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不耐烦地把烟头在烟缸里摁掉,对电话那头说:“不要给我说什么鼹鼠的事,我不懂什么鼹鼠,我也不是老鹰,你就说你什么意思吧。”卜天红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也许我们不应该在一起。”穆仰天冷笑了一下,说:“好,到底说出来了。”卜天红有些急促地说:“仰天,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穆仰天说:“我有那么糟糕吗?”卜天红知道穆仰天这个时候是要与任何人为敌的,沉默了,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早点儿睡吧,别抽那么多的烟。”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穆仰天没有早点儿睡。他伸手拿过床头的火柴,重新点着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想穆童房间里那个静静地放在床头的旅行包。穆仰天有一种累极了的感觉。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沮丧到极点地想,也许只能这样了。
好在卜天红先说了鹰和幼鹰的事,也说了分手的事,这让穆仰天多少省了些口舌。
和卜天红分手是困难的。不是怕伤害卜天红,是穆仰天在伤害他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关心穆仰天。关心过他的那些人都走了。他们或她们生下了他、养大了他、教过了他、爱上了他、需要和支撑过他,然后他们或她们就消失了。卜天红是剩下来的惟一那一个,穆仰天要再伤害了她,等于是在伤害自己,而且伤害过后没有疗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人、没有了希望。但穆仰天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这样做。
穆仰天还是没有想到伤害会有那么大。
那天穆仰天在公司里给卜天红挂电话。卜天红在课上,穆仰天留了话。下课后卜天红把电话打过来。穆仰天说我想见你一面。卜天红冰雪聪明,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见行不行?在电话里说行不行?”穆仰天在这头愣了一下,不明白卜天红是怎么了,怎么会连见面都不肯。一想,怎么会不明白,卜天红这样决定是有理由的——自己要做的,比什么都厉害,说得再好听,撕裂是明摆着的事实,既然如此,凭什么就不许人家说不见?
穆仰天在这边发着愣,那头卜天红还是心软了,开口说:“我俩都是大人,不是穆童,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我觉得没有必要。我不会缠着你,你只要告诉我你的决定就行了。”穆仰天嗓子干涩地说:“还是见一面吧,至少能当面告别。”卜天红没有再坚持,两人约了时间,然后各自收了线。
穆仰天下班后去了卜天红那里。卜天红等在宿舍里。她换了一身素色居家装,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用一方干净的手绢绾在脑后,给穆仰天开门的时候,甚至冲着他安静地微笑了一下。穆仰天一下子就闻到了卜天红头发上弥漫着的清水味,这让他有些意外并且感动。她是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她知道他要和她分手的意思的,但她仍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家常女地打扮了一番,并且干干净净地洗了头,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等着他。这个卜天红,让人心里作疼都那么自然。
像往常一样,卜天红泡了茶,是那种简易的大口玻璃杯,又用一只干净的纸杯盛了点清水做烟碟,放在穆仰天面前,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在穆仰天对面坐下来。
相比之下,卜天红显得比穆仰天更冷静。她目光安静地直视着穆仰天,一声不吭,等着他把结果说出来。
穆仰天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卜天红。她悄悄地进入他的生活,一点一点扎下了根;她在他的生活中已经长出了根须,长出了枝叶,弥漫出氧气,让他须臾不可缺少了——那本来是一片可能恢复的湿地,是重新又有了鹰和湿地的森林、有了雪豹和新雪的草原,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把她从他的生活中连根拔去,把她从他的森林和草原中驱逐出去。
卜天红很难过。她一开始说过她不想陷得太深,深得她无法自拔。但她没有把持住自己,也没能阻止住对方。现在她真的爱上了穆仰天,且已经爱得很深了,深到两个人的分手是一次致命的生撕活剥。而且,穆仰天已经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这个人生不可能再改变回来了。卜天红没有说出那些话来。她知道那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卜天红只问了穆仰天一句:
“你真的不想试试,让我和她谈一次?”
穆仰天喑哑地说:“不。”穆仰天说不。穆仰天说你们都是我惟独不能伤害的女人。穆仰天说我已经伤害了一个,伤害到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再也不能骑在我的膝盖上给我修鬓角了。我不会再伤害谁了。我要伤害就伤害我自己。
其实后面的那些话,穆仰天并没有把它们说出来。那些话一说出来就会伤害人。穆仰天的嘴紧闭着,牙咬得紧紧的,紧得甚至舌间感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是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来的。
穆仰天站了起来。卜天红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甚至没有拥抱一下,好像在两人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朋友,遭遇了,在一片水域中相处过一段时间,现在大水来了,他们得随着各自的命运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牵挂。
穆仰天每次到卜天红这里来,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去,住在宿舍区的老师和家属们并不知道穆仰天这个人,也不知道卜天红老师有一个名叫穆仰天的男朋友。这是卜天红的要求。卜天红没有说什么,可穆仰天明白这个。学校到底和社会上有区别,传统的生活法则在任何时候都是被看重的,一个未婚的年轻女教师有一个中年情人,这在学校里,怎么都不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