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夜

玉沁微怔,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面色犹疑。夏星澜见状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出门前忘记喂小白了。”玉沁回过神,将筷子插回碗中,摇了摇头。

“饿不着它,待会儿买些碎骨回去就是了。”夏星澜笑着答道,小白是一只黄色的土狗,在他们搬来邕水城的第一年捡回来的,极有灵性。

玉沁不喜喧哗,故而两人搬来邕水城三年之久,他进城的日子都屈指可数,细细算来却是每一回进城都是为了寻夏星澜。

外人看来,玉沁对夏星澜的依赖甚至到了黏人的程度,但夏星澜对此倒是甘之如饴。二人在这邕水城中蛰居三载,经常会为城民除些小妖,故而城中人对“夏道长”十分热络。

因着夏星澜俊朗的外貌,最初几年不乏有热心大婶尝试为他说亲,不过都被他一一婉言谢绝,自称已有中馈,毫不避讳玉沁的身份,城民虽不解夏星澜为何要找个“男夫人”,但玉沁也鲜少与他们接触,久而久之,城民也大多默认了夏道长的“男夫人”的存在。

不过……也有少数例外,譬如今日那突发暴毙的王书生。

“玉沁,近日里城中的风言风语你莫要放心上。”夏星澜将馄饨吃完后看着对面的玉沁说道,玉沁漫不经心地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挑着面条,闻言回过神冲夏星澜笑了笑,缓声道了句无碍。

夏星澜感觉到玉沁此刻似乎有心事,但玉沁不说,他也不会去追问。夏星澜此人一旦认定了一个人,便会无条件地信任他,否则当初也不会为了玉沁而离开宗门,虽遭到万般阻挠,但夏星澜执意离开,带着玉沁来了邕水城定居。

在他师尊和师弟眼中,剑宗的大师兄,数百年来的剑道天才,不知会令多少鬼怪妖物闻风丧胆,却偏偏为了一个红倌中的头牌而自毁前程!

真不知是夸他痴情还是叹他执迷不悟。

“什么风言风语?”玉沁接过话头,将面往身前一推,双手抱臂身子向前倾,定定地看着夏星澜。

夏星澜还未回答,先前在一旁说话的那两位食客又谈论起来。玉沁将头一偏瞧了过去。

“可我觉着,自从道长来了之后咱们这城里哪有那么多妖怪!更别提是能害人性命的了。”食客摆了摆手,否认道。

夏星澜本不欲多管闲事,但眼见着玉沁似乎被他们的交谈所吸引,便也下意识地静听起来。

而那两位食客则浑然不觉此刻他们嘴里城中最有名望的道长和他的夫人正在旁听,仍旧高谈阔论着。

“嗳,我听闻,那王书生似乎和道长有点小过节。”另一人挤眉弄眼道,“前几日,那王书生喝醉酒了和张丰他们说……”话语至此一顿,随即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说那道长的夫人是个妖怪!”

“不可能,道士怎么会和妖怪厮混在一起!道长自打来了这邕水城,可没少除过妖,难不成枕旁的也是妖怪?!”此人乍一听他所言立马摇头否认。

“道士和妖怪岂能在一起?简直是令人发笑!”

玉沁双眸微眯,眼帘下垂,浓密纤长的睫羽遮住了他眼中的一丝寒意。夏星澜闻言霎时也面色一僵,立马转头去看玉沁,在他的角度看来,只见玉沁面色不虞,忙暗道一声糟糕。

“我们回去吧,否则小白饿极了又该去啃大门了。”夏星澜说着便站起身,将东西都拿好后便空出一手向玉沁伸去。

玉沁自无不妥,将银钱结了后便起身握住夏星澜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往城外走去。

邕水城三面环山,唯有东面一条官路来往行人较多,玉沁自打来的第一天便同夏星澜打定主意远离尘世喧嚣,故而选了西面山脚之下,通往城中的路也只有一条窄窄的石板小路,下过雨更是湿滑。

石板路旁的杂草早就被夏星澜清理过一番,之后他为了方便玉沁出行而特意在两旁设了栅栏,又将石板稍稍拓宽了些,现如今这条小道亦是能容纳两人并行。

“掌柜的说过些日子会进一些新的花种,此花名叫玉面。”夏星澜拿出花种来递给玉沁后便将手虚虚地揽在他腰间。

玉沁接过花种,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将它放在怀中,笑着说:“你送我的我都种不过来了。”

玉沁喜爱摆弄花草,初搬来的那几年间经常会在木屋旁摘些野花用来装饰小屋。

“我说过,以后只要出门,都会给你带颗花种。”夏星澜双眼含笑,眸光温柔回道。

玉沁抬起双眸便撞入他眼中的一泓清澈泉水中,心尖微颤。随即偏过头去不再搭话,夏星澜则是眼尖地看到玉沁的耳垂透出一抹霞粉。

甫一走到屋旁,小白便呼哧呼哧地似离弦之箭般直向着他们二人冲来。夏星澜下意识地护着玉沁,随即哭笑不得地将在一旁狂吠的小白往旁边踢去。

夏星澜拿着骨头晃了晃,小白便高兴地原地直打转,玉沁看了一会儿后便回屋去将伞和食盒放回原位,又将怀中的花种取出,定定看了片刻后轻呼一口气,一阵绿色鳞粉瞬间覆满花种,随即消失不见。

玉沁将床头的衣柜拉开,取出一个黑色木盒,将花种小心地放了进去。

玉沁抚摸着膝上的木盒,一时有些走神,指腹沿着木盒的四周棱角缓缓摩梭。

“王城……”玉沁喃喃道,那时他临近蜕皮期,又恰逢夏星澜外出除妖,整个小屋中只剩下他一人,他便不免有些怠惰。

作为妖怪来说,总是原身要比人形舒服的多,玉沁虽是个大妖了,但却也不能免俗,蜕皮期本就十分难熬,再加上此地人迹罕至,他便有些怠惰,常常是将下半身变成蛇尾,随意找个地方搭着,能让他舒服不少。

可偏偏那日一个不慎被王书生给看到了他的一小节尾巴,玉沁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正当他神游天外之时,忽而一个宽厚结实的臂膀将他揽入怀中,玉沁顿时浑身一僵,待熟悉气味将他包裹住后,才逐渐放松下来,身子后仰倒入夏星澜怀中。

“想什么呢?”夏星澜将下巴抵在玉沁肩头,瓮声瓮气道。

“在想那副画。”玉沁笑着答道,随即抬手将胳膊上的脑袋推开,起身走到一旁,将桌上的一副未完成的画作塞入夏星澜怀中。

夏星澜欣然起身,一手揽过玉沁腰身,飞快地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便转身将画纸重新铺好,研起磨来。

玉沁走到桌前,伏低身子,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支着下巴,定定地瞧着夏星澜。夏星澜莞尔一笑,执笔重新在画纸上勾勒起来。

夏星澜画功算不得多好,但在纸上仅是寥寥几笔却也能勾勒出玉沁的身姿,足有七分神似。

“为什么不画脸。”玉沁忽而出声问道。

“须得慢慢画来,我手拙,可得先仔仔细细地在心中将你描绘个数百千遍才敢下笔。”夏星澜放下画笔,身子前倾凑了过去,两人霎时离得极近,呼吸交错间都有些情动。

“要将你慢慢地瞧,记住你看我的每一眼中的风韵。”夏星澜低语道,抬起手来轻抚上玉沁光滑白皙的面颊。

“再细细地瞧遍这每一寸肌肤。”手指随着夏星澜的沉声低语缓缓下移,抚上玉沁纤长的脖颈,随即再缓缓下移,指尖勾住胸口浅青色衣襟露出被包裹在其中如玉般的肌肤。

尾音带着绵绵情意,玉沁浑身轻颤,疾喘一声便伸出两手去紧紧揽着夏星澜的脖颈。夏星澜反手将玉沁按在桌上,一手轻掐着他脖颈,玉沁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最为脆弱的死穴被人桎梏住,身为妖族的血性似是猛兽般倾巢而出。

道士与妖,最为水火不容的存在。

山脚下,木屋中,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二人肆意地倾泻着内心的压抑,此刻不理俗世,不顾道义,有的只是最为原始的冲动与炽热蓬勃的爱意。

屋内盎然如春。

小白悠闲地躺在门口,啃着腿间的大骨,对面是隐隐青山夹杂着幽幽鸟鸣。

此刻乌云漫了上来,山风拂过树梢,发出簌簌声响,一波接着一波如涟漪般在山中漾开。天际如同画纸上的一点墨痕,天公挥墨,绘成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卷。

小雨淅淅沥沥地洒向大地。山风微凉,但屋内则是温暖如春。

邕水城,西街,夜。

细密雨珠透过昏暗莹黄的烛火下个不停,天色已晚,街上人迹罕至,家家户户点起了烛火,万家灯火倒印在地上的水洼之中。

老翁掀开锅盖,一阵雾气冲天而起,随即被雨丝击碎消散在空气之中。

“来一碗馄饨。”粗哑声音响起。老翁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身高八尺的高大男子站在摊前。昏暗的烛火下那人面容难辨。

“好嘞。”老翁爽快答应道,随即手脚麻利地下了馄饨。

黑衣男子走入茶棚中,将手中佩剑轻放在桌上,随即取下斗笠显出一张胡子拉渣的俊脸。

“客人是刚来的?”老翁笑着搭话。

黑衣男子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嗯了一声,回道:“我刚进城,这雨下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是呀,这场雨下了近一天了。”老翁嘿嘿笑了几声,很快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

男子亦不知是有多久没吃饭了,不顾烫嘴便大口大口地吸溜起来。待到一连吃了好几个馄饨后,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两颊塞地鼓鼓地问道:

“店家,向你打听个人。”

“说罢,小老儿在这城中待了几十年,你要找谁都说的出来。”

“你可曾听说过一名叫做夏星澜的道士?”

玉沁猛然自梦中惊醒,坐起身来不住疾喘,床沿边的窗子未关,此刻夜风乍起,细雨不断被吹拂着打了进来,雨珠打在玉沁赤裸手臂上,丝丝凉意将他神魂唤回。

玉沁将窗关上,转过头,见夏星澜此刻还在沉睡,响着轻微鼾声,玉沁抬手将被褥拉高盖住了夏星澜露在外面的健硕胸膛。

方才,他好似着了梦魇,有个大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蛇身,让他挣脱不开。玉沁抬手擦去额头细汗,心道:莫非有事要发生……

正当玉沁心神不定之际,窗外忽而传来细微的“咚咚”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