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打电话到“泷田”时,通常由老板娘或女佣领班接的。此外,客人如有熟悉的女佣就直接打给她。一般都为了预订客座。
每当电话铃响时,昌子便聚精会神地听,听听是不是有自己熟悉的名字。
昌子还是做“传菜”的活计,不能随便进客座。只有去端菜时,从隔扇的缝隙中才瞧见客人的摸样。
然而,没有遇上过她认识的人。
当然,一开始,昌子有点儿害臊,不敢往里张望。
有时,在走廊上和客人擦肩而过。有的客人盯住她看,并说道:
“这么漂亮的女佣,为什么不让她到客座侍侯?”
老板娘打算过几天让昌子到客座侍候客人。开初怕她刚来不习惯,才叫她先干“传菜”的。
昌子在“泷田”干了将近一个月了,在女佣中交了几个朋友,渐渐习惯于这里的气氛。
然而,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告诉母亲,总不能老这样隐瞒下去。想到母亲的难受的心情,她在“泷田”干活,如同履薄冰。
客人们从九时半到十时左右都陆续离去,好歹松了口气,但身子的疲劳难以恢复。昌子独个儿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
“伶子,这都是为了你啊!”
伶子活着的时候,动不动叫姐姐吃亏,死了以后,还是姐姐替她承受。昌子老觉得妹妹噘着嘴的表情在眼前晃动。
老板娘待昌子很不错,体谅她没有干过这种活,处处照顾她。
昌子打听到老板娘是独身。据女佣说,八年以前死了丈夫,至今没有再嫁。
然而,老板娘似乎有个相好的男人。此人是不是将来的老板?女佣们都没有明说。一个月来,昌子也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看来“老板”不大上店里来。
老板娘的身世惹起昌子的注意,同时昌子也想见见这位未来的“老板”。
在这菜馆里,表面上似乎很开放,但各人的家庭环境都是保密的。女佣之间相互不打听对方的家庭。
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雨。
因为天气不好,店里不很忙。
女佣们闲着没事聚集在帐房隔擘的屋子里看电视。
八时左右,来了一帮客人,一个女佣跑到里边去报告老板娘。这种做法是非常罕见的,除非是重要的客人。
这时,昌子正好坐在“枫之间”的走廊上,“枫之间”是“泷田”最好的雅座。
“借光!”
昌子向屋中招呼!
“嗳——请!”
“枫之间”由阿文负责接待。
隔扇的门只移开十公分左右的缝隙,昌子小心地把菜端给阿文。
三位客人坐在里面,一边喝酒,一边说话。除了阿文以外,还有阿能和阿滨在帮忙。
昌子端完菜,关上隔扇,朝里边瞅了一眼。这三个人都认识。坐在上座的是堀泽的上司竹村课长、野地课长助理。另一个胖子是东都观光会社的大友了介。
对方没有发现昌子。因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昌子竟会干起菜馆的女佣。
然而,昌子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这三个人。
昌子的心跳得厉害,呼吸急促。
在这儿干了将近一个月,这才得到了一点线索。昌子站也站不住了,就象脑贫血发作时那样,周围的东西都褪了颜色。
堀泽从作并温泉打电话到泷田来,就是找的三人中的一个。
昌子又端菜到别的雅座去,手中拿的东西差一点掉到地上,全身仿佛被抽尽了力气。
过了三十分钟。
在“枫之间”侍候客人的三个女人都回来了。
“阿滨姐,客人都走了吗?”昌子问道。
“不。”阿滨答道。“把我们先撵出来了,他们要说话,下一道菜等说完话再端去。”
“阿滨姐,你过来一下。”昌子小声地喊道。“我有件事问你。”
“什么事?”
阿滨发现昌子气色不好。
“哎哟,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阿滨盯住昌子的脸看。
“没事儿。”昌子摇摇头。
“是不是太累了?”
“不,没事儿。”
“你有什么事问我?”
“你得替我保密。”
昌子把她领到没有客人的房间里。
“对不起,”昌子向阿滨一鞠躬。
“到底什么事?”
“现在在枫之间喝酒的客人是不是经常到这儿来?”
“不能说经常……你问这干什么?”阿滨诧异地问道。
“这里面有我认识的人。”
“哟!——是谁?”阿滨吃了一惊。
“上座的那一位。”
“啊——是T先生。”
“他是不是竹村先生?”
“是的。怎么?你认识他?”
“阿滨姐,求求您。”昌子恳切地说:“这是我死去的丈夫的上司。”
“呃——”
阿滨眼睛睁得大大的,骨溜溜地注视昌子。
“这事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我只告诉你。”
“是啊!我觉得您心里有事,还是为了这个……”阿滨说。“你刚到这儿来时,我总觉得你是良家妇女,与众不同。老板娘也这样。说你家庭出身好……可不知道,你丈夫是T先生的部下。”
“我真吓了一跳。当我揪见竹村先生坐在正中时,我呼吸都停止了。”
“T先生没有发现你。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受过他种种关照。”
“我明白了。你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是不是?”
“是的……不过我想问你?他们三人以前就是这里的熟客吗?”
昌子只说认识竹村,没有提到大友了介。
“是的,可能有三四年了吧!”
“他们三人是不是经常一起来。”
“是的。”
阿滨抬起头朝天花板看,嘴里嘟囔:“是的……”
“好象是……”看她的表情,她了解情况,正在琢磨该不该说。
“不,坐在竹村先生跟前的那个人是东道主。是他把竹村他们领来的。”
这样说来,大友了介更是这儿的熟客了。
“是吗?”
“你有什么心事吗?”阿滨问道。
“不,没有什么。阿滨姐,我再问你,他带来的客人只有这两个人?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昌子差点没把丈夫的名字说出来。
“是的,还有另外几个人。”
“其中是不是有竹村先生的计划厅里的人?”
“来过的人很多,我也级不太清了。”
昌子进一步问道:
“那个请竹村先生他们吃饭的人叫什么名字。”
昌子曾经从伶子那里听说过他的名字和职业。她想落实一下,他在这里究竟以什么身分出现?
然而,不知为什么,阿滨不想回答她。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早晚你会知道的。”
这时,走廊那边有人喊道:“阿滨!阿滨!”
“嗳——”阿滨大声答道,又回过头来轻声对昌子说:“冤家路窄,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丈夫的上司,好吧,枫之间你甭去了,我派别人去。”说罢,阿滨急匆匆离去。
枫之间的隔扇开了。竹村课长和野地课长助理回去了。昌子僵着身子躲在帐房后面目送这两人向门口走去。女佣打着伞把他们送到汽车停车的地方。这两人穿着黑色洋服的身影留在昌子的眼帘里,久久未能抹去。
枫之间里只剩下大友了介自己。
昌子以为大友把请来的客人打发走以后独自作乐。她又看到侍候他们的三个女人回到了休息室。
“阿滨姐!”昌子悄悄地喊道。“枫之间还有一个客人哩!”
“是的。”
“可是没有人侍候他哩!”
阿滨听了昌子的话,若有所指地笑了笑。“女佣们都回避了。”
“为什么?”
到这儿来喝酒的客人,有的爱撒酒疯。遇到这样的客人,女佣们主动回避,难道大友是这样爱撒酒疯的人?
“你别多问了,自有道理呗!”
说罢,阿滨悄悄地从昌子身旁离去。
平时阿滨对昌子什么话都敢说,今天的回答为什么如此暧昧。
然而,大友了介回去时的情景给昌子的疑问作了解答。昌子躲在帐房的玻璃门里向外凝视。
胖墩墩的大友了介吵吵嚷嚷地在门楼口穿皮鞋。
替大友打伞的是阿滨。接着又有一个人出来,打伞的是领班阿兼。
昌子“呀”地差点喊出声来。原来阿兼的伞底下是个女人。那女人披着一件外套,昌子一眼便认出,那是老板娘。两人的身影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消失在树荫里。
不多久,又听得汽车的启动声。两个女佣回来了。
昌子觉得自己脸上的血一下子落下去了。
——老板娘的男人难道就是大友了介。
这时,她想起和伶子一起来她公寓时的大友了介的形象。那时还有新闻记者小野喜久子。在明媚的阳光下,大友了介的胖脸笑容可掬。
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原来大友了介、竹村课长、野地课长助理站在一条线上。而堀泽则站在这条线上的另一端。
然而,这条线的真相还没有搞明白,而妹妹伶子则是这条线上的牺牲品。
阿滨从走廊上走过来。
昌子站在她跟前。这时没有别的女佣在场。
“阿滨姐!”昌子屏住呼吸喊道。“老扳娘的男人就是刚才那一位吗?”
“你看见啦?”
阿滨的脸上露出表情复杂的微笑。
“我看见了。是不是他?”
“是的。已经五六年了。我来这店里,他们早已搞上了。”
“是吗?”
昌子似乎听见了堀泽从作并温泉打来的电话声。
“这儿的人谁都晓得。可是老板娘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那么那个人有老婆孩子吗?”
“当然有罗。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他。这么好端端的老板娘怎么和这样男人搞在一起?真叫人不明白。不过这种事很难用一般道理来解释的。”
这一晚上,昌子回到公寓里,久久未能入睡。她东想西想,差点神经错乱了。
她认为自己的直感是正确的。伶子的死因将从这里打开缺口。她在“泷田”见到这三人后,越发相信伶子和堀泽决不是什么“情死”。问题是用什么方法弄明真相。
第二天,昌子恰好有事朝店堂里边走去。当她经过老板娘房间时,听得里边有人在哭泣。
昌子不由地一怔,侧身细听,这哭声确实是从老板娘房间里传出来的。她的心别别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昨晚,老板娘和大友了介一起在雨中往外走。当然不知道他俩到何处去幽会。此刻为什么老板娘独个儿在屋子里哭?
平时看来颇为理智的女人竟会如此号哭,一定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和大友之间是否有了龃龉。
昌子又联想到这也许和竹村课长及野地课长助理有关。
当天晚上下班后,昌子在电车站下车己经十一点了。
从车站到公寓需步行5分钟。马路上虽暗,但走同一方向的人颇多。她倒不觉得害怕。
出了剪票口,后面有一个人跟着她走。昌子起先没有发觉。因为他混在人群里。
从车站径直往前走,快到公寓时,向左拐弯,这儿是一条林荫大道。待她看到公宿门口的门灯时,她才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在后面招呼她。
“对不起!”那人向她紧紧追来。
昌子心里发毛。那人穿着一件猎装,其貌不扬。
“你是堀泽太太吗?”
“是的。”
“那太好了。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我是D报社社会部的记者。”
昌子不由地跳了起来,一阵莫明其妙的不安向她袭来。
“我不知道太太上哪儿去了。从刚才起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
昌子想迈步走,记者上前阻止她。
“你现在回去可不得了啊!”
“呃?为计么?”
“其他报社的人都在你家门口等你。他们摸不清你的去向,在那儿死等。只有我去车站迎接你。”
昌子想起一大群记者在房门口等她,不禁不寒而栗。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昌子颤蚪着声音问道。
“难怪你不知道,因为这条新闻要在明天早晨见报。”
那记者拦住昌子,其目的想在这儿抢到第一手材科。
“太太,你家先生生前有没有可疑的行动?你发觉了没有?”
“没有。根本没有。”
昌子对他冒昧的质问很生气。她不知道他问的什么。
记者掏出笔记本来准备记录,从后面走来的行人,瞧这两人的行动颇为诧异。
“你家先生有没有同外国入来往?”
“没有。”
又是莫名其妙的问题。
“是吗?你家先生有没有同别人悄悄地进行联系?”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
“你指的什么事?”她忍无可忍反问道。“你想问什么?”
“对不起。看来你不了解情况,这也难怪。”
记者说了一个外国人的名字,问这个人是不是和堀泽来往。
“没有,我根本没听说过。”
昌子直盯盯地注视新闻记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说明白!”
“反正明天早晨见报。我简单地说一说吧,或许太太您会想起什么来的……今天下午,外务省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半年前在日本工作的苏联谍报机关人员流亡美国并自首。这件事,太太您知道吗?”
经他这么一说,昌子似乎有记忆。读报时认为这些事儿与自己无关,一眼就扫过去了。据称这个谍报机关人员在日本搜集了大量情报,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
记者接着说:“根据这次发表的材料,判明他在日本有关官吏的协助下,获得了情报。他举出了许多名字,其中包括你的丈夫堀泽英夫。”
昌子的耳际雷鸣般的轰响。霎时间,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好象自己被扔进大海洋里非现实感,和此刻在同记者说话的现实感交错在一起。
“根据这个外国人的自供,堀泽先生从衙门中取出相当机密的文件交给他。然而,堀泽先生死了,死无对证。我想从太太您这儿了解一点情况。”
新闻记者的问法与其说是为了落实事情的真伪,倒不如说是为了听取堀泽的妻子的感想。
“我什么也不知道。”昌子激动地答道。
“既然有这样的事实。堀泽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不,没有。”
“然而,对方坚持说他从堀泽先生那里得到各种各样的文件。”
“反正我不知道。”
“您和他住在一起,堀泽先生既然有这样的活动,你应该有所察觉吧……堀泽先生晚上回来得挺晚吗?”
昌子沉默了。
堀泽确实是每天回来得很晚。但他是和课长或前辈在一起应酬。
“怎么样?他回来得挺早吗?”新闻记者步步进逼。
“有时侯回来得较晚,他是和官厅里的人在一起。”
“堀泽先生是这样对您说的吗?”新闻记者将信将疑地问道。
“嗯。是的。”
“那就是,你没有亲眼看见罗。他很晚回来,一个月里有几次,很频繁吗?”
“是的,次数不少。”
“原来如此。”
新闻记者如获至宝似地,接着问道:
“他晚回家的借口……不,说借口,太失礼了。都是说和官厅里的人应酬吗?”
“不要再问了。”昌子忍无可忍喊道。“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不晓得。”
这时,昌子发现许多人从公寓出来朝她走来。那是新闻记者看到她站在这儿和人说话才赶来的。
昌子的耳际回响起森本记者说过的话。
——“你知道堀泽先生和伶子失踪的情报是从哪儿来的吗?那是竹村课长传出来的。我也不明白,竹村课长为什么要那样做,实在不可思议。还说我们登了这条新闻将会给报社带来利益。”
报社利益?
堀泽和伶子“私奔”的消息是竹村课长提供的。这消息在报上大登特登,也是由于竹村课长说了这将会给报社带来莫大利益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