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县方面不太理解穆仰天。他们看出这个中年委托人精神不济,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而且十月份的天气,阳光温暖得不像话,清江里的渔民还穿着短衫,鱼鹰不听话的时候渔民还要骂骂咧咧往江水里跳,从鱼鹰嘴里夺鱼出来,这个中年委托人却已经穿上太空服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大好。但是,对穆仰天这个尊贵的委托人的要求,他们还是给予了充分的满足。
长阳县方面很快在县一中初一到高三年级中查到了二十八个陆续得到捐助的孩子的名单,并且叫来了县一中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请他们向穆仰天父女俩介绍情况。一中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感动得要命,向好心捐款人的委托人鞠了无数次躬,然后尽可能详细,把二十八个孩子的情况一点一点地告诉给穆仰天听:有哪几个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分别排在年级的第几名;有哪几个孩子学习成绩一般,学校正在努力帮助他们;有哪几个孩子如今已经从学校毕业了;考上大学的有几个,考上中专或技校的有几个,外出打工闯世界的有几个,等等。介绍完情况以后又感激涕零地说,穆先生,我们代表孩子们感谢您的受托人,我们全校师生员工都会向您的受托人助人为乐的精神学习。
穆仰天累极了,体力透支,一回到招待所就躺倒在床上了,休息了很长时间才缓过劲来。穆童去县医院找大夫来数心跳,用温水化了灵芝膏让穆仰天服下提气,一直忙到中午。穆童进进出出地忙着这些事情,不说穆仰天不该大老远地到长阳来,只说远处传来的跳丧① 声,喜庆得有些烦人。
穆仰天当然知道穆童不高兴,是心疼自己了,怪自己太操劳了。穆仰天看着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女儿,看她额上湿湿地漫着一层汗珠子,头发一天没洗,不再蓬松,被汗水黏了一绺在眼角上。穆仰天就呆呆地想,长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要梅雨季节里樱桃般透明的童云来牵挂它的孩子呢,还是要自己在清江里经历一回生死?
穆仰天那样想着,知道穆童不说话,是在等着自己的解释,就撑着床头坐了起来,眼睛看着女儿,平静地说:
“离开你妈妈六年了,有点儿生疏了,我不知道要再见了面该对她说些什么。”穆仰天停顿了一下,“我不能空着手去见你妈妈。我总得告诉你妈妈,她惦记的那些孩子生活得怎么样、学习得怎么样,对吧?”
这是父女俩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直接谈到穆仰天的死亡。穆童哭了。穆童手里拿着药膏瓶子,站在那里大声地哭泣着,就像一只失去了森林和草地的小动物,看不见风起云涌的小动物,不再有任何希望的小动物,放声大哭。然后她放下手里的药瓶子,哭着扑进穆仰天怀里,语无伦次地对他说:
“爸,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勇敢的。我告诉自己不要在你最后的时刻让你伤心。我也那样去做了。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爸,我好怕你死。我不想让你死。我真的不知道你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穆童抓住穆仰天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哭得差点儿没断气地说,“爸,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惟一的女儿。我很后悔没有每天对你说,爸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现在愿意这样说,爸我爱你,求你不要离开我,我这个女儿还没有当够,你要死了,我给谁当女儿去?我还没有报答你呢。”
穆童说完嚎啕大哭,哭得天翻地覆,哭得惊天动地,是连心肝肠肺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穆仰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父女俩的生死诀别,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穆仰天何曾想要死,他何曾不知道,女儿的勇敢是硬撑出来的;女儿其实并不勇敢,她只是不想让他承担得太多,承担得太累,才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来;女儿是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努力地表现一下,让他在心里装上一个乖乖女的形象,慰藉地上路,并且把这样的慰藉带给妈妈。女儿的害怕,其实远远甚过他、甚过任何人。
穆仰天根本不能控制住自己,泪水像决了堤似的,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想他说过不在最后的日子里让女儿看到自己的泪水,他还是没有做到。他想他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就算只是为了不让女儿害怕,他也不能就这么轻率地死去。他要活下去,直到女儿长大,直到女儿找到一个可以伴着她共同去走下半生路的那个男孩子,直到女儿觉得是他该死的时候、他可以死了,他再离开她……
他不要女儿的报答。他和童云要女儿有过许多的念头,那些念头中惟一没有报答。
穆仰天被穆童摇撼着,人像拨郎鼓似的前后晃动着,嘴张开了一百次,胸口间有腥甜的血一个劲儿地往上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后来还是穆童止住了,慢慢停了下来,停下来了也不离开穆仰天的怀抱,婴儿似的蜷缩在那里面,一阵阵抽搭着,很快在穆仰天怀里疲倦地睡着了。
穆仰天怀里抱着睡着的女儿,人靠在床头,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想起女儿小时候自己抱着她的情景。他还想,女儿生下来时丑丑的:皮肤粗糙,皱成老太太的样子;头发稀疏,恨不得要用放大镜去寻找;婴儿黄胆老是不退,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只青蛙变的;鼻子眼睛的间距十分可疑,到八个月还没有长开。总之,要多丑就有多丑。而且这小东西肺活量极大,哭起来没完没了,叫声人,像让人摁在山涧中的娃娃鱼叫,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紧。逢着童云不在家的时候,穆仰天特别害怕隔壁邻居听见女儿哭,害怕邻居误解了他在家里虐待珍稀动物,只要女儿一哭,穆仰天就赶紧把大门敞开,屋里的灯全部点上,让家里的旮旮旯旯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双手插在裤袋里,蚊子叮在鼻子上也不驱赶,脸上尽可能堆满了南丁格尔式的笑容,来来回回在门口踱来踱去,对每一个从门口走过去的人点头,讨好地微笑,一直等女儿哭到断气为止。穆仰天还想,女儿后来长开了,沐浴着细雨的杏花似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灵灵的,人见人喜欢。所有见了女儿的人都夸童云会生,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来,要往一千个一万个孩子当中一放,不用费劲儿找,只管找那最漂亮的一个,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