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产的沃尔沃一上路,穆仰天就服下药晕晕乎乎靠着窗子睡了。穆童不睡,瞪大眼睛守着穆仰天,手里捏着一沓纸巾,等着替穆仰天揩拭流出的口水。沃尔沃却像迷了路似的,在新华路一带绕了好几圈,就是不离开汉口。穆童问售票员怎么还不走。售票员说人不够,等人上得差不多了再走。等人上了一多半,沃尔沃离开汉口,过了晴川桥,又在汉阳一带走走停停,一路兜着圈子揽客,直到上午十点多了,车还没驶出武汉。穆童急了,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还走不走呀。售票员说,这不是走着吗,你一个孩子,人家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穆童说,国家法律没规定未成年人不能急吧?国家法律倒是规定了保护公民权益不受侵害,你是侵害了乘客的正当权益,凭什么我不急。又对车上的乘客说,你们怕什么,这样让人欺负,怎么不提意见?司机烦了,回头吼穆童,说你嗥个鬼,再嗥把你丢下车。穆童从小让人宠惯了,哪里吃这一套,挺了小胸脯说司机,你要不丢你是菜鸟。
司机真的就在高速公路交费口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对半车乘客说,人不够数,出不了武汉,都下车,上旁边那辆长安。路边果然等着一辆国产长安车,车上装了半车乘客,正怨声载道地叫开车。沃尔沃车上的售票员下去,和长安车上的售票员一起,点人头数钱交钱,沃尔沃车上的乘客就知道,自己遇上转买乘客的笼子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埋怨也没有用,只能下去换车。
穆童不干,说自己买的是高椅靠背的沃尔沃车票,不是没有空调打开窗户吹路风的长安,不去。司机不由分说,过来拉穆童。穆童又踢又咬,到底人小,不是司机和售票员的对手,被架下了车。穆童气呼呼地,一眼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交警,跑过去向交警告状,要交警制止这种转买乘客的不法行为。交警看一眼沃尔沃的司机,笑了一下。沃尔沃的司机看了交警一眼,也笑了一下。交警把脸转了个方向,背了手看路上的车,冲拉着肉猪的河南车大喊大叫,要肉猪车别停在路上,掉下猪屎一泡罚二百。沃尔沃的司机就讪笑着说穆童,快上去吧,没有座位是小事,车走了不退钱的。
先前穆仰天一直睡在沃尔沃车上,和周公为伴,不管身边闹成什么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个时候穆仰天醒了,伸伸懒腰下了车,过来了,嘴边没有口水,干干爽爽的。穆仰天不对司机说话,说交警,你怎么没有佩警号牌?交警瞟了一眼穆仰天,说我佩不佩警号牌关你什么事?穆仰天一脸坏笑地说,不光关我的事,也关公安部《执法规章条例》的事,也关武汉市公安局执勤监督电话的事。交警愣了一下,说,今天出门紧张了,忘在家里了。穆仰天体贴地说,你们在武汉这座蝗虫出没的城市里当交警,真是太辛苦了,要是这样,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证?没有别的,我想记下你的警号,好给你写表扬信呀。交警沉着脸看穆仰天,看一阵转过脸去吼沃尔沃的司机:把你卸下来的人,照原样拖走!
车上了汉宜高速公路,穆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沮丧得很。穆仰天不再睡了,指了窗外的风景告诉穆童,哪里是沔阳,哪里是潜江①,后来告诉穆童,自己服下的药,不是镇静药,是维生素。穆童看一眼穆仰天,垂头丧气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穆仰天认真地说,你坚持自己的权利,很勇敢,又懂法律,还知道发动群众,比我强。我在你这个年龄,只会拿着小刀去捅汽车轮胎,然后让你爷爷从联防队里领回家去揍一顿。穆童扑哧一声笑了,笑过脸色散开,聪明地说,你早就知道我不该图十块钱的便宜,上长途车站外的游击队车,对不对?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穆仰天说,我宁愿你在这个时候犯错误,而不是在以后。穆童转过脸来幽幽地看穆仰天,看了一会儿,伸出手臂,弯进穆仰天的胳膊里,头靠了过来,枕着穆仰天的肩膀,说,爸,我知道了。穆仰天说,光知道这个还不够,还要知道,你今后会不断地犯错误,会遇到你处理不了的事情,但你不要害怕,不要气馁,只要你不害怕,不气馁,那些错误就永远也战胜不了你。
穆童仍然窝在穆仰天的胳膊里,没有看他,也不说话,用力地点了好几下脑袋。
因为六年前在寄出那笔捐款的时候,穆仰天没有留下地址和真实姓名,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是通过湖北省妇联接受的捐款,捐款说明中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所以对穆仰天父女的来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六年前他们收到的那笔匿名汇款有三十万元,毕竟不是一个小数字,在那以后,每年同一个时间,他们都会收到一笔款子。他们问过省妇联的“红叶基金会”,基金会也不清楚,只说是钱或多或少,年年总会定时寄到,落款全是“天堂里的童云”,用途简单地说明是资助贫困孩子读书。基金会派工作人员查过地址,地址子虚乌有,根本查不到人,他们也想知道这位好心肠的天堂人儿是谁、他(她)在哪儿。现在这位匿名者的委托人终于露面了,长阳县方面立刻通过长途电话和省妇联方面取得联系,说明了委托人的情况,省妇联方面立即答复,要长阳县方面留住委托人,给予热情接待,并且设法搞清捐款人的情况,基金会的责任人会立刻带着记者赶到长阳来。
穆仰天告诉长阳县有关方面,他不是捐款人,只是捐款人的委托者,捐款人没有留下地址,也没有授权,所以他不能透露捐款人的有关情况;他身体不好,不用一个个见那些受捐赠的孩子了,他只想知道,那些孩子生活得怎么样、学习得怎么样,是不是那种开心的孩子、对自己的未来有信心的孩子,等他见到捐款人的时候,好把这些情况转告捐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