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八(5)

  穆仰天是在缺乏激情的状态下接受崔筱园的。崔筱园的美貌任何男人也无法拒绝,穆仰天也不能免俗。但穆仰天和崔筱园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对这样的接近产生了困惑。穆仰天想,崔筱园的症状太像格温多琳① 了,那么他呢,是不是该向罗布② 教授学习,随着她毫无理性的话说下去,说城市里的鳄鱼正在鸽子的孵蛋场上绝望地恋爱,或者刚落成的“瑞通”大厦很快就要坍塌,因为在大厦奠基的时候,他们埋住了一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秋蝉,或者帮她一起去给冬天里的鸟儿洗澡?

  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失去,除了一样——对生活的信赖。

  要这样,美貌对她来说不是一种福祉,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穆仰天还是心疼崔筱园。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张罗着公司的事,他突然会想起她来,想她是不是又守在尼伯朗身边,借着一杯永远也不会见底的红酒,默默地垂泪。那么一想,穆仰天就有些沉重,生意上就是得了再多的分,也郁闷得高兴不起来。

  穆仰天要赵鸣去打听一下崔筱园丈夫的死因。赵鸣打听回来,告诉穆仰天,没有什么原因,下班出来,人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没踩着西瓜皮,也没人冲他放黑枪,身子一歪,连哼都没哼一声,倒下就一命呜呼了。

  “医生怎么说?”穆仰天问。

  “真动心了?”赵鸣说,“你要真动心,我这就带她去医院作个全套检查。”

  “作什么全套检查?”穆仰天不解。

  “你不是动心了吗?”赵鸣看穆仰天。

  “我问的不是她,”穆仰天说,“是她丈夫。”

  “这种事,和她丈夫扯到一块儿干什么?”赵鸣很奇怪穆仰天为什么会对这事感兴趣,指点穆仰天说,“你面对的是她,她丈夫只能算是没福消受,你问是多余的。她的前世是什么不干你的事,她的来生是什么也不干你的事,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放在你面前,办了就是了,搞那么复杂干吗。”

  穆仰天并不给赵鸣解释他的想法,也不想和赵鸣讨论办不办的事,就此把话题打住。那天下班后,他在写字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门,没动车库里的车,慢慢走着,去了崔筱园的家。穆仰天进门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崔筱园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崔筱园先还挣扎,要把身子挣脱出来,后来不挣扎了,藏在穆仰天怀里,全身颤抖着,眼泪破了堤似的往下淌,一点声音也没有。眼泪淌够了,人从穆仰天怀里移出来,什么话也没有,坐回到沙发上,伸手够过茶几上的酒杯,神经质地往嘴里倒红色的毒水。穆仰天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崔筱园,看她顽强地一点点化掉、化成水。然后他去卫生间里拿出一盒纸巾,放在仍在默默流泪的崔筱园手边,再关了窗户,开了屋里所有的灯,轻轻带上门,走了。

  穆仰天出了崔筱园那栋楼,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公司,去车库里提了车,把车开到张公堤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人坐在车里发呆,心想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只有一个视力几乎为零的神经质的尼伯朗在那儿反复吟唱?怎么人就这么脆弱,连块西瓜皮都用不上,身子一歪就走了?怎么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活得不像人,要整日用酒精撑着,以泪洗面?穆仰天想,他和崔筱园,到底谁比谁更脆弱?

  崔筱园是个冷美人,冷到全身都在北极里冰封着,除了能让人欣赏,一点儿实用价值都没有;而且这样的欣赏,仅限于在远处。但这不是穆仰天从此不再接那个匿名私人电话的原因,也不是他不再去见崔筱园的原因。穆仰天是经历过死亡的,他知道有问题的不光是崔筱园,他自己也有,他的问题更大;死亡不是眼泪,再多的纸巾也不能抹去生命中留下的那些深浅痕迹。既然他不能和死亡抗争,不能引领或搀携他人走出死亡陷阱,又何必去接那个匿名的私人电话呢?

  穆仰天和闻月之后的两个女人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结束了。穆仰天和柳佳交往了三个月,和崔筱园交往的时间更短,不到两个月就结束了。每一次结束,穆仰天就会沮丧一次、自悲一次、离阴影近一次,并且越来越感到空虚,心情越来越坏。穆仰天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在大学里读到的一本关于北极的书。现在他有点明白,夏天在北极为什么会那么短暂了。

  穆仰天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这辈子不遇见童云,他会不会接受妓女。他听说过色相场中有一些很不错的女人,她们既安静又温存,比政府官员纯洁,比大多数朋友有趣,比很多妻子讲道理,而且交往起来大家相敬如宾,不必提防对方的窥视和自己寄托内心痛苦的冲动。穆仰天想过这个问题——把自己的需求控制在冲动和完成冲动这个技术步骤上,就像一尾游过异性的石斑鱼,只用一个痉挛中的甩尾动作,就把问题解决了。

  不过,这个设想只是理论上的。这辈子他遇见了童云,而且和她做了夫妻,虽然只有十年时间,但那十年时间足够浸润他的一生了。他打不起精神去实践它们。

  穆仰天的日薄西山和无所作为让赵鸣不可思议,赵鸣对穆仰天越来越不满意。赵鸣并不真的关心穆仰天是不是发烧到要和崔筱园执手偕老,是不是害怕被人说成摧残精神病人犯而对崔筱园回避三舍。赵鸣关心的是,一个初有斩获并且正在欣欣向上的公司,怎么也不能有一个内分泌失调的老板;他自己这个副总不年轻了,专业早就丢了,靠着穆仰天的照顾混成了高级公关,除了给穆仰天当副总级的清客,陪吃陪喝,照顾一下场子,别的什么也不能干,穆仰天要气血沉郁,再精神失调了,公司阴气笼罩,正常不起来,他连饭碗都没有地方端去。所以在得知穆仰天不再和崔筱园来往之后,赵鸣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