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玥说着低下头,一脸惨淡,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皇上瞧着她头顶的发髻,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照这么说,你还委屈了,是么?”
“嫔妾不敢委屈。”绣玥小声抽泣着道。
她小心估摸着眼下的形势,悄悄看皇上的态度,好像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得把握好尺度,别太过了才好。
“鄂啰哩。”
皇上坐回左侧的罗汉床上,重新翻开一本奏折。鄂啰哩小跑进来的时候,他目光还在奏折上,随口问了句:“外面还有侯旨的太医么?”
鄂啰哩瞥了右侧一眼,而后又挂上笑,“回皇上,太医院失窃,太医院的院判今日不在宫中当值,副院判还在殿外候着向皇上请罪。”
“让他进来罢,给她医治一下手。”
皇帝没抬眸,那个‘她’,指的自然就是右侧坐着的,把太医院闹得鸡飞狗跳的元凶。
鄂啰哩不甘地想言语几句,瞧着皇上奋笔疾书的脸色,还有右侧那么高一摞还没批完的折子,回想晚宴的时候,皇上瞧着就不大痛快,左右衡量了一番,他还是没敢多言。
皇上今日过生辰,原本就没怎么铺张,晚上的夜宴刚过半,便被白莲教的三百里加急奏折催得撂了筷子,这两□□臣上的折子跟雪花似的,晚上摞了这么高,皇上一年才能歇这么两天,这会儿又得熬着补批折子,偏还有个不省心的闹上来。
鄂啰哩不满地暗剜了一眼绣玥,之前犯下那么大的罪,才饶过她几天呢?皇上就不该手软,就该下旨关进慎刑司打个半死,再扔进冷宫去。
可他再怎么忿忿不平,他也只敢在心里这么想而已。他前几次也不是没抓着机会给皇上吹风,无奈他说了不算那!
鄂啰哩依着吩咐,将太医院的副院判带了进来,太医还在候着圣上发落,惴惴地在右侧给绣玥涂了药,包扎了伤口。
而后又朝着皇上跪了下去。
今晚上可是皇上的万寿节呀!这样的事儿,若在先帝那一朝,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出去罢,”皇上翻过一页,夜晚的烛火有些晃眼,他揉了揉眉心,“这事儿怪不得你们,告诉太医院的奴才,他们尽忠职守,及时发现溜进御药房的不轨之徒,日后朕会下令褒奖他们。”
太医大喜过望,山呼万岁地三步两叩方要退出去,冷不防皇帝不经意问了句:“她这伤口还能沾水吗。”
太医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下,“回皇上,伤口在手指处,只要不做活计,应不妨事。”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对鄂啰哩令道,“你也出去。告诉外面今晚当班的侍卫,朕不会下旨责罚他们,让他们都回去。”
“是,奴才遵旨。”鄂啰哩跟着退了出去,殿内又恢复成两人相对寂静无言。
绣玥在一旁听着皇上处置,她在边上有点忐忑,皇上赦免了太医和侍卫,不知能否对她也网开一面......
她忍不住瞧向对面明黄色的身影,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皇上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降位和禁足她都还能应付,要是发落进慎刑司,哪怕只有一天,她真不确信自己能不能熬过酷刑。
“皇......”绣玥想开口,她这样卑微的身份却又无从开口,也没有资格同皇上说话。
就这样,又熬着在罗汉床上枯坐了半个时辰。
眼瞧着,皇上右手边那一摞高高的奏折,就还只剩下三四本。她目光从奏折上移开,落在了旁边一盘金灿灿的贡橘上。
那橘子,一看就皮薄肉厚又多汁。绣玥不由多看了两眼,这个冬天,三餐都难以为继,更别说还奢侈地进些补水的水果。
淳嫔娘娘送来翡翠的时候,宝燕倒是从菜库弄回来过几个水萝卜。水是水的,同水果比起来,当真是味同嚼蜡。
“你瞧什么呢?”
绣玥出神的工夫,不知何时皇上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她,看的绣玥霎时间涨红了脸。
皇帝的脸上尽是嘲讽之色,闯了这么大的祸,不想想自己的后路,还有心思看瓜果梨桃呢。
越想越荒唐,从清早起到宫中夜宴,他今日过生辰,第一次发出的不是假笑,而是实实在在的笑容。
虽然这笑里的无语和嘲讽占了大多。
绣玥将耳鬓边落下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掩饰着自己的窘迫。
皇上在几盘贡果间,拿起了一个橘子,抛出个弧线,扔向对面。
绣玥下意识地用两手接住了,她有些意外地看向皇上,见皇上的目光仍旧在奏折上,没有理她的意思,她又低下头,看着手里跟苹果一般大的橘子。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即便明日可能要上刀山下油锅,临刑前能吃上个橘子也好。
绣玥就是这样的心态,她捧着橘子,小心地撕开一层口子,慢慢地剥着皮,务必不使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果不其然,这橘子的皮可真薄,里面也真甜。
皇帝略带嘲讽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桌案上,“你听过这橘子的典故么?”
“橘子?”绣玥停下了吃橘子的动作,她重新看了看,这就是比寻常橘子上乘些的贡橘么,橘子能有什么典故?
“嫔妾......嫔妾蒙然不知......”
“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皇上吟着这几句,“唐代王建的《宫词一百首》,罢了,你这样不学无术,朕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宫词一百首》,绣玥就是因为不学无术,她才偏偏就听过......
这几句,是其中第四十五,她少时在善府书房躲着的时候翻看过,讲得就是唐朝皇帝向宫女群中抛掷橘子,抢到的宫女便可以承欢,也就是可以得到陪侍皇帝的赏赐。
她想到这,看看手里的橘子,再回想起皇上抛过来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这橘子有点烫手。
皇上瞧着只剩下的三四本奏折,停了手中的笔,捎带着揉了揉手腕。
“你过来。”他令道。
绣玥慌放下了手中的橘子,瞧这架势,皇上终于打算腾出手来收拾她了。她有点可惜,刚刚真不该小口小口地吃,一个橘子都没来的及吃完。
她下了罗汉床,走到左侧皇帝身前跪下,“嫔妾有罪。请皇上饶恕。”
“站起来。”皇上道。
绣玥忙又从地上起了身。
他恣意地向后靠,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那一晚上,朕看你笑里藏刀,心计倒是挺深的,朕也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御药房那种地方,是寻常人可以随随便便就偷进的么?若真是如你想得那么简单,什么人都能随便混进去,朕的安危岂不是岌岌可危了吗?”
“是,是嫔妾疏忽了......”绣玥下意识答了一句,想想才觉得这样回话不对,她又急着摆摆手,“嫔妾不是那个意思,嫔妾,嫔妾是......嫔妾以后真的不敢了,皇上。嫔妾不敢了。”
她这回的失误就在于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也不想在言语之中找她的毛病,“今晚的家宴,你为什么没来?”他别过脸端起茶盏问了一句。
绣玥没想到皇上会忽然问起这个,“我,嫔妾......嫔妾粗鄙,不懂规矩,不敢坏了皇上的兴致,只敢在延禧宫里日夜为皇上祝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的漂亮话,她倒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张口就来。
“不敢坏了朕的兴致?然后就用这样的方法出现在朕眼前?你是盼朕不死罢!”
“嫔妾万死,嫔妾不敢的!”
绣玥说着便急欲跪下,被皇上扯了回来。
他以手支着头,拄在炕桌边上,上下瞧着她,“你这样的,就该狠狠地赏你一顿板子,你才知道老实。”
“皇上,”绣玥捡着机会,便接过话道:“皇上,你就罚嫔妾降位、禁足,您罚奴婢板子奴婢也愿意,就是求您,饶恕了奴婢,别发落奴婢进慎刑司,奴婢感恩戴德。”
皇上对她笑了一声,“朕的生辰,你缺席也罢了,还将朕的太医院搅的天翻地覆,就是应该好好的罚你。”
“不过,”他话锋一转,闭起双眼养神,“念你这个月伴朕辛苦,太医院总归是朕的太医院......”
“是,是,”绣玥忙道:“皇上您就饶嫔妾这一回不懂事罢。”
皇帝哼笑了一声,张开眼睛:“你也接住了朕的橘子,都是你的肉-偿,朕就让你换个偿法。”
“你肩上的伤口,好了么。”
“回,嫔妾谢皇上关心,已经在愈合了,结了疤。”
“让朕看看。”
看看?
绣玥下意识抓着衣裳,这......这要怎么看呀?
“没听见朕的话么?朕再三警告过你,需要朕唤人进来替你动手吗?”
他收回支在炕桌见的姿势,坐正了些,语气不善:“是朕太过纵容你,将你纵得不知好歹,就应该将你——”
“是,是。”绣玥忙拦下了接下来要出口的灭顶之灾,“嫔妾遵旨就是了。”
她低下头,在皇上注视的目光下,缓缓动手,难为情地解开了衣裳。
这样的事儿,比侍寝的规矩更让人难堪。
绣玥将肩膀处的伤痕露出来,“皇......皇上。”
皇上盯着她的目光依旧不善。
绣玥无法,将衣裳完全脱-下来。
皇上这才和颜悦色了些,他向左侧移动了一下,与罗汉床的炕桌之间空出了一点位置,“过来,坐下。”
“这......”绣玥咬咬嘴唇,就那么点地方,还让她坐过去,多别扭。
但跟进慎刑司相比,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红了脸应声“是”,踏上一步,留神小心地挨着炕桌坐了下去。
君心难测,她这会儿倒真是搞不明白了。
皇上的目光落在那伤疤上,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几乎觉得自己肩膀处着了火。
“你抖什么,这殿里冷么。”
他的声音落在左耳边,绣玥的半个左肩都酥麻了。
“你还真是不要命,”他道,“半夜三更的,就不怕死在侍卫们的乱刀之下?”
绣玥缩了缩肩,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逊嫔娘娘那边也是生死悬于一线阿。
“朕也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在想些什么。”
皇帝将散落的外衣仍还给她,不再瞧她,将桌边的一个奏折翻开,隔着绣玥,继续看着上面的文字。
绣玥将就着披上,被夹在皇上和炕桌之间,手足无措,皇上稍稍前倾,她都快窒息了。
“皇上......”她轻轻调整了呼吸,生怕气息落在皇帝脸上,“嫔妾也是识字的,这样不好罢......”
她与折子间的距离,比皇上看得还清楚。后宫不能干政啊,她实在应该避嫌。
皇上看折子的时候,没有搭理她,“那上边不是还有苹果么,吉林将军前天献进宫的,给朕贺寿,你若闲着没事,自己去拿。”
苹果她当然也喜欢,有了皇上的允准,绣玥索性伸手去够了一个,这苹果也好,两只手才勉强捧在手里,她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太脆了。
她就只敢小口小口地咬。
还剩两个折子的时候,皇上推她下去,“去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