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放明,王鸿宾教授就开了灯披衣起床了。实际上他几乎一夜没有睡觉。这是什么日子?在他一生中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他,一个年过半百、一生埋头治学的老学者,竟也起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要像青年人一样亲自去参加游行示威,亲自参加“十二月十六日”这个中华民族为挽救祖国的危亡、为争取民族的自由而奋起斗争的日子。
在起这样一个念头之前,他当然不无矛盾。他想到了反动统治者的淫威;想到了多少爱国人士只为争取起码的自由和民主权利而身陷囹圄,甚至因此上了断头台;他想到了他也许因此而被学校解聘而失业,甚至被捕入狱。那么妻子、他心爱的女儿们,将失掉丈夫,将失掉父亲;而他自己呢,也将吃到从没吃过的苦头。但是这些顾虑,这些忧念,敌不过他胸中燃烧着的正义的烈火,他终于还是行动起来了。他王鸿宾从来就是一个忠正不阿的、忠于自己祖国的、致力于民主的人。他,从来也没有在暴力面前屈过膝。虽然当年由于和胡适的接近,受过他的影响,许多问题认识不清;但是,后来在进步同事的帮助下,在他女儿和青年学生的鼓励下,他终于从辩证唯物主义、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说中把自己的思想澄清了,解放了,也把自己的头脑武装了。
如今他已认识到世界潮流所向,人类大势所趋,共产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全人类获得最后的胜利。而那些共产党人的坚贞不屈、为了人民和祖国视死如归的伟大精神更深深使他向往。他鄙视自己的胆怯和私念,他不承认自己的年老和衰弱。一个人如果碌碌无为,只为自己渺小的生存而虚度一生,那么,即使他高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又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可言呢?因此,他不仅捐款、动员别人捐款援助了“一二九”,并且还决定了参加“一二一六”的实际行动。他还找他的好友吴范举以及其他进步教授一起参加,虽然有些人因各种原因不便于参加,而他却在兴奋中一夜不眠地等待到“一二一六”的天明。他穿好衣服天还不亮,他的妻子也从另一张床上醒来了。她一边穿衣,一边向丈夫怯声问道:“鸿宾,你的主意不能变啦?你知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吗?——五十九啦。”
“知道!知道!”王教授急忙倒了一点暖水瓶里的水,胡乱擦着脸说,“秀,你可不知道世界上有九十岁的青年,也有二十岁的老头呢。我的主意已定,请君不必多言!”他拿起桌上的一副眼镜用一块绒布揩拭着,揩了两下,忽然又觉得不对劲,急忙对妻子说,这副眼镜不好,不结实。根据‘一二九’的经验,恐怕要动武的。你去给我把那一副玳瑁黑边的找出来,那个戴着比较牢稳。万一打碎了眼镜,我这一千二百度的近视眼如何还走得路呢。”
王夫人站在地上不动,她瞅着丈夫,忧形于色。
“鸿宾,你真越变越成孩子了!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晓燕——我们已经把她舍出去了,把她交给革命,随她去了。可是,你,你……鸿宾,你想想,我今年——也快五十岁啦,凌燕,她们还小。你这大年纪,这冷的天气,万一……”她说不下去了,这温存的妻子,这善良的母亲不禁用手巾擦起泪来。
“哈,哈。”王教授反而大笑起来。他用大手在妻子的肩上一拍,笑道,“你们女人家真是事多!都像这样,都没有人敢去冒一点点险,世界不就毁灭了吗!去吧,赶快给我做点东西吃,吃得饱饱的,好和小伙子们比一比!”
王夫人做了一大碗鸡蛋挂面汤,又端来几块油炸点心,看着丈夫大口吃着,她的心绪更加不安了。这老头子真的忽然变成了小孩子。他动作敏捷、迅速,仿佛青年人要去赴舞会。
他吃完了饭,探头看看外面天还不亮,在屋内分外明亮的灯光下,他在口袋里、抽屉里东掏西摸乱找起什么来。他找出了自己心爱的派克钢笔,找出了几页人名、地址单,又找出厚厚的一叠笔记簿和几把钥匙,等一切都找好了,就一齐用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送到妻子的手里,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心爱的宝物,我把它交给你。万一……
我要不能回来,你可要替我小心保存。我数十年的心血和研究微得,可都在这上面。……”
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瞅着丈夫的王夫人,接过这些东西后,突然低头哭了。过了一会儿,她隐忍着自己的痛苦,把这些东西拿一块包袱包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来,用她从来没有的坚决的声音对丈夫说:“鸿宾,我和你一起去!”
“那——那怎么行?”主教授惊住了。他想不到一生温顺柔弱的妻子,竟忽然想去参加这流血的斗争。
“你怎么能行呢,你行我也行!”王夫人坚定果决的声音使得教授没的说了。沉一下,他张着两只大手笑道:“好!好!去吧。救亡战线上又多了一位老女战士。可是,我这些东西谁替我保存?”
“交给凌燕。”王夫人毅然说罢,便去准备食物、衣服;并像将出远门似的把家务交代给二女儿,便和丈夫一同在晨曦中走出了家门。
一对老夫妇在凛列的寒风中奔到北大女生宿舍去找王晓燕。没找到,别人告诉他们说晓燕到东斋去了。王鸿宾又带了妻子奔向东斋来。一到这里,王教授的眼睛突然缭乱了!他热烈的奔腾的心突然像受到严寒的袭击,冷缩了。只见东斋的大院子里,乱乱哄哄聚集了许多男女学生。人们嘁嘁喳喳地嚷着、喊着、议论着。突然他的学生王忠,站在人群当中大声地讲起话来。他挥着瘦胳膊,冬天早晨闪出的微弱的阳光照着他黄瘦的猴子脸。他高声说道:“同学们!刚才学生会的一位同学讲的话倒是对了一点点——这就是:我们北大是该觉醒了,是该不怕一切牺牲起来战斗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向谁战斗呢,我们战斗的对象是什么人呢?我要警告大家,我们不要再做某些投降党派的俘虏和工具了!我们再不能把我们的热血洒在粪坑上了!大家知道吗?有些人高喊着抗日统一战线,实际上是投降的统一战线。名义上是联合国民党,实际上是连汉奸卖国贼也在联合……
“十二月九号咱们许多人就上了大当。说是抗议,说是反对出卖华北,其实呢,这是做好了圈套,拿咱们青年学生的脑袋和鲜血来做他们升官发财的政治资本。我们不要再上当了!我们真正爱国的青年就不光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且要打倒一切帝国主义。我们不要上当!我们要革命就革个彻底——在街上转一转喊两句口号管个屁用!”这个瘦猴子王忠的话还没有讲到一半,激怒的学生群众就“通!通!”起来了。
“胡说八道”的嘘声在人群中喧嚷着。但是也有些同学不安地摇起头来,并且有的开始把脚步往回缩去。
王教授看到这里,焦急地瞪了他身旁的妻子一眼,嗫嚅着:“秀,怎么办?这小子真、真坏!”正说着,他看见真的有同学把手里的小旗一丢,喊了声“不去了”就要往回跑了。
正在这时,教授夫妇的眼睛突然放出惊异的光彩来——那站在人群当中激愤地昂着头扬着手的是谁?那慷慨有力地讲起话来的是谁?那不是他们心爱的、一向沉静而庄重的晓燕吗?
只见她庄严地指着王忠的鼻子,用一种感人的激昂的声调,面向各个角落的同学大声说道:“同学们!我痛苦地、万分惭愧地请求你们听我讲两句!首先我要揭穿这个、这个历史系的王忠,是一个无耻的托派,是和国民党c.c.串通一气的特务走狗!我,我就上过他们的当!有些同学就知道我这段惨痛的遭遇。他们打着各种骗人的招牌,欺骗、愚弄我们一些幼稚无知的同学,他把这些同学拉到了可怕的罪恶的道路上。我自己就是在他们的愚弄下做了许多罪恶的勾当而不自知的,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再不受他们的欺骗了!
“同学们,你们谁也别再受他们的欺骗呀!今天,我们全北平市的学生罢课六天之后,将要爆发一个更使卖国贼震惊、更使怯懦的人勇敢的大规模游行示威。我们——稍有良心的热血青年,谁能忍心眼看祖国大好山河一块块的变色,谁能眼看敌人汉奸横行在我们祖宗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上而不痛心呢?只有这样的人!像王忠这样的人!”说到这里,王晓燕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被欺骗、被污辱的感觉激怒着她,她跳起来,跳到张着大嘴正要反驳她的王忠面前,几个响亮的嘴巴啪啪地打在那张瘦脸上。她一边打,一边愤怒地高呼着:“打!打!打走狗啊!”这时,谁还能认出这个勇敢的、泼辣的姑娘就是当年那个埋头书案温文尔雅的王晓燕呢。
“打!打走狗啊!”随着晓燕的呼声,人群中雄壮有力的声音也一齐喊起来了。要丢掉小旗走掉的学生又回来了。立刻一阵大乱——王忠和他周围的几个党羽被愤怒的人群包围着,“打!打死这走狗!”的喊声响彻在清晨寒冷的院落中。那一小撮坏蛋学生立刻被打得鼻青脸肿、东倒西歪。王教授看到这里忍不住用赞赏的高声向女儿喊道:“晓燕,晓燕,打得好!打得好!……”
几个坏蛋一看情形不妙,全缩着脖子突破包围抱头鼠窜了。王教授拉住妻子冲过兴奋的、准备集合的人群跑到女儿身边,他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左看看,右看看,打量了女儿一番,突然把大拇指一伸,豪迈地笑道:“好,好,晓燕,你算锻炼出来了!锻炼出来了!这迅雷不及掩耳地背后一击,杀得这几个害群之马大败而逃。痛快!痛快!”
“爸爸,妈妈,”晓燕满面通红地看着父母亲,用低低的刚刚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爸爸,您嚷什么!多臊人。我、我过去太糊涂了……”想到过去被骗的罪恶生活,她反而羞愧得要哭了。可是看见父母亲那种热烈的期待的眼色,她又立刻喜悦地笑起来。她拉住妈妈的手亲切地问道:“您,妈妈,您怎么也来啦?
不等妻子张口,王教授抢先说:“你妈妈也变啦!她当然要变呀,丈夫、女儿……所以也来啦。怎么样,这就集合出发吗?”
“这就集合去西斋,汇合那边的同学再一起整队出发。”王晓燕说罢匆忙地要走;可是这时迅速集合的群众队伍中,忽然爆发了一阵热烈的声音:“向王鸿宾教授致敬!向教授夫妇致敬!——王老教授也参加我们的游行示威啦!”一阵热烈的鼓掌声暴风雨般冲着教授这边飞过来。
第一次,王教授像一个姑娘般脸红了。他望着这些青年学生纯真的热烈的眼睛,忍不住热泪盈眶、喉头哽咽。他频频向人群挥着手,一边挥手一边拉着妻子,像个小学生似的,慢慢地羞怯地走进排好了的队伍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