头,左顾右盼起来,大雨掩去了玉沁的声音,等了片刻,娃娃才重新低下头,嫩笋一般短粗的小手才轻轻戳了戳青蛇。
玉沁小幅度地甩了甩尾巴。
娃娃吓了一跳,手一抖纸伞,雨水飞溅而下,打湿了他的衣角。玉沁只是动了一下,浑身便犹如钻心般地疼。
娃娃犹豫片刻,站起身,纸伞转了几圈,水珠旋转着飞散,犹豫片刻后又蹲了下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一般。
“玉沁?!”夏星澜的声音遥遥传来,玉沁登时一惊,夏星澜也在这儿?忙强撑着痛苦支起脑袋。
稚童见小蛇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正努力地撑起上身,小蛇只有成人的一指粗细,极为小巧。通体碧绿犹若翠玉一般,极为漂亮。
稚童眨了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慢慢地向青色小蛇伸出手,玉沁不闪不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稚童。
软嫩的小手触上冰凉的鳞甲,青色小蛇微微偏过脑袋,往稚童的掌心蹭了蹭。
稚童一时兴奋地面颊发红,又将短短的小臂往前伸了伸,小蛇顺服地将脑袋放在他的掌心,随即缓缓地向上爬去,直至整个身子离开冰冷的泥水,缠上这具温热的身躯。
稚童被冰地一抖,喃喃了句怎么这么凉,小蛇仅仅攀在他的小臂处便不再往上爬。
稚童小心翼翼地起身,将攀有小蛇的手臂放在胸前,避免被雨淋到,旋即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玉沁只感觉在冰天雪地中有人往他怀中塞了一个暖炉,顿时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一个凡人的温度。
一个凡人的小孩儿,竟有如此蓬勃的生命力。
周遭景物急速倒退,玉沁合上眼,不知为何,他忽而升起一股熟悉地安全感,好似只要在他身边,就是天塌了也无妨。
稚童冒着雨跑到一座早已废弃,年久失修的寺庙前,却并不入内,只是抱着小蛇坐在门口,将伞倾斜着放在一旁。
屋檐下淅淅沥沥地淌着水,雨势渐小,天际乌云散开,一缕日光透过缝隙洒向人间。
稚童捧着手臂,小心地注意到不去触碰青蛇,一人一蛇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听雨。
不知过了多久,云消日现,雨过天晴。微风轻拂间裹挟着一丝青草的芳香,沁人心脾。
“嗯?”稚童轻哼一声,抬起头来遥遥眺望,玉沁见状也好奇地伸长了脑袋。
天际,群山间,一道彩虹跨越千山,架起一座天桥。太阳慵懒地散发着金色光芒,山间云雾缭绕。
“星儿——”一道浑厚苍劲的声音响起,在山间形成无数道回声。
“星儿——”
“诶”稚童遥遥地呼应道,急迫地起身,正想跑时,玉沁微微一动,尖细的蛇尾悄悄划过稚童温热的手臂。
稚童这才反应过来,忙小心翼翼地将青蛇从手臂上取了下来,玉沁支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稚童站了许久,又忍不住俯身摸了摸青麟,直到那呼喊一声高过一声,惊起林间的鸟,哗啦啦地飞向天空,才依依不舍地将一旁青色的伞遮在青蛇头顶,转身跑走。
不远处,一中年男子怀中抱着一个正牙牙学语的婴孩信步走来,见到稚童无恙才松了口气,另一手携着稚童的右手,转身离开。
玉沁看了看头顶的伞,又转头看向背影渐远的三人。
星儿,星儿……?
夏星澜!
“玉沁?”
“玉沁!”
玉沁猛地大口喘气,双眼睁开的一刹那,周遭重归黑暗,犹如从云端跌落,失重感将他惊醒。
屋内一片昏暗,夏星澜紧紧地抱着玉沁,面上一片慌张,眸中掩不住地担忧。
“玉沁?你怎么了?方才起就一直发抖,怎么叫也醒不过来。”夏星澜有些后怕,方才半途醒来,就看到玉沁在一旁缩着身子发抖,还不停地翻滚,面色痛苦,似是着了梦魇一般。
玉沁神色怔怔,里衣被冷汗浸透,不停地喘息着,好似将死之人一般。
夏星澜又喊了几声,玉沁才堪堪回过神来,转头出神地盯着夏星澜,不发一语。夏星澜有些着急,抬手欲去探玉沁的额头。
猛然间,玉沁一个翻身,右手青筋暴起,牢牢地钳住夏星澜的脖颈,将他狠狠地掼在床上,夏星澜一个不察被玉沁制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脖颈间冰凉的手却是死死地掐着他的喉咙,力道越来越大,夏星澜此刻只能“嗬嗬”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
玉沁双眼血红,满是杀意,浑身上下爆发出滚滚黑气,五指越缩越紧,夏星澜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他丝毫不怀疑,此刻玉沁是想杀了他!
玉沁想杀他!
夏星澜痛苦地闭上眼,四肢犹如灌铅一般沉重,眼前阵阵发黑,濒临死亡。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柳舒逆光而站,长身玉立,右手执剑,左手登时甩出一道符咒,急急飞向玉沁!
符咒在触碰到玉沁周身的黑气之后便猛地散发出刺目的光,似是带着雷霆之力袭向黑雾!
霎时,黑气翻涌着不断变大,几乎占据整个床榻,却在柳舒靠近的片刻忽地一缩,脱离了玉沁的身躯,自窗边缝隙溢出逃走。玉沁顿时身躯一软,松开了钳制夏星澜的手,跌回床榻。
夏星澜猛咳几声,双眸中布满血丝,疾喘片刻嘶哑着嗓音道:“别动手!”
柳舒一个箭步急停,站在床边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倒在一旁的玉沁,便反手挽了个剑花,将剑收至身后,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道:“虽然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我依旧要很不合时宜地来打搅二位了。”
夏星澜知道柳舒是在讥讽他,却无力再争辩,忙侧身去查探玉沁的情况,不停地轻拍着他的面颊。
“星……星澜。”玉沁双眸回神,喃喃道。
方才……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之上,周围都是叫嚣着要杀他的妖。
夏星澜松了口气,低下头与玉沁额头相抵,两人皆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玉沁眨了眨眼,不解地看向夏星澜,似是不懂他为何这么紧张,眼睛往下瞥去,却是面色霎时一白——夏星澜的脖颈处的伤痕。
玉沁颤抖着抬起手,欲伸手去触碰他的伤口,却又害怕地不敢上前。
夏星澜主动地握住玉沁抬在半空的手,凑唇边吻了吻,小声哑着嗓音安抚道:“没事了,不怪你,不要怕。”
“这…这是。”
“如你所见,你刚才差点把我的师兄给掐死了。”柳舒关上窗,慢悠悠地走到床边,丝毫不避讳地打量起二人,“虽然现在气氛正好,但是我要告诉你,出大事了。”
“什么事?”夏星澜抬手揉了揉火辣辣的脖颈,心道玉沁手劲怎么这么大。
“有人死了。”柳舒淡淡开口,屋中气氛顿时一窒。
“怎么回事?”夏星澜面色沉重,急忙起身去寻外衣穿上,玉沁见状也跟着穿好衣衫,穿好后便去帮夏星澜系扣子,动作顺畅无比,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夏星澜也好似早已习惯。
柳舒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便转身踏出房门。
“不如你自己来看看。”
裴府,正堂。
裴云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连歌依旧是那副打扮,端坐在一旁,府中下人齐齐缩在一角发着抖窃窃私语。
血腥味弥漫开来,已然有胆小的侍女忍不住哭了出来。
夏星澜与玉沁匆匆赶来,十步开外便闻到一股子冲天的血腥味,忍不住皱起眉头。待走到正堂前,才发现一名女子倒在血泊中,正面朝下看不清样貌,看打扮则是府中的一名侍女。
“这是怎么回事?”夏星澜一脸凝重地步入正堂,见柳舒坐在一旁喝茶,开口问道。
“道长你的脖子……”连歌轻声问道。
夏星澜拢了拢衣领,道了声无碍,连歌见状侧目看了眼站在一旁低垂着头静默的玉沁,识趣地没有多问。
“死的是嫣红,中午才刚允她回去,一下午没见到人,哪想竟然……哎。”裴云揉了揉眉间,长出了一口气。
夏星澜缓缓走到嫣红的尸体旁,只是简单地一瞥,便看到她的面上已然鲜血淋漓。
“她脸上的皮被扒走了。”裴云道,有个侍女亲眼见到了那个蛇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