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先是不相信穆仰天学会了扎辫子,后来又说自己早练出来了,手段超一流,不用累着穆仰天。耐不住穆仰天死缠硬磨,穆童将信将疑地过来了,坐到穆仰天怀里,嘴里还说了一句:知道你在床上躺得不耐烦了,想玩我的头发,好吧,就让你发标①一回玩玩吧。
穆仰天得了机会,集中精力,心里默着先前实践过的功课,拿出浑身解数,拆了穆童原来的“高山一孤树”,将小马尾打散了,一点点重新梳齐,把正中的一束头发扎成小辫儿,留下两侧和下面的头发,将它们分成若干小撮,再用发卡随意地卡到小辫上,前面的刘海,用一排闪光小发卡卡好。现在,穆童成了一个满脑袋发辫的小精灵。
穆童的心思不在头发上,在穆仰天的精力和体力上,让穆仰天催促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新发型,挑剔地摇晃着脑袋,说:手艺太潮②了,像个花痴。
穆仰天被穆童批评了手艺太潮,并不着急,喘了一会儿气,定了神,重新拿起牛角梳,胸有成竹地把小精灵拆了,头发打散,重新梳过,折了一块三角形头巾,顺了穆童前额处的头发,将头巾的两端归往发际后,在那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在发边处,别上一个可爱的羽毛发卡,三角头巾绾住的头发,不再施以任何约束,任它们随意摇晃在那里。现在,穆童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仙女。
穆童惦记着穆仰天吃药的时间,不耐烦地看了镜子一眼,努了一下嘴,夸张地评价说,头巾用得太正统,样子早过时了,然后把镜子一丢,滑下床,朝门口走去。没等穆仰天反应过来,她回过头来,发作地冲着穆仰天喊:
“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老老实实治病好不好?你老老实实地吃药打针做放疗好不好?我才不要你替我梳什么头呢!”
穆仰天累极了,累得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且钝痛又开始蔓上来,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脑子,撕裂着他的后背。可他并不受打击。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他知道穆童为什么要冲着自己喊叫。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他们都很恐惧,都很绝望,但这没用。他必须揭穿这一切,让他们俩都变得勇敢起来。他必须抓紧时间,让生活的裂痕在生活中融化掉,长出新鲜的增生物。
穆仰天合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撑了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一些,安静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穆童,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对穆童说:
“过来。”
穆童有一刻站在那里没有动,显然是有过隔阂,生疏了,再有过发作,犹豫着。但她看着穆仰天安静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期待,是不肯让她生疏的,不肯让她犹豫下去,不肯让她永远用发作来抵御恐惧,就像经年永恒着的阳光,有雪也好,有雾也好,它总在那儿,不必去期待,却从不会有离叛。她被他的目光瓦解掉了,松弛下来,磨蹭了一下,离开门口,乖乖地挪到床边,坐回到穆仰天腿上。
穆仰天再度拥有了女儿。这一次他不再等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牛角梳,手牙并用,收掉头巾,将女儿的头发匀开,将它们耐心地分成若干份,用橡皮筋一个个结成球状。这需要一点儿耐心,还需要一点儿技巧。但他顽强地要那样去做,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做到了。那些发球,它们一个个出现在穆童的脑袋上。他在结好的每个小发球上,一个个加上叫人喜欢的彩色发圈。他干得很吃力。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他有点儿喘气了。但他有了结果。现在,穆童变成一簇新鲜的快乐的风铃草了。
穆童拿起小镜子,粗粗地看一眼,镜子没放下,眼睛一亮,又拿起来,迫不及待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欣喜,大声地说:
“嗨,这是小丸子上街时的发型!炫毙了,超辣!我早就想要这样的发型了!老爸你是怎么做到的?”
穆仰天得意得要命。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枕头上,松开手,让牛角梳顺着手滑落下去,让自己匀过气来,然后摇晃着脑袋说:
“你也不想想,你老爸是谁,什么难得住他。老实说,我是懒,怕事情宣扬出去,弄得门庭若市,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了,手段藏了起来,要不然,我就去电视台,拯救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员,替她们遮遮丑了。”
穆童把小镜子往床上一丢,转向穆仰天,俯了身子过来,把穆仰天的脸捧在手掌里,抵近了眼睛看他。她把她的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也不管她新发型上的小发球是否弄痒了他的脸。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老爸,我要你知道,你真转,你是我见过的最转的老爸。”
那段时间,穆仰天充分利用周末和双休日的三天。他算过一笔账,六个月,一共二十四周,每周三天时间,他和女儿只有七十二天可以在一起度过。这是金子一般宝贵的七十二天,水晶一般稀有的七十二天,他必须好好利用这七十二天,做完他计划中的每一步,尽可能少地留下遗憾。
只要是周末和双休日,穆仰天几乎每天都要和穆童谈上几个小时的话。这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这让他很累。但他坚持让自己这样做。有时候他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挺过时时袭来的疼痛,或者服下两粒止痛药,然后再继续和穆童谈。他还没有使用吗啡。他已经知道并且亲眼看到了,有的脑癌患者在最后时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吗啡来排解难捱的痛苦。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得留下吗啡,以对付那个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