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士人好着马尾衬裙,因此官马被人偷拔鬃尾,有误军国大计,乞要禁革……”司礼监秉笔杨禄念到这里,朱由检皱眉打断:
“谁的奏本?”
“是兵科给事中方龙正。”杨禄见皇上只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便又拿起一本,先报姓名:“佥都御史徐璜建言:皇上崇节俭以变风俗,诚英明之举也。但观京中各处茶食铺店所造看桌看桌:宴席中摆满一桌果点菜肴,只看不吃,用作排场。糖饼,大者省功而费料,小者省料而费功,乞令有司擘画定式,功料之间务在减省,以使风俗归厚……”
朱由检又哼一声,眉宇间的不快更显著了。杨禄连忙放下奏章,恭敬地垂手而立。
“朕命言官建白,内忧外患一字不涉,偏又将这些小事体,生扭在极大题目上,怯懦之至!”朱由检恼火地朝御榻一靠,双手抱住了肩头。
杨禄立刻对侍候在侧的小太监一示意。小太监伶俐解事,赶紧捧来一件暗龙纹夹披风递上杨禄,杨禄抖开了披在皇上肩头。朱由检看了一眼,问:“是新的吗?”
“回皇爷,洗过两次了。”小太监连忙回禀。
“至少再洗一次,记住了吗?”
“是,皇爷。”
杨禄满脸堆笑:“奴才服侍过的三位皇爷,所御衣物皆是隔夜便换新。万岁爷衣必三浣,真励精图治圣主,节俭之德中外称颂……”
朱由检微微摇了摇头,顺手提起披风下襟,从面前撩了一下,说:“熏的什么香?”
“回皇爷,是万春香。”小太监回应如流。
“不好,香味不正。改用龙桂香,黑色的那种。”
“是,皇爷。”
皇上虽节俭,却有洁癖,衣物不浣净不熏香则不服用。他对香料的精通、对各种香味的辨别力,更是高得令人敬服。
四年前,十五岁的信王朱由检以弟承兄继位,是为崇祯皇帝。登基之初,对天启帝宠信的魏忠贤、客氏一党任用如旧。魏忠贤不摸底细,不敢乱动;外廷文武官员也都观望,不知新皇上打的什么主意。
一天,皇上在便殿召文臣讨论治理天下之道,兴致很高,初更打过尚未回宫。正讲论间,皇上忽然命太监秉烛绕巡查看,墙角屏后都走遍了,寂无所见。他自己竟然起身离座,径直朝一处殿角走去,仔细打量殿壁,令人立刻拆毁,此墙竟是夹层!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手持线香端坐其中,壁上有几十个细眼,燃着的香烟正通过这些细眼袅袅飘向殿中。一盘问,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太监招认说,是魏老千岁命他所为,因皇爷勤于政事,太过劳倦,香为皇爷解乏。
朱由检对众臣说:“方才朕正静摄思索,而心忽动,欲念顿起,立时想起所谓‘迷魂香’之属的邪香。果然如此!”他正颜厉色地转向服侍太监:“从今以后,再进此香者,杀无赦!现存宫中者,一概焚毁掩埋!”
太监们战战兢兢领命接旨之际,朱由检忽然望着群臣叹息道:“皇考、皇兄,皆为此所误啊!”
一句话,如震春雷!群臣惊喜交加,明白了万岁爷的真情:绝不会再任用魏党,绝不再是好色荒淫、昏庸懦弱的天子。
果然,朱由检很快杀掉魏忠贤和客氏,定逆案,把魏党一网打尽,为东林党平反追谥。他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事必躬亲,罢土木织造贡品,不近声色货利玩好;又英明果断,礼敬大臣,朝堂上仿佛刮起一阵清新的、生气勃勃的劲风,大有横扫百余年来陈腐死滞之势!
大明朝自正德皇帝浪荡了十余年之后,万岁爷一代比一代懒散昏庸,一个比一个更深地沉溺于自己的癖好,置朝廷大事于不顾,只享受万民君父的威势和奢华,决不肯负万民之主的一星点儿责任。
嘉靖帝醉心于求长生,修道炼丹会神仙,二十多年不上朝,许多阁臣、六部尚书从上任直到离职也不曾见万岁爷一面。
万历帝更是彻底荒怠,深居后宫,近三十年中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祀郊庙、不批答本章,不批补中外缺官,一切不闻不问大撒手,只孜孜不倦于酒、色、财。
泰昌帝在位仅二十九天,起居无节,溺于女色,一枚号称仙丹的强壮补剂红丸送了他的命。
天启帝又是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酷爱做木匠活儿,不肯摆弄令他大伤脑筋的政治,把这一切顺手推给宠信的太监魏忠贤和奶妈客氏,闹得朝廷大乱,天怒人怨……
终于盼来这么一位英明天子好皇帝,扶大厦于将倾,拨云雾以见青天!自然天下欢悦,人心大定,士人相聚,无不额手称庆:大明中兴有望了。
宫里太监眼中,这位皇帝可太出众太英明太叫人敬畏了!身经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的庞老太监就是这样说的:“好容易出了个管事儿的万岁爷——准是赤脚大仙下凡!”所以太监们全都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全心全意,不敢有丝毫疏忽。这会儿,杨禄就这么不敢错眼儿地侍候着,见皇上扯顺披风坐定,微微颔首,便立刻拿起奏章要念。
朱由检问道:“谁的?”
“宗室朱术珣。”
朱由检点点头。即位四年以来,他每每对文武百官失望。无能昏庸者办不了事,精明强干的又多贪贿成性,所余几个略有才干或略为清廉的,又多结党营私,门户之见极深,互相攻讦,几无虚日。他深为忧虑,很怕自己挽回大明衰势的勃勃雄心付之东流,不得不走上历代君王的老路,转而信任宗室和内官。内官们没有妻儿家室之累,孑然一身,不会像百官私心那么重;宗室是自家人,无论如何比百官可信。这位朱术珣,就是被特意召来京师,授给户部主事分管草场。这是一项肥差,又关乎兵马之用,很重要的。不知他上疏为着何事?
“……珣以奉旨钦召,御口亲承召对之言,不料一出门外,便被户部尚书拿去买草……”
朱由检又气又好笑:无知无能到这种地步,又憨得可怜!他说:“拿奏本来。”杨禄忙把奏本呈放御案,朱由检迅速浏览一遍,竟有两处白字。他叹了一口气:“杨禄,拿昨日和今日这些没用的奏本,送去内书房传看,能校正其中一个错字讹字者,赏银五钱。”
杨禄领命而去。宫中的大太监,尤其是司礼监文书房秉笔太监,多自幼在内书房读书受教。今日当值御前的杨禄和吴直,都是就读六年,熟史事、谙掌故、擅书法、颇具文采的。由于种种原因,杨禄总高出吴直一头,所以杨禄在侧,吴直宁肯不做声,此刻才走过来,拿起奏章要继续为皇上诵读。朱由检端起龙泉青瓷的精巧茶盏,说:
“不必全读。讲讲各奏章贴黄贴黄:将奏本的主要内容简化到百字以下,用黄色纸写好,贴在奏本首页,称为贴黄。大意。”
“是,皇爷。”吴直半读半讲,一本一本揭过去,“湖广汉阳徐孝妇剖肝进姑,汉阳令杨苏奏请旌表……给事中刘懋上言秦寇剿抚失当……御史吴甡奏报赈济陕西饥荒、招抚流盗七千有奇……巡抚延绥副都御史洪承畴败贼张献忠于清涧、怀宁……”
朱由检心里一阵轻松。去年此时,东虏围京师、占据京东四城之时,适逢陕甘流贼大起,一时东西交困,寝食不安。幸而勤王兵马击退东虏收复四城,陕甘流贼也因自己施行剿抚并举之策,得以渐次平定……他啜了一口茶水,清香满颊。
“鸿胪寺卿奏报乌斯藏贡使请陛辞归国……户部奏请增田赋以充饷……礼部尚书徐光启奏请增拨款项以固登防复四州……御史余应桂纠劾首辅周延儒揽权纳贿……”
“啪”!朱由检不高兴地放下茶盏。即位以来他看清了这样的事实:他重用谁,言路就必定参劾谁。言官们不是怯懦无用,尽上些“马尾”“糖饼”之类的细事,就是专攻首相内阁大学士以博取直谏的名声!周延儒才学渊博,风度翩翩,机敏潇洒,不论御前应对还是票拟条陈,都令朱由检称心满意。他心里暗暗骂着:这帮信口雌黄的黑乌鸦!……他皱着眉问道:“余应桂所奏指实何事?”
吴直浏览一遍:“禀皇爷,奏本劾周相受三边总督杨鹤重贿,为之掩败为功,又受登莱巡抚孙元化参貂等贵重珍品,为登州加饷。”
“哦?”朱由检心里一动,沉吟道,“拿徐光启奏本来看。”
他并未看奏文本身,是在看内阁的票签票签:辅政大学士代皇帝拟出的处理意见,合皇帝意则封出照办,不合意则退回内阁改票,或皇帝直接批发内阁,称为中旨。。那确是他熟悉的周延儒一手极纯熟流丽的行书,写着:“拟准行,四十五万银着兵、户部酌商,以加饷拨给。”
难道是孙元化施贿,周延儒受贿,徐光启敲边鼓,为了弄到这四十五万?
“吴直,你记得孙元化此人吗?”
“回皇爷,奴才认识孙元化不自今朝。他忠君爱民,才干优长,勤劳王事,为人也极是刚直正气。”
朱由检微微笑了,想必因孙元化由自己破格提拔,吴直便极口赞美以讨好,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先皇在世日,奴才该死,曾替魏逆奔走,蒙皇爷宽恕赦免之恩,方有今日……”
朱由检微微点头,闭闭眼睛,表示不愿听他感恩,要他说下去。
“奴才曾受魏逆示意,邀他在奏本上具名乞朝廷封魏逆爵位。其时正当宁远大捷之后,他名望几与袁崇焕齐。袁崇焕具了名,他却严词拒绝,给奴才好一场难看。奴才虽说一时羞怒,心下也佩服他的骨气。后来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他只得了个小小的宁前道,便是因此。唯皇爷知人善任,孙元化方得以破格重用,大展其才……”
朱由检又微微点头,神色越加和悦。慢慢又呷了几口茶水,剔着指甲,平淡地问:“厂卫方面对他品评若何?”
“登州那边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东厂不便再去。锦衣卫回报孙巡抚才干优长,未见异常,尚无过失。”
登州要冲,至关重要,何况还关乎收复四州乃至恢复辽东的大事!徐光启德高望重,学问大家;孙元化是自己破格提拔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就更不用说了。几斤人参,几张貂皮算得了什么!但若不闻不问,岂不是容忍朝廷内已经很不成样子的贪贿之风吗?还有,四十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朱由检委决不下,放下茶盏,打个舒展,说:
“传软舆,往承乾宫。”
承乾宫是朱由检宠爱的田妃的住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扬州女子,娇小玲珑;聪慧秀丽,体态娴雅,最能揣摹迎合朱由检的心意,因此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田妃受宠始终不衰。
吴直因为收发奏本,晚了一步。赶到承乾宫门,不禁吓了一跳,敢情皇爷还没进去。跟从的小太监全都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更不敢做声;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和宫女还是跪着接驾的姿态,想是皇爷没有叫起。皇上呢?正静静地站在影壁边那棵老柏树底下。吴直小心翼翼地朝皇爷脸上看一眼,那确是都下百姓和朝中文武再三赞颂、叹为不世出的煌煌天表:容色白皙,方面阔耳,两眉长过眼梢,瞳神亮如点漆,丹唇秀髭,莹然玉润,似乎没有表情,怡然蔼然,又似乎若有所伺。吴直侍候皇爷已经四年,还是摸不清皇爷在想什么。
这位皇爷可不像乃祖万历、乃父泰昌、乃兄天启那样从小生长在宫禁之中,世间百事不懂。当他是信王的时候,就常常微服行走都市街坊,熟知民情,智识深远,寡言少笑,不轻易示人以异同。魏忠贤擅政嚣张时,暗中派人夜投信王府,向这位皇上的亲弟弟慷慨陈词,控告魏、客一党种种不法,求信王为朝廷除害。信王答道:“忠贤才可辅主,皇上眷宠方盛,赖以治国。尔等危言耸听,意欲何为?况且吾乃外藩,行将就国明制,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封王,离京到所封地区建王府居住,称藩王;离京赴封地也称就国。,尚须借重忠贤。尔等毋须多事,若招其怒,必将祸及家身性命!”魏忠贤闻得回报笑道:“信王果然对我有畏惧之心,不足虑也!”后来天启帝暴卒,信王登基,魏忠贤竟一无措施,也许就是错以为信王能成为第二个天启帝的缘故吧!……
承乾宫里又飘出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很是幽美动听,精于此道的朱由检听出是那首名曲《高山流水》,也听出弹者若非有十年功夫,不得到此。弹者,自然是他宠爱的田妃。但田妃到他身边五年了,从不曾说过她会弹琴。这一曲知音难得的感叹,寄托什么心绪?田妃之父出自市井,不会有此雅兴,那么她这一手技艺来自何人?……朱由检越想越疑心,只是为了体面,不便流露。
止住通报,朱由检一脚踏进田妃的寝宫,田妃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跪接圣驾,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皇上命她坐下说话时,体味他略略不同往常的表情和声音,田妃更感到惶恐。
“朕倒不料你也会抚琴,更不料你指下功夫如许深。”朱由检微笑地看着田妃,眼睛却不笑。田妃是个极聪明的人,连忙离座跪下请罪:
“妾妃于琴理原能识得一二,因见皇上励精图治,勤劳国事, 不敢以此微末小技亵渎圣听……”
“不必如此,”朱由检做个手势命田妃起来,“我听你指法纯熟,琴韵清幽,当不是寻常功夫。”
“是,皇上明鉴,妾妃学琴实有十年了。”
“从师何人?”朱由检精明的目光盯住爱妃甜美的面庞,其犀利无情,使田妃心跳不止,她连忙嫣然一笑:“妾妃还能从师谁人?自然是家母亲授。”
“哦……”朱由检的目光还在田妃脸上打转,田妃竭力保持柔婉的笑容,竭力自然轻松地添上一句:“非但抚琴,便是作大书、撇兰、下棋,也都从师家母啊!”
“你母亲真是多才多艺!”朱由检还看着田妃。
田妃脸上绽出那一向讨皇上欢喜的、压倒六宫的甜笑,露出雪白如珠贝的皓齿:“所以皇上才有多才多艺的田妃啊!”
“嗯……”朱由检这才移开目光,同时也站起身。田妃慌忙喊道:“皇上!……”
朱由检唇边作出一点微笑:“朕因批阅奏章劳倦,出来随意走走,是这琴声把朕引来承乾宫。奏本尚多,今日怕不得闲了。”他点点头,转身出了寝宫。
田妃送到承乾门外跪下,眼泪汪汪地说:“求皇上节劳养生,是六宫之福,是万民之福!”她望着皇上的御舆离去,想起方才一番问答,心里越发惶惧,泪珠儿竟锁不住,“啪嗒嗒”滚落,连忙装作抬手理鬓,用袍袖偷偷拭去,重整端庄贞静的神态,慢慢退回承乾宫。她知道,此后的几天,她别想吃得下睡得稳了……
回到乾清宫的朱由检,拣出徐光启和余应桂两本奏折细细看着。一阵小风微微掠过,他不自觉地裹紧了披风。吴直立刻奉上一盏热腾腾、香喷喷的茶水,他就手端起来喝了一口,又觉得脚下升起一股热气,身上顿时暖融融的很是舒服。移目注视,是吴直正弯腰跪地,把一只嵌松石银丝脚炉端放在他两脚之间。他不由轻声叹道:
“反倒是你们一片忠心啊!……”
吴直忙跪拜道:“奴才肝脑涂地,也不能报圣恩万一!”
这是一句常用的十分夸张的感恩用语,但却是吴直的真心话。他对朱由检的崇敬达于极点,远远超出一般臣子奴辈对天地君亲师应有的情分。
当初,御用监太监崔文昇进丹药,天启帝服用后大泄不止,以致晏驾。登基后的崇祯帝进宫的头一件事,就是拿住崔文昇问罪杀头。不料各宫宦官成群结队喧嚣不止,形同哗变,直逼到乾清宫。皇上临乱不惧,镇定如常,立在宫前丹陛上,俯问总内监说:“为何事喧哗?”内监们七嘴八舌纷纷乱嚷:“崔官儿是好人,理不应杀!”皇上很痛快,立刻下令免崔文昇一死。内监们欢呼着散去,只以为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皇帝不难相处、不难驾驭。却不知数日后皇上已有了心腹太监,通过暗地查访,弄清为首闹事的四名内官,连同崔文昇一起拿住杖杀了。太监们这才吓坏了,从此不敢不夹住尾巴。
吴直是首先倒戈成为新皇爷的心腹太监中的一个。他虽也是魏党一员,却不如崔文昇得脸。他的相好菜户是翊坤宫茶上宫女,两人已得主子许可同屋居处,形同恩爱夫妻,却被崔文昇倚势活活拆散。常人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太监的夺菜户之仇也一样深长。他无力与崔文昇争高下,便跑去佛寺企图出家,出家未成又逛到娼馆嫖妓,直闹到与他做了一场干夫妻的妓女化装成男子,到紫禁城里索取他没有给足的度夜资。他被判“杖毙”待死之际,新皇爷进宫,亲自审问,他毫无隐讳,供出所有真情。皇爷竟免死免罪,从此对他大加任用,直到今日的高位。所以每当吴直谢皇爷圣恩之时,眼里总有泪光闪动。
吴直的言行,引得朱由检容色转霁,忽然笑道:“朕再赐你一个菜户,可好?”
“奴才不敢当!”吴直感动得终于落泪。
朱由检确实比较喜爱吴直。吴直并不算最有才干的内侍,但他肯说心里话,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朱由检初践帝位、初入大内,很需要这样的侍从。见他诚惶诚恐,朱由检进一步表示说:
“旧的怕不好了,配个小宫女给你,如何?”
“皇爷恩典,折杀奴才!奴才是怕……咳,女人嘛,老的小的,旧的新的,丑的俊的,又有几个是不欺哄人、作弄人的呢?……”
朱由检目光一寒,这话正点在要害处。田妃宠冠后宫,抚琴之技的小事,竟也瞒了五年!为什么?真如她自己解释的那样?对皇帝而言,最近切莫过于后妃,后妃尚且如此,更何况文臣武将?……那登州府的四十五万增饷,果真其中无弊?周延儒、孙元化,以至那位老学究徐光启之间,果真无私?无风不起浪,言官难道尽是捕风捉影?朝臣党比最是可恨,足坏大事,切不可掉以轻心!……
“吴直,着人去田弘遇府,召田妃之母入宫陛见。”朱由检说罢这句话,再不做声,沉埋进一本本奏章中去了。
午膳,皇上召中宫周皇后共进。
乾清宫中殿两侧的内府乐女奏起细乐,朱由检夫妇分别在两张南向宝座上坐定。口兜绛纱袋的宫女们侧着脸,防止口鼻气息出入污了双手捧着的菜肴,流水般传送,把一品品金丝笼罩的膳盘膳碗先放在旁边的几个大食案上,再依次送上帝后的御案。
一案米食:蒸香稻,蒸糯米,蒸稷粟,稻粥,薏苡粥,西梁米粥,凉谷米粥,黍秫豆粥,松子菱芡枣实粥;
一案面食:玫瑰馅、木樨馅、洗沙馅、油糖馅、肉馅菜馅馒首,发面,烫面,澄面,油搽面,撒面等;
一案常用菜肴:熏鸡,炙兔,炉鸭,烧羊肉,黄焖山雉,清炖牛肉,烩狍蹄筋;
另有特设的一桌小碟菜品。朱由检指着它们对周后说:“这都是民间时令小菜小食,朕命膳房不时进来,庶几不忘外间百姓辛苦。”
周后笑道:“陛下勤政爱民,食用节俭,足为臣民表率。何不将菜食名目一一报来?”
朱由检很高兴这个提议,一一唱名,定能传扬中外,他的节俭焦劳就能为百僚百姓知道,不仅圣名大著,更得教化之用。他心里很感谢皇后的体贴入微,便转向司礼监掌膳事的杨禄:“报来!”
吴直望着杨禄替他着急。升到秉笔太监,虽然掌膳事,哪会注意这些小菜?可杨禄胖胖的如中年妇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清清嗓子,用女人一样细柔的声音报起了菜名:
“皇爷娘娘容禀:这小菜有苦菜叶、苦菜根;蒲苗、枣芽、芦苇根,苏叶、葵瓣、龙须菜,蒜薹、匏瓠、蒲公英,苦瓜、野薤、野齑芹。小食样数也不少:苜蓿、榆钱、锦葵、杏仁糕;稗子、高粱、杂豆面;麦粥、炒面、艾汁糕;稷黍枣豆糕,仓粟小米糕,还有边关将士征战随身的干粮饼和重阳糕……”
杨禄数得又流利又好听;博得帝后一笑,命随侍宫人内监各取小菜一碟尝试。自然不好吃。但两位主子都面带微笑地咽下去,皇上还连连点头,杨禄、吴直和许多宫女内监都心里感动,几乎落泪。
周后感叹地微微点头:“陛下洁己爱民如此,文武百臣若肯体念圣意,节俭一分,廉洁一分,国用也不至于……”
朱由检瞥了皇后一眼,脸上笑意倏然消失。
皇后使象牙箸拨弄着小碟里的菜叶,并没注意丈夫的脸色:“孙元化为登州请饷四十五万,不知有多少要流进周延儒的相府……”
“啪”!朱由检一拍牙箸,沉脸叱道:“你深居后宫,知道什么孙元化?谁告诉你的?”
周后一惊,忙离座跪倒:“皇上息怒!是今日上午,臣妾去慈庆宫问候皇嫂,皇嫂说起此事,道周延儒软美多欲,揽权纳贿,深恐皇叔为其所误……”
周后所谓的皇嫂,就是天启帝的皇后张氏。天启帝驾崩,张皇后力主召信王朱由检入继大统,因其时魏忠贤仍柄大权,她特意密嘱信王切不可用宫中饮食,朱由检于是藏了些麦饭团在袖中,熬过了入宫最艰险的头几天。张皇后于朱由检继位有大功,于朱由检本身有大恩,所以崇祯元年特进张氏尊号为懿安皇后,住慈庆宫。
“登州之事,皇嫂听谁说来?”朱由检阴沉沉地追问。
“臣妾不曾问……”
朱由检大怒,一脚踢翻食案,“哗啦”一声巨响,碟碗盘盆摔得粉碎,菜肴粥米溅了一地,内监宫女都吓得屏息静气,不敢仰视。殿中一片寂静中,朱由检声音格外严厉:
“吴直,速往慈庆宫,问清是谁将外廷事传进宫中!快去!朕立等回话!”
吴直领命急忙退去。朱由检端坐宝座,全然是严阵以待的样子。皇后低头站在旁边,哪里敢劝。
不一会儿,吴直气喘吁吁地回报:懿安皇后只说全然为皇叔着想,传言之人则坚不肯吐。
“胡说!”朱由检怒气冲冲地喝叱,“今天非吐实不可!不然,朕亲自到慈庆宫请教!快去!”
吴直汗都不敢抹,急匆匆地又向慈庆宫跑去。
周后硬着头皮小声劝解道:“陛下……”
朱由检断喝一声:“不用你说!”
他觉得太阳穴“卜卜”地跳得很凶,额头发涨,眼前一片片一丛丛发黑起花。他是气坏了。他从来不许后妃干政,认为那是对他天子独断的亵渎;他从来严禁内外交通,因为那将是外廷借助后宫乱政的途径,特别是他一向以“闺门有序、家法严谨”自诩,认为胜过唐太宗。然而,他心里也在暗自奇怪,仅仅因此他不至于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分明还有什么别的令他愤慨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时也说不清。
吴直过了好半天才又跑回来,慌得直眉瞪眼,说懿安皇后不住流泪,请禀告皇上,她只是为皇叔为朝廷着想,并无歹意。但传话之人她决不说,她不能害人。如果定要逼问,她愿一死以谢皇叔!说罢果真退回后殿,找帛带搭上了梁,被慈庆宫管家婆率一帮宫女死活拦住……
殿内无人出声,只有禀完事的吴直还跪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此刻必得皇后出面缓解。她果然轻声地说道:“皇嫂于社稷有功,于皇上有恩,求陛下三思……”
朱由检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特别气恼,就是因为皇嫂于他有恩!这是他心理上一个不能触碰的“痛点”。他最不愿受人恩惠,只愿施恩于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处在受恩的地位,哪怕是不得已。受恩,意味着受恩者的无能和屈辱,而他是天子,是至尊!皇嫂这种纵然是无意的干政,也颇有恃恩不法、恃恩藐君的意味,正触犯了他的尊严,招致异常的“龙颜大怒”。
懿安皇后为人严正,闹成这种局面,他本应想到。眼前怎么下台?他不理睬周后,独自沉吟。
一名乾清门太监来禀:“启皇爷,田弘遇夫人进宫。”
不料台阶来得这样巧!朱由检立命宣田夫人到乾清宫见驾,又命吴直去承乾宫召田妃来见,然后仿佛忘了刚才一场风波似的对周后说:“御妻稍候,将有双琴对抚,你我来判个高下。”
喘息未定的吴直又匆匆奔去承乾宫,慈庆宫那边的事就不了了之。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东暖阁中,帝、后上坐,下首两张琴台,东边琴台边坐着田妃,弹着绿漪琴;西边琴台边坐着田夫人,弹着同样珍贵的凤尾琴。母女二人都乌发如云,面容秀丽,有江南水乡女子的细腻娟美,只是田妃娇媚纤巧,田夫人丰满雍容。她们的琴韵和指下技巧的差别也在于此。两琴合奏虽然奇特好听,皇上还不满足,又命母女俩分别独奏名曲《水仙操》:丁丁冬冬,凌波仙子冉冉飞翔而来,在水面回风转雪地飘逸而去……
朱由检终于露出笑容:“好!田妃果然师承乃母,虽造诣和韵味还差着几分,也算名师高徒了!”
看到皇上龙颜大悦,周后和田妃都各自松了口气,而朱由检本人,也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
嗣后,周后、田妃及田夫人,还有翊坤宫的袁妃,都应召在乾清宫用晚膳,肴香酒美,歌吹细乐动听,万岁爷谈笑风生,和蔼可亲。
田夫人告退出宫,后妃们陪着皇上说了会子闲话,见他没有留谁的意思,便拜辞各自回宫。朱由检重返西暖阁批阅奏章,专心致志,头都不抬。暖阁中只间或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响,极为安静。
“咚,咚!嘡,嘡!”更鼓金钲的敲击从寂静的深处隐隐传进来。朱由检往御座背上一靠:“哦,二更二点了,真快!”他打个舒展,呷了两口热茶,在黄麻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吴直:“去内阁值房。”说罢,又埋头去看奏章。
吴直看纸上写着“登州增饷事就教于周先生温先生”,是宣召首辅周延儒、辅臣温体仁的。早点召不好吗?何必定要过二更呢?想来是为让臣下看看皇上勤政吧?此念一动,吴直立刻觉得是亵渎和冒犯,暗骂自己“该死”,忙叫了提灯小太监,持着黄麻纸御书直奔内阁去了。
内阁值房就在乾清门外,不一时周延儒、温体仁都宣到,向皇上叩拜。朱由检待辅臣一向恩礼有加,立刻赐坐,赐茶汤果饵,寒暄几句,方入正题:
“登州增饷四十五万,朕看周先生票拟拨给,甚当。惟恐各边卫所起而效仿,难以应付。”
周延儒半年前升任首相,更加自信潇洒,笑容很有魅力:“陛下,登州乃水陆要冲,既护卫京师,又隔海与东虏相峙,万万不能有失。登抚孙元化乃皇上特简,善用西洋大炮,又有收复四州重任,拨发四十五万专为修筑炮台,造船造炮,各边卫所安能攀比?”
朱由检点点头,转向温体仁:“温先生,你意如何?”
温体仁长身多须,面容黑黄,远不及周延儒漂亮,也不似周延儒那样才华横溢。但他深陷的眼眶里的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灵活,不时闪烁着或冷或热的光亮。若不见这双眼睛,他颇似一位迂腐的老儒,只要一触到他的目光,便会惧然而惊,悟到这其实是个心思很密、心计很深的不寻常人物。他去年六月入阁为大学士,几乎完全靠了首辅周延儒的援引推荐,因此对周延儒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他比周延儒大二十多岁,仍像门生对老师那样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今天也不例外,立即应声道:
“周相说得明白,登州若要固防,非四十五万不可……”见皇上眉间几乎不能察觉地皱了一皱,他立刻想到皇上最讨厌臣下结党,自己若鹦鹉学舌,难免党比之嫌,便很聪明地另辟蹊径,“当年往澳门募购西洋大炮,尚须八千两一门,况且还要筑炮台、造海船,四十五万用来也算拮据了。”
朱由检又点点头,沉默片刻,突然盯住周延儒,慢慢说道:“周先生,你看,又有言官弹劾你哩!”
周延儒一听便知,离座跪下,愤然道:“陛下明鉴,受杨鹤贿为之掩败为功,纯是无中生有!至于参貂,臣并未受孙元化馈赠。数日前臣偶感风寒,徐大宗伯前来探病,他精通医道,看脉后说臣肾水不足,元阳有亏,所以畏寒受寒,百病丛生,出于仁心,赠我人参两斤貂裘两袭,也是同僚的一番情义……不料言官平白诬蔑!臣已修得辞政回籍本章,明日便上!”
温体仁连忙离座挨在周延儒身边跪奏道:“陛下,余应桂此疏甚是无理!近日言官不是摘取细枝末节夸大其辞,就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周相身为首辅,最是众矢之的。受贿之事决然无有!参貂一事,确系徐光启为周相疗疾所赠。据说是孙元化赠给徐光启的。但孙元化是徐光启的门生,门生馈赠老师乃天经地义!”
“二位先生请起。”朱由检笑道,“此事朕早有决断,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岂是那种猜疑忌刻之昏主!……朕已拟定批答,请先生看过。”
吴直将余应桂的奏章交周延儒,见头一页贴一张御用宣纸,上有朱批:“应桂谗谮辅弼,必使朕孤立于上,乃便尔行私,是何心肠!着降三级调用!”
周延儒忙拱手谢道:“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延儒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只是余应桂若因劾首辅而得罪降调,恐钳众人之口,难服言官之心。伏乞陛下宽免,薄惩足矣。”
温体仁看了朱批,说:“周相忒谦了。余应桂一干人若不切责重惩,内阁如何行事?不杀一儆百,攻讦之风难息;攻讦之风不息,朝中党争终无了时!”
朱由检取了两位辅臣意见的折中,将余应桂降调一级以示警戒。此后,君臣三人讲说些个通鉴史事、前代兴革、人材进退等等,很是和谐惬意。三更鼓起,辅臣才告退出宫。
周延儒与送他们出宫的吴直边走边说,说的虽是闲话,却都因四十五万终于落在实处而有一种完愿的愉快。只是周延儒想到余应桂的降调心中仍然不安。他知道,皇上这种逾常的恩宠,会给他招来更多的敌视和攻讦,所以他仍以谦恭的语气请求吴直:趁皇上哪天高兴,免了余应桂的处分。
看到周、吴二人的亲密情状,温体仁有意稍稍避开。他的内线尚不为人知,是皇上跟前的另一名秉笔杨禄。既然读书,就要中状元;既然做官,就要做阁老;既然入阁,就要当首相——这是温体仁的信条。眼下麻烦的是,首相周延儒对他有举荐之恩,使他在取而代之的路上不得不多几道迂回。比如处置余应桂,他就来了个明助暗拆台,给周延儒多树几个政敌;还有一个大秘密,只有他和杨禄两人知道——“周延儒受孙元化贿,批拨四十五万增饷以分肥”的消息,就是他通过杨禄、再通过懿安皇后的娘家灌到慈庆宫里去的。可惜没有成功,使他略感沮丧。但他可不是一个肯认输的人。他还有一个信条: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天,孙元化得到批拨四十五万增饷给登州的批件,一直抑不住兴奋:眼看一个强固的登州要塞就将屹立在海湾。二更已过,他还在书房画炮台图,计算土石方和经费。忽听一声呼喝:“圣驾到!——”惊得他直跳起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老家人郝大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结结巴巴地禀告:
“老爷!快,快!果真是圣驾!车马停在门外,万岁爷銮驾已进中堂啦!”
孙元化拍拍脑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获得这天大的荣耀!他手忙脚乱,气促心慌,哆嗦的嗓音几乎发不出声:“来!快取朝服、朝冠!……”
不知是老家人还是他自己的过,几次伸胳膊都伸不进朝服的袖筒,靴子也高低穿不进去。忙乱一阵,总算就绪,急忙出书房往中堂。一出书房门,院里已站满了人!从这东跨院到中堂,一串串大红灯笼射出的红光,连成一片红雾,罩住了周围的一切:房屋、道路、密密麻麻的人脸、光华灿灿的斧钺刀枪……孙元化腾云驾雾似的,自己也不知是怎样迈进中堂门槛的。
中堂里塞满了侍卫仪从,无一点缝隙,青烟缭绕,香气缊,满目缤纷,鲜亮得难以逼视。孙元化不知皇上在哪里,也不敢寻找,只面北跪下,叩拜不已,口中大声念着例行的参觐词:
“登莱巡抚孙元化叩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正倚在东窗栏下看月,此时不由得笑了,喊道:“孙元化,朕在这里。”
孙元化忙转过来,重新叩拜。
一些礼节性的问答完毕之后,朱由检屏去左右,跨步上前,执了孙元化一手,说:“东北患金虏,西北患流寇,朝廷患党争、患贪贿,国事维艰。登莱要冲之地,朕就委托你了!”
看着皇上白皙年轻的面容,和与这面容不相称的充满忧虑、充满期待的深沉目光,孙元化心头震荡,热泪忽地涌出,哽咽道:“伏乞圣上宽心,元化必与登州共存亡!”
朱由检略略变色,觉得此话大不吉利,但立刻掩饰了过去,笑道:“酒来!”
太监捧过斟满御酒的金杯,朱由检接在手中,赐给孙元化。孙元化跪下双手接住,一饮而尽。朱由检说:“好,此为壮行酒。这杯也赐给你了。”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吴直便大声喊道:
“起驾!——”
一片红光之中,圣驾远去,黑夜的黝暗又笼罩了街市。良久,孙元化还像送驾时一样跪在大门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似真非真,似梦非梦。口中尚有御酒香,怀里揣着御赐的双耳龙纹嵌珠金杯……皇上恩重如天,孙元化觉得自己几乎承载不起。他感念已极,不觉泪湿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