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平日,为了夜来书房里险些破诫,孙元化定然早早地就进忏悔室了。然而,眼下炸炮事件中所隐藏着的危机太严重,把他心中那点惶惑和悔恨挤到微不足道的小角落,终于无影无踪。脑海里面翻来覆去都是炸炮的现场,疑点很多,难以定论。
炸膛的,是西门城楼南侧的那门西洋大炮;守西门的是登州镇陈良谟营。孙元化到达西门时,陈良谟率部迎接,从营官、哨长到兵卒,全都绷着脸,十分紧张。
木制的两轮炮车完全炸碎,包了铁皮的轮子一东一西,都变了形。炮身不复存在,像遭了一场大火的地面洒满了它的残骸——乌黑的铁块、铁片、铁渣。城楼的窗户震坏,一个翘角炸塌。炮位上有两具肢断体残血肉模糊的尸体,数步外还有一具完整的尸身,似被飞来的弹片击中胸膛。炮位四周尽是鲜血残肉,惨不忍睹。
说起炸炮因由,陈良谟竟是一问三不知。因为他住在城中他的游击署,是被炮响惊醒后匆匆赶来的。孙元化立刻查对盘问。原来,白天西门操练大炮,装填手刚把火药填满压紧,装上碎铁弹头,有人来向他要赌债,几句话不合打了起来。众人只顾了先瞧热闹后劝架,操炮的事就搁下了。装填手一肚子闷气,也就忘了取出弹头、扫出火药。
这样,有人半夜潜上城楼,点着了引火绳,引起大炮炸膛。
这样,这三具尸体便可能是点火绳的人。点火绳为的是发炮,炮膛爆炸是意外事故。
他们为什么发炮?向哪里发炮?
他们是什么人?
面目清晰、尸体完整的一个,西门守军无人认识。
孙元化命陈良谟查点本营官兵。一个不缺。
孙元化又命所有营官认尸并查点本营,结果与陈良谟营情况一样。
因侍从飞马来报:巡抚府侍卫巡查拿住一个鞑子奸细,他立刻赶回,急于知道详情,哪里还能想到银翘!
换洗完毕,孙元化在中堂传见中军和四名巡查侍卫,仔细询问追捕经过。他觉得大炮炸膛和金国奸细同时出现,不是偶然。问到后来,孙元化笑了,很有兴趣地说:
“陆奇一,你怎么想起用女真话试他呢?”
陆奇一得意地笑眯了眼:“他呀,把‘人’念成‘银’,‘日头’说是‘意头’,又不是登州腔,倒带着好些辽东味儿。我心想试一试有什么要紧。哪知他不经诈,立马露馅!”
“也亏你城中混乱之际,仍能盯住不放,终于成功。”
“帅爷,当年他们逮不住我,现今我可得逮住他,叫他们也知道知道我的厉害!”陆奇一越加雄赳赳气昂昂。
陆奇一是京东通县人。十岁那年随爹妈往锦州探亲,赶上金鞑大军攻锦宁,抢掠人口财物,他一家被掠到沈阳,分赏给有功将士。他在贝勒豪格旗下为奴,从此再没见过双亲。他不堪受役使,几次逃跑,终于成功。沿途乞讨进关,四处流浪。
去年六月,孙元化上任途中收留了这个衣不蔽体的肮脏的小流浪汉,让他吃一份军粮。这小鬼头一听说打鞑子,很来劲。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在鞑子家为奴的一年里,他挨了一百二十九次鞭子,每次不打三十,也打二十。
他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主家叫他“宁温汤古那丹卓木”,那是女真话六百七十一的意思,标志着他是那年贝勒名下得到的第六百七十一个奴隶。孙元化按“六七一”的谐音,给他取名陆奇一,时年十三岁。今天他头一回立功,难免得意。
“给他们上功劳簿,按例升赏。”孙元化说着走下座位,拍拍陆奇一的肩膀,“果然出息了,当初真没有白留你。除了例赏,你还想要点什么?”
陆奇一长了个小模样,肩窄脖子细,到登州一年了,好饭好菜仍养不胖,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娃娃。他滴溜溜的眼珠子早盯到帅爷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小佩刀,梦里都忘不了。可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好开口?他把话硬缩回去,狠狠咽了口唾沫,耸耸鼻子,挤着眼嘿嘿地笑了。
“小鬼头!”孙元化点点陆奇一的大额角,随手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他,“拿去吧!盯了有半年了吧?”
陆奇一眉开眼笑,抢上去叩了个响头:“谢帅爷恩赏!”
众人都笑了。中军耿仲明待笑声过去,禀道:“帅爷,奸细嘴硬,什么都不说。要不要押来帅爷过目?”
孙元化想了想:“请张总兵过署来一同审问。”
陆奇一不满地小声咕噜:“我们逮的鞑子奸细,干啥要他们登州佬来掺和!”
旁边有人捅捅他,他连忙闭嘴。孙元化继续吩咐耿中军:“在前堂小侧厅开审,布置不必过分郑重,去办吧。”回过头来眼睛望住陆奇一:“在登州抓了鞑子奸细,是军机大事,登州镇总兵不管谁管?”
审问颇出人意料。
奸细反剪双手在厅下站定,极是从容;中等偏矮身量,极是普通。既不像陆奇一他们说的那般猥琐油滑,又不故作大丈夫气概昂首挺胸,只是干瘦的身躯似乎很重,稳稳站着,像多半截埋在地下的拴马桩。
“跪堂!”两边侍卫按规矩大声喝令。那小个子却似没有听见,只展眼扫过去,自正坐的孙元化、侧坐的张可大、张焘,挨个看过耿仲明、孔有德、管惟诚、吕烈,最后又回到孙元化身上,大声道:
“上坐的定是登莱孙巡抚本人,可对?”
众人一惊,孙元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正是。”
小个子大步走到中厅,对着孙元化再看一眼,自语道:“不错,凤眼斜挑,双眉入鬓,一脸书卷气……”说着他跪下去,一拜,又起身,仍是稳稳地站着。
众人更是惊疑不定,平日熟视无睹,并不觉得,经这鞑子奸细一形容,可不正是孙巡抚的写真!
抚标中军耿仲明忙喝一声:“大胆奸细,敢不跪堂!”
小个子一笑:“我们从来只跪英雄!咱佩服孙巡抚是个忠臣,敢跟我们比试高低,不然,刚才这一跪也没有!”
镇标中军管惟诚也喝一声:“死到临头,还敢犟嘴!”
“我不过一时大意,犯在那个小猴崽子手里。要是胯下有马,手中有弓箭,别说你们四个,四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张可大一拍堂案:“张狂之极!废话少说,快快招供: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到我登州来做什么?”
小个子不答,站堂的侍卫同声大吼:“快招!快招!”震得窗纸簌簌乱响,奸细依然沉默。
张可大是世袭武官,原本没有审问的经验,更没有坐堂的兴趣,加上这小个子方才那一跪,比得他心里很不自在,早就窝着火,此刻便乘机发作:“骚鞑子狗奸细!留着何用,推出去斩了!”
侍卫们一声呼喝,推了奸细就走。脚步声远了,孙元化才对张可大道:“观甫这样吓他一吓,倒也使得,或者能逼他说出真情。”
张可大脸上微微一红,有几分尴尬,口中只得含糊应道:“这些胡人夷种,全不知好歹……”
孙元化连连点头,命道:
“中军,招回来!”
奸细二次上堂,不住叫骂:“要杀要剐老子认啦!怕死就不算大金国的巴图鲁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意思。!……”
待他嚷够了,孙元化才静静地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张大人不过试试你的胆量。”
众人听得糊涂了:明明是奸细,怎么成了“来使”?明明张总镇要杀他出气,怎么成了试胆量?小个子也有些吃惊,忍不住露出喜色,放松下来。
“此番来登州打探军情,只你一个人吗?”
小个子眨眨眼,再次缄口不语。
“昨夜大炮炸膛,那一声巨响你可曾听见?”
小个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西门炮炸之处,有几具尸体。”
小个子倏地变了脸色:“几具尸体?……”
“不错。虽然残肢断腿纷飞四处,但那脚上着的鞋却不是关内所有,软皮鞋底,草编鞋帮,那草生在辽东长白山间,名曰乌拉,你不会不知道吧?太大意了,竟穿着一样的鞋来闯登州!”孙元化锐利的目光直射小个子,众人一齐注目,这名金国探子果然穿着一双编制得十分精细的皮底草鞋!
小个子脸色发白,慌忙问:“有几……几具尸体?”
孙元化紧接着问:“你们来了几人?”
小个子脱口道:“四个。”
“那,本帅只好据实相告,只有你还活着。”
小个子呆了半晌,突然跪了下去,仰头向天,双掌也朝天平举,嘴里默念着什么,随后弯腰垂头至地面,抬起来,再垂下去,反复三次,默祷片刻。重新立起时,如遭了霜打的禾苗,神色很是沮丧。
孙元化知道女真人尚武,战死者灵魂必能升天,被当做英雄敬仰,小个子是在为三名同伴祝福送行。尽管是敌国,他不能不暗暗钦佩,痛感大明官军多年来荒于训练、怯于上阵,再不整饬强化,前途可忧……他敲敲堂案,口气温和地提醒:“说吧!”
“没指望了!……还当他们得了手哩,我便一死,也还有世袭爵位,子孙荣耀……”小个子失神地喃喃自语。
张可大又忍不住了,喝道:“休再啰唆,快快招供!何名?受何人指使?来登州何事?”
小个子不理睬张总兵的喝叱,突然又跪在孙元化案前:“孙巡抚,我自知必死。只求你拿两样东西让我瞧上一眼,我索赫扬古虽死无憾!”
“你要看什么东西?”
“铳规。”
“什——么?”孙元化一惊,众人也很意外。
铳规,是登州炮手的秘密,他竟然知道!不过,使用它虽然能提高大炮的准确性,终究有限,所以孙元化正在算计着制作一种新的瞄准器来代替铳规。昨夜那一声巨响之前,他正在绘制瞄准镜的分件图,准备近日开始打造。
不想这个索赫扬古又说了一句话,孙元化完全蒙了:
“还有一件,瞄准镜。”
孙元化一时竟不知怎么往下问了。他太吃惊了。倒是张可大紧锁浓眉,气冲冲地喝问:“看它作甚?”
“索赫扬古实在想知道,它莫非是宝石打造黄金铸成的?一个铳规,怎么就值得四个一等阿思哈尼哈番呢?”
耿仲明瞪大眼睛喝道:“不许胡扯!”
“怎么是胡扯!汗王亲口应许,若能带回一个铳规,我们四个每人都赏一等阿思哈尼哈番!”
汗王亲许!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相当于明朝的世袭副将衔!只为了一件小小的铳规?大金国汗莫非疯了!
“那么,瞄准镜呢?”孙元化问,“也是你们汗王命你们盗取的?”
“这倒不。”索赫扬古流露出几分得意,“是酒馆里你们营官争骂透的风:一些人大骂红夷大炮空耗巨款,是榔槺无用之物,立刻有人回敬说待孙帅爷的瞄准镜拿将出来,大炮就百发百中天下无敌,足见登州佬是坐井的癞蛤蟆!……可知这更是神器,若能弄到手,定能赏我们世袭一等精奇哈番!”
好大口气!一等精奇哈番,相当于大明的世袭一等子爵啦!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审讯官的爵位都高,何况是世袭,子子孙孙的俸禄荣耀!
“早已探得西门防卫最松,我们便兵分两路,他们三个去西门盗铳规,我来巡抚府寻找瞄准镜。不知他们撞上什么陷阱,竟被炸死……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众人面面相觑,大致窥出事故的真相:西门大炮里火药和引火绳忘了清扫,盗铳规的三人点火寻找,无意间引燃了火绳,发炮时炮身炸裂,神差鬼使,歪打正着,送了三条奸细的命。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金国汗王驾前正黄旗甲喇章京索赫扬古!”
厅上一阵沉静,人们迷惑不解,难道大金国汗特别喜爱这些奇巧机括玩意儿?一个不足尺长的铳规,竟花这么大气力、出这么高赏格、差这样的亲信勇武之士深入险地,被捕被杀在所不惜!想来倒与喜爱木匠制作的天启皇帝相似,也是个不足成大事的昏庸之主,岂非大明之福!
孙元化却暗暗吃惊,又一次感到危机的紧迫。
刘氏兄弟败灭后,他读罢金国汗与刘氏兄弟的私通信函,有过同样的紧迫感。已经称帝建国号的皇太极,为要笼络刘氏兄弟,不惜自贬以讨好之,甚至指天为誓,言甘如蜜,较之大明君臣间事事隔膜,真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肯尊刘氏兄弟为一国,尽用友邦对等之礼相待,其审时度势、可盈可缩,确有欲上则凌云、欲沉则伏泉、变化万端、不可捉摸的神龙气概,绝非器小易盈之辈!
他在宁远、宁锦之战中败于西洋大炮,回去便自己造炮,又不惜代价千方百计获取小小的铳规!回想十年来和老师朋友们为引进西洋大炮经历的万千磨难,至今仍时时如踞炉上受烤,即使是支持引进的朝官,又有谁知道铳规是什么?……相比之下,他的见识和心胸大不寻常,难道真是人中龙,真有天下之分?……孙元化不敢往下想,也不该往下想。他回头对张焘说:“拿那铳规来,给他看。”
张焘果真拿出一把铜制铳规,着侍卫递过去。
股长一尺;勾长一寸五;宽四分厚一分;勾股间连一弧形规,规分十二度;勾股连接处垂下权线,这就是红夷大炮特有的炮具铳规。索赫扬古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看,满面敬仰之情。
“是从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搜得的。”孙元化添了一句。
“啊!”索赫扬古高叫一声,“差一点就成事了!……唉,运气不好!……算了,算了!”
孙元化正要示意耿仲明把索赫扬古带走,耿仲明却不在厅上。孔有德小声禀道:“皮岛送来紧急军情,他去接收,少时就回来。”
那边吕烈在张可大耳边说了句什么,张可大点点头,立刻大声发问:“你方才一上堂,为何就认得出孙巡抚?”
“临行时,汗王亲###待,说孙巡抚相貌不凡,凤眼斜挑,双眉入鬓,一脸书卷气……”
“你们汗王难道会过孙巡抚?”张可大此问口气平淡,原是顺理成章,孙元化听来却十分险恶,惊得头皮一阵发麻,生怕背上难以洗刷的嫌疑。
“汗王说,只见过面,不曾说过话。”
孙元化急忙追问:“难道你们汗王来过登州?”
“来没来过,非我等奴辈所知。但汗王对孙巡抚极是赞赏,说南朝督抚中,只佩服袁督师与孙抚帅二人!”
孙元化不禁暗暗咬牙:如今朝廷上下、万民百姓,人人唾骂袁崇焕卖国贼,此话岂不是又在给自己增添不祥?前有强敌,后有朝廷猜疑,同列排挤,前后作战、左右应付,虽智殚力竭,也难周全!他只能千谨慎万小心,连忙说道:
“我看你也是个铮铮汉子,若肯归顺我朝,必得重用!”
“归顺你们南朝?哈!那刘爱塔兄弟不知好歹,非投南朝不可,得了什么好?家破人亡!若留在我国,前程无量!”
他说的是实情,众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总兵大人红头涨脑地大喝:“斩!推出去斩!”
索赫扬古不等人推,扭身就大步出厅,走到门口,忽转身,气昂昂地笑道:“听我一句劝:你们朝廷极是无道,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忠臣袁督师,还叫你们那小皇帝给杀了,足见气数已尽!我们汗王是真龙,你们都该识时务知天命,归顺我们大金才对!”
孙元化冷冷地说:“我若背主投敌,你还敬我是忠臣吗?”他一挥手,侍卫把面现惶惑之色的索赫扬古推出去了。
厅内又出现片刻寂静。孙元化为这一场审讯心绪激荡难平,好半天才感慨道:“如此顽劣,少见!”
耿仲明匆匆进厅,才要有所禀告,孙元化只当为索赫扬古的事,皱眉道:“不必多说,按张总兵将令斩了就是。”
“禀帅爷,是皮岛黄爷的告急文书!”耿仲明赶快呈上。
孙元化拆封,皮岛总兵黄龙禀告:金国派兵一万五千余人往朝鲜借船,将入袭皮岛、旅顺等处,乞大帅立派援兵。孙元化把告急文书递给张可大时,竟喜上眉梢,掩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
“好哇,终于来了!正好一试锋刃!如今我们新造的炮船足以陈兵海上,邀击敌船,水战定能成功!”
张可大诧异地看看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又掩饰地低头去读函件。孙元化已经窥见,预感到要有为难。
张可大并不抬头:“理当救援。只是风向不利。”
“四五日内风向便可转南。”孙元化眉宇间一团英气,眼睛闪亮,“我意张总兵挂先锋印,率登州水师五营在前……”
张可大沉吟着,皱起了眉头:“这……”
孙元化立起身笑道:“观甫,我们到厢房去坐,喝茶吃点心,这半日实在是又渴又饿了!”
半个时辰后,孙巡抚送张总兵出府。属官们不知他俩谈了些什么,但可以看出心绪都不佳。张总兵拜辞时说:“卑职肺腑之言望大人三思。”孙巡抚只点点头而已。
回到厢房,孙元化坐在案边,一手托颐,一手轻轻敲着茶碗盖只管默想,似笑非笑,表情透着古怪。
“初阳,他怯战了?”张焘问,在私下场合,他总以好友身份相待。
孙元化摇头。张可大不怯战。他是一员良将。但他拒绝海战中使用大炮,今天头一回态度激烈地、有条有理地阐述了他反对的道理。
他说:“堂堂天朝,精通火器,能得先臣戚继光真传的,也有的是,何必外夷来教演?仗夷器为水战先锋,招夷兵助阵杀敌,纵然得胜,岂不惹人耻笑?我辈世代军职,实无颜面对我百姓,对我祖先……”
他说:“红夷大炮固然歼敌多,但我用以制人,人夺得也可用以制我。若海战有失,落入鞑兵之手,转而以红夷大炮攻我,岂不为祸更烈?……”
还有一层他没直说,但孙元化能体味到:金国眼红于登州城防的红夷大炮及铳规瞄准镜之类的炮具,必定反复设法争夺盗取,他这个坐镇登州的登州镇总兵,从此多事,将不得安宁了。
至于挂先锋印,张可大说得清楚:昨夜炸炮之惨,登州军民如遭一劫,各营官兵均惶惧不安,深恐用这大炮未杀敌而先自伤。若在先锋水师船上架装大炮,人心恐慌,士气不扬,绝难取胜。所以他出任先锋责无旁贷,但不能用红夷大炮。
孙元化能说什么呢?再仔细说明红夷大炮与戚少保所习火器大不相同,必须格外教习吗?再告诉他只要铸造炮身冶炼铁汁不留砂眼,炸膛事件就可以避免吗?看他义正辞严,一派磊落,全然是一副犯颜直谏的庄重神态,孙元化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着送客。
是啊,他只想着千方百计地打胜仗,收复失地,而朝廷上下的大多数人把体面看得比胜负重要得多!他所争的在目的,他们斤斤计较的是手段……
耿仲明小声问起那个很使他放不下的疑点:“大哥,你说鞑子汗王会不会真来过登州?”
“不能!鞑子汗王就跟咱们万岁爷似的,哪能随便挪窝?就是真要出门,銮驾不也得摆一气儿的!”
“他要是微服私访呢?”
“那也不能!咱登州兵是兵山,将是将海,他敢走这险?”
“他要是真有这胆量呢?”
张焘看看他,一皱眉头:“你在说什么?”
耿仲明一眼又一眼地偷偷看着孙元化:“我是说,我是说……正月十六海神庙会……”他触到孙元化的锐利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彼此都明白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孔有德一捶脑袋:“参客程秀才!……不对,我去客店寻过,他已经走了,并无可疑之处哇!”
耿仲明说:“不是他,是那个老护院!”
孔有德大悟:“对!帅爷说过那人非等闲之辈……可他若身为大金国汗,又怎肯降低身份扮一个又哑又聋的奴仆呢?……”
孙元化此刻似乎又看到那张气度轩昂、目闪精光、广额方颐的红脸膛,真是能伸能缩、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雄杰!对付这样的敌手,也得针锋相对,不拘常格。孙元化长眉一扬,拿定了主意:
“孔有德,此次救援皮岛,渡海作战,我若委你为前队先锋,你可敢接印?”
如雷轰顶,孔有德不由得浑身一战:“什么?我……我,我老孔,当先锋?……”
他做梦也不敢想,先锋印能落到他手中,一时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宽阔的胸膛大起大落,里面的心跳得“怦怦”响,就像擂起了营中最大的那面一人高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