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十三(2)

  穆仰天再有准备,听主治大夫说出“脑癌”两个字,还是没有撑住,脑子里轰的一下。有一阵他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又不肯相信,等相信了又不肯面对,等面对了又不肯接受。穆仰天目光直直地盯着主治大夫,好像主治大夫的那张脸就是他的大脑,是他的额叶、顶叶和颞叶,他能在主治大夫的脸上看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病灶。

  穆仰天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让脑子里的翻江倒海平息住,人坐在那里,身子一动没有动,问主治大夫:他这个病是否还有治愈的希望;如果有,该如何治疗;如果没有,他还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看出穆仰天不是那种神经质的患者,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患者,松了一口气。接下来介绍病情说,从检查情况看,穆仰天的灶位已经转移到脑干和丘脑部位,这样复杂的部位,难以支持开颅手术,治疗方案只能定为激素和脱水药物治疗,辅助以放疗。主治大夫向穆仰天解释,放疗只对少量供氧充足的肿瘤边缘细胞有效,肿瘤中心细胞数量多,低氧条件下的细胞并不能完全消灭,所以,单纯放射治疗对延长病人的生存期作用有限,这个治疗方案,属于姑息治疗,目的是延长生存期。也就是说,穆仰天不可能痊愈,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死亡。主治大夫告诉穆仰天,医生不是占卜家,无法准确计算出一个患者的生命存活期。从病例上讲,与穆仰天同样的患者,有身体情况不如穆仰天的,硬是活了三四年,有身体比穆仰天还棒的,一个星期就不行了,穆仰天能活多久,得等首次治疗结束之后,看治疗效果再行判断。

  穆仰天结束了检查和院方的病情通报,很快要进入治疗阶段了。他向医院请了假,回家安顿一下家里的事,然后回医院接受治疗。

  穆仰天心情沉重得很,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医院里走出来又走到了大街上的。街上车水马龙,冬天里的晨雾正被太阳驱散着,再一遭遇车水马龙,更是撞得千疮百孔。正是早上上班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刚打烊的夜总会领班,谁都忙碌得要命,而所有的人当中,最忙的大概要属交通警察了。穆仰天站的这个地方,离航空路十字路口转盘不远。他看见两个交警在十字路中心的指挥台上,转过来转过去地指挥解放大道和青年路两方四头的来往车辆,另外还有三四个交警在路口怒发冲冠地驱赶着车辆。自动控制红绿灯这个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上下班的高峰时期,武汉市这个时候大约有三百万人和几十万辆机动车和上百万辆自行车同时出门,他们和它们全都急不可耐,想要比别人更早一点通过壅塞的路段,赶到自己的目的地去,谁也不想等到一分钟后再度变换过来的绿灯。武汉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光人多车多,人和车还个个有脾气,谁也不买谁的账。试想一下,高峰时期,几十万辆自行车从大街小巷里钻出来,蝗虫似的汇成一条自行车的河流,那是几十万个义无反顾的黄继光,几十万个临死不屈的邱少云,几十万个同归于尽的董存瑞①,那样的磅礴气势,来势汹汹,谁能不怕?

  穆仰天站在航空路十字路口,呆呆地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很奇怪地,竟然为那些不同车型的车主们、蝼蚁般的老百姓和苦撑着的政府官员们担忧起来,以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从医院里出来,是要去干什么的。

  穆仰天见过腐烂的水果,它们流着黏黏糊糊的汁体,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怪味儿,招引着大量苍蝇,连猪都避之莫及。现在他自己就是那样一只水果,正在快速地腐烂。穆仰天想,是不是灵魂因为无形而干净,身体因为有形而肮脏,干净的灵魂一旦离开,肮脏的身体就要腐烂?如果这样,他更愿意自己是蜂巢,即使蜂儿离去,干悬在那里,也永远不会腐烂。

  穆仰天对死亡是恐惧的,但恐惧来得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伤感的遗憾。

  穆仰天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并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很想在这个时候找人说会儿话。那种和人倾诉一场的欲望十分强烈,强烈到如果不能立刻和人倾谈,他就会因窒息而死去。可穆仰天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竟然没有想起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倾诉的对象——或者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他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别人割却了;或者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别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一次次把他割却了。

  穆仰天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一个人回到家。

  那几天,穆仰天好几次想到了“远方”这个词。穆仰天想,年轻的时候,自己一直想要去远方,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去远方。穆仰天其实并不知道远方在哪儿、远方是什么,只是生命中有一种冲动,让他不愿意待在原地,在成长中徘徊下去,是要去梦中不断暗示着自己的远方施展的。这种冲动有过很多次,譬如大学毕业没考成研究生时,譬如工作和生活中感到失落时。后来遇到了童云,穆仰天就以为童云是自己的远方,他找到了童云,就等于是找到了远方。等到童云急匆匆地,一个人先走了,一去不复返了,穆仰天就恍然大悟,原来童云不是自己的远方,童云去的那个地方才是远方。可那个远方到底是什么,童云没有带信来,自己不知道,真要追究起来,只知道一点,就是那个远方在前面,在他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样说来,远方不过是个人生命中一种永不放弃的期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