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我装作熟睡的样子。我也许确实是在蒙陇之中,但是我一直清晰地听见床边小桌子上那树种滴滴答答的行走声。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在城市里,哪怕三更半夜也会不断传来汽军的声音以应救护车成巡逻警车的鸣鸣声。可是在这个高原湖畔,听不到一点人工造成的声音。
对于我这个城里的孩子来说,这种死一样的寂静也令我心烦意乱。
我听见-川在旁边的床上翻了一个身。
我还听见他呼呼的熟睡声。他好像放心似地入睡了。
他躲过太太的眼睛,带领一个和他的女儿一般大的少女到这里来同栖共宿,并且睡得十分安稳,难道不是这样吗?
男人的心真是摸不透啊。
我从床上起来,甩了几下脑袋。接着我悄悄地摸下床,脱去睡衣,换上衣服。
我并不打算特别保持安静。相反地我倒想看看他醒来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我只和平时一般地换衣服。
可是他仍然熟睡不醒,好像小孩子一样发出一阵阵平稳的呼呼声。
我平时很少听到别人睡觉时的呼吸声,只有和邦子一起山外旅行过夜时才听见过。
我穿上宽腿裤,披上一件薄毛衣,拿起大门的钥匙,再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出大门去。
大门静静地闭上了。外面寒气袭人,虽然和冬天的寒冷不一样,但是一瞬间还是感到废人肌肤。这里的空气和城里的深夜柏油路面仍然散发热气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虽然冷,我却感到舒适。
现在大概是深夜二时。周围的木屋,除了大门口的路灯发出苍白的亮光以外,都是一片漆黑。人们已经进入梦乡。
人们……真的是所有人们吗?-
川的那位太太已经入睡了吗?
我向湖畔走去。那边有一些路灯,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并且在湖面上反射过来。
刮风了。我的周围不时响起树枝摇摆的声音。
我问自己: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到这样的地方来干什么?
如果有人这样问我,我该怎样回答?难道我回答说:
“我和爸爸一起来的。”
我可以这样回答吗?但是我只能这样回答。我不可能说自己是和情夫一起来的。
说老实话,在我今天大胆尝试这样做以前,我连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这样地双双出外旅行的。
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局者迷。情况就是这样。
真知子是这样的。从旁人来看她简直是胡闹。但是对真知子来说,她只能选择那条道路。因为这事把别人也卷进去了,所以便酿成了悲剧。
真知子和横谷老师的葬礼在同一天分别举行。这可忙坏了参加葬礼的老师和学生们,因为他们两人的家相距很远。大家身穿黑色的丧服,在大热天里来回跑,累得一股劲喘气。在人们当中,大汗淋漓也顾不上擦一擦的只有真知子的父母和横谷老师的夫人……
大家都不敢望他们一眼,连安慰之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横谷老师的太太目光呆滞而茫然,和这相比,-川太太的眼神就明朗得多,虽然她有点提心吊胆,但仍然能保持雍容镇静。
这说明横谷老师太太的心已经死了,而-川太太的心还是热的——里面燃烧着愤怒和怨恨的火焰。
我凝视着远处的灯光,那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周围的风景依旧,但是在明亮的白夭和漆黑的夜晚看来,感觉大不一样。
那处灯光也许就是-川太太住宿的旅店吧?
她一面想到丈夫就在附近某处和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一面自己却冷冷清清地度过寒夜,这该是什么滋味呢?
也许她寸步不离地守着电话,等待著有人给她报信吧?。不然她就是一个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最后真好死了心去睡觉。
不……从白天她那副神情来看,她一定会不甘心地紧紧盯着枕畔的电话,度过漫漫长夜的。
我回过头望望木屋,只见窗户一片漆黑,窗帘纹丝不动。他还在甜蜜的梦乡中哩。
我突然感到气愤。一种无名的愤懑使我近开了脚步。我沿着昏暗的湖边小路向前走。我看见了那个超级市场。当然它已经关门了。但是它旁边那公共电话亭。还有里面那两台红色的电话机却赫然在目。
我掏一下裤子的口袋,里面应该有零钱的,我摸到了一个十日元的硬币。够了,可以打一次电话。不过如果按错了号,那就完啦。
那张字条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但仍然在口袋里。我走到公共电话亭,打开了字条。
我等了好一会儿,旅店的服务台才有人来接电话。当然这里和大城市的旅店不同,那里是通宵服务的。
“这里是xx湖宾馆。”
对方的声音仍然睡意朦胧。
“请你接304号房的-川太太”
“请稍等片刻。”
对方的话是很有礼貌的,但语气却很不耐烦。接着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投下一枚硬币的通话对问是有限的。如果时间到了,电话自动切断,我该怎么办?我忐忑不安。
过了不久,电话里果然响起了时间快完的警告音。就在第二次警告之前,对方来人接电话了。
“喂,我是-川!”
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清朗,这表明她果然没有睡觉,而是一直等待着。也许会有电话打来,不,更大的可能是没有电话打来,但她仍抱着一线希望,一直在等待着
“喂,喂。我是-川。”
她在电话里反复呼叫。
“我是……”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是今天白天你托我找人的那个人。”
“噢,对的,你有什么……”
“照片上的那个人就住在504号木屋。我想大概没有错。”
“是504号木屋吧?”
她好像也收到了好些情报,所以游移不决地反问。
“我说……谢谢你特意给我打电话。”
“没有什么。就这样吧。”
“请等一下。我想给你一点酬谢……”
“不用了。这不算什么。”
“不过……”
“打扰你了。”
我挂断电话,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朝向木屋往回走,心里觉得很轻松,也许甚至可以说感到快乐。为什么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的太太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这使我大为感动。这样说也许言过其实,不过如果她等到电话响了许久才睡意朦胧地来接电话。哪么我就会一言不发地把电话切断的。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木屋,虽然气喘吁吁,但仍然抑制着呼吸,悄悄地打开门锁走进去-
川仍然蒙头大睡,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我拿过自己的旅行皮箱,招替换衣胞和洗漱用具等收拾好放进去。我想起了盥洗室,便去把毛巾。浴巾等用过的东西也拿回来。我只拿自己带来的东西,其他一概不要。
我把床上的被子也叠好。这可不容易,但总算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这下可以了吧。我环视一下房间,虽然在昏暗中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但大体上差不多了-
川仍然沉醉在梦乡里。我轻轻地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喃喃自语似的说:“你好好睡吧!”然后静静地打开门。
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我刚刚迈开脚步,突然发现有灯光朝这边照射过来。那是汽车的车头灯。
它大概是出租汽车——不,一定是她。
我急忙拐向路旁躲在树荫里。那灯光一下子在我身边掠过,继续前进,接着便在木屋前面停下了-
川的太太走下车子。出租汽车又开走了。
真是千钧一发啊。
我听见-川的太太敲门声,然后是电灯亮了。
“是我!”
她的声音有点因紧张而颤抖。
我想像-川在屋里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禁觉得滑稽可笑。
他突然发现我无影无踪,连行李也不见了,一定以为遇见了妖精哩。
大门打开了-川的太太进去了。接着大门又关上了。
我蹒跚而行……我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呢?这个连我自己也答不上。我并没有突然变成了卫道士,也不是受到良心的谴责。
那么,我是不是想捉弄一下-川呢?毋庸讳言,这个思想是有的。也许我对-川的太太还抱有同情心。
如果他能够找个什么借口蒙混过关,说只是一个人到这里来休息两三天,而他的太太又相信他的话,那么也许我竟做了一件好事。因为最好就是不发生什么争吵,平安渡过这一关。
可是,我虽然逃脱出来了,在天亮前这几个小时,我究竟到哪里去度过呢?
我后面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我回头望去。原来是刚才-川太太乘坐的那辆出租汽车回来了,它的头顶上亮着“空车”的红灯。
我急忙扬手拦截,对司机说:
“对不起,请载我到xx馆去。
司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耸了一下肩膀,然后开车前往。
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则把一个女人从XX湖旅馆载到这里来,然后现在又有一个年轻妨娘反过来要到XX湖宾馆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司机的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大概正是这样的疑问。
第二天上午,我一觉睡到十一时才醒来。
昨天晚上。宾馆的服务台对于我这样一个单身姑娘在深夜来投宿大惑不解,想拒诸门外。但因为我预付了超额的房租,才好歹接收了。
房间还算舒适,我倒头便沉沉入睡了。
起床后,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顿觉精神清爽,然后到楼下的餐厅去,这时已将近中午十二时了。
一个人在这旅店里休息也挺不错。虽然这样的宾馆伙食费很贵,菜肴并不可口。
我随便要了一份咖喱饭填饱肚子。下一步怎么办了我身上的钱还够用,因为事先带了一笔钱来。但是我已经告诉家里明天才回,如果现在提前回去,反而会叫人生疑的。
到邦子家里去住一晚,怎么样?
我不会告诉邦子说和-川一起来这里度假。因为这种事情是不便于告诉朋友的,哪怕是好朋友。尽管如此,邦子也会收容我过夜而不向我打听。
咖喱饭来了,我一心一意地吃饭。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我毕竟饿了。
餐厅里不多不少坐了一半顾客,这样刚好,既不嘈杂也不冷清。看来这里的房间并没有住满客人。
我吃完饭,又要了一杯咖啡我随便向餐厅门口望去,突然发觉-川和他的太太正从门外走进来。我的位置在最里面,所以他们俩没有发现我。他们俩在靠南面有阳光的地方坐下。那个位置可以眺望远处青翠的树林,甚至可以望见蓝色的湖面。”
他们俩一面看菜单一面笑着聊天……这是夫妻之间理所当然的。特别是他的太太显得很高兴,那爽朗的笑声响遍整个餐厅。她和昨天那紧张而失声说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他们俩在昨天晚上说了些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我是-川的情人,我们曾经无数次地缠绵私语,但总是比不上他们夫妻之间长年累月的情话绵绵啊。他们俩的那个封闭的世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挤进去的。
我突然感觉到他已经到了一个我鞭长莫及的世界去了。这是一个和我完全无关的世界。
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他只不过曾经来过一下我的世界里,而现在他又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去了。
帮助他回去的人就是我!-
川还会再来到我的世界吗?
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之中。
我不想失去他!
人们只有在即将失去某种东西时才知道它是多么的可贵。但是等他知道可贵时却为时太晚了……
我慢慢呷着咖啡,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川。他的脸半朝着我,按理他会发现我的。可是无论他招手叫唤侍者或者举杯喝酒时,都没有发现我。
杯子里的咖啡完全冷了,我不想再喝下去。等到-川夫妇两人开始吃饭时,我站了起来,向门口的柜台走去。虽然出纳员说我可以签名然后和房租一起结账,但我还是付了现款。
柜台的一侧有一个公共电话。在我等候出纳员找回零钱时,一个人走过来打电话了。他就是-川。他塞进一个十日元的硬币,拨动号码盘。我转过脸去背着他。看着女出纳员。
“喂,我是-川。公司里没有什么事情吧?”
他是给公司里打电话。这些骨干公子连休假旅游也不能安心哩。
“是吗?……一封信?内容是什么?……嗯,你念给我听。不,等一等。一个硬币的时间太短了。我再……”-
川掏出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放在柜台上,大概想让出纳员换成零钱,于是把脸转向我这边。
“让您久等了。”
女出纳员把零钱找回给我。我把它们收进钱包里,抬头望望-川。只见他目瞪口呆正在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把零钱中的十日元硬币全部掏出来,放在公共电话机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
“喂,喂……嗯,行了。你念那封信吧……”
我快步离去,-川的声音在我身后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