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十三(3)

  穆仰天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有过沮丧,有过绝望,却一直没有放弃。再困难的时候,他都顶住了,不曾向命运之神扬过白旗。这一切,都因为他保护住了自己的期盼。

  这么说,一个人是有梦的,这个梦就是远方。而远方是在远方的,永远不可抵达,抵达了就不是远方了。

  穆仰天现在患上了绝症。从唯物主义的角度看,他已经快结束所有的抵达了,接近了他最终要去的远方了。不管这个远方是不是穆仰天的期盼,毕竟童云在那里,他很快就要去和她相会了;有了这个,他不会害怕什么,甚至有一种下意识的急迫。

  穆仰天放不下的是女儿穆童。他和童云是在一瞬间创造了这个孩子的。他们以爱的名义乞求于上苍,再以生命的形式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那真的不是孩子的决定,不是孩子的意愿,而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她长成什么样,成长中有多少痛苦和欢乐,日后是否有出息,这却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他们惟一能够决定的,是陪伴她,耐心或急切地等着她长大,然后由她在爱的名义下,向上苍伸出双臂,乞求另外的新鲜生命的降临。现在孩子还没有长大,她还只有十五岁,他们一个等不及地去了远方,另一个也等不及了,要急匆匆地往远方去,这其实也不是他们的决定,由不得他们接受或是拒绝,但这样的分离结果,却要由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担当了。

  穆仰天连续几天都在考虑,如何把自己正在快速腐烂这件事情告诉穆童。这是死亡。穆仰天已经接到死亡通知书了。而且谁也保不定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离开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时间留下。这样,穆仰天就得尽快把事情告诉女儿穆童,不能在穆童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就撒手而去,让穆童不知所措。

  现在穆仰天要做的,是如何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告诉女儿,让她知道这个现实,让她接受这样的现实;让她知道,作为父亲,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她将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父女俩再来考虑,接下去的那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应该做一些什么、还能够做些什么。

  童云出事的时候穆童没有哭,她那时是恐惧,是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可当穆仰天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穆童的时候,穆童却像塌了天似的,哭得一蹋糊涂、惊天动地、不可遏制,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穆童先是坐在那里,恨恨地盯着穆仰天,好像穆仰天对她说出了那个现实,穆仰天就是她的仇人似的。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也不接穆仰天递过去的纸巾,拿手背一下一下揩着脸,把一张脸揩成了样子难看极了的大花猫。接下来,她哭出了声,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剧烈,是委屈到死也不肯原谅穆仰天的样子。然后她站起来,嚎啕大哭着冲穆仰天嚷道:“你们为什么要生我?你们说你们需要我,你们爱我,可你们生下我,妈妈走了,你也要走了,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青蛙有什么区别?你们和那些到处乱生孩子的蚊子有什么区别?”她用力跺着脚朝穆仰天大声喊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穆仰天朝穆童走过去。他想抱住她。他得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不能让她在绝望之中滑落得越来越深。穆仰天想,不光她恨他,连他也恨了自己;他想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搂进怀里,告诉她,他和她的妈妈对不起她,但那不是他们的故意,他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他在即将接受第一个放疗之前回到家里来,就是要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告诉她他不会放弃,他会努力和病魔作斗争,战胜疾病,留在她身边;就算他努力了,病魔也不放过他,还是要让他离开,至少在生命允许的时间范围内,他会安顿好她,然后他再上路。

  穆童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再挥手打开了穆仰天伸向她的双臂。她样子恶狠狠的,像一只被欺骗了的小狗,伸长了脖子,瞪着仇恨的目光看着穆仰天,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她拉开大门,一扭头冲出了家门。

  穆仰天出门去找穆童。这一回他有了经验,没有麻烦别人,也没有费多少周折,在小慧家里找到了穆童。

  穆童盘腿坐在小慧的床上,眼睛红红的,脸上花里胡哨的,粉红色的外套胡乱系在腰上,像个败下阵来的球员,神经兮兮地,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薯条,塞得嘴里鼓鼓的,一个劲儿地作呕。就那样,她还不停下来,依然往嘴里填着薯条,填得小慧都害怕了,又不敢和她说话,只得不断地往返着去冰箱里替她拿饮料罐。

  看见穆仰天进门,穆童不说话,也不搭理他,丢掉薯条包,从床上下来,蹬上运动鞋,起身就往外走。穆仰天谢过小慧的父母,一再赔过打扰,出了门,跟了上去。穆童在前,穆仰天在后,两人像汪洋中一大一小两只船,沿着中山大道喧哗的闹市往家里走。一路上,父女俩谁都没有说话。穆仰天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穆童还在绝望里,不肯说。

  那天一回到家,穆童就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穆仰天做好了饭,叫她,她不出声,上楼去敲门,她也不开门。穆仰天回到饭厅,撤了碗碟,去冰箱里拿了爆米花,微波炉里转了一满篮,纸袋里装了两听可乐和一只巴西橘,上楼放在穆童房间的门口,对着门里说,门口有吃的,饿了开门拿。然后他一步步下了楼,去厨房里锁好煤气,关好微波炉,洗了手,去起居室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端着茶杯上了露台,在露台上坐下,一口一口地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