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月之后是柳佳,再以后是崔筱园。
穆仰天不断告诫自己,必须忘掉童云,重新开始生活,否则他将永远没有希望。人生下来注定要死,有的人死得早一点儿,有的人会拖很长时间,但没有人会逃脱死亡。只有树才可以活到老死,他当然不是树。他也不是爬虫类动物,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向死亡蠕动,蒙受生命的耻辱。就算他是爬虫,他也应该尽可能地活得像只正常的爬虫,不让别的爬虫嘲笑。
闻月之后,穆仰天遇到了在“东星”旅游公司做导游的柳佳,又遇到了自己公司一个楼盘的业主崔筱园。穆仰天一年时间内换了三个女朋友,全是来去匆匆,浅尝辄止,情感问题悬置着,并没有解决,性的问题也悬置着,没有解决。穆仰天就像一串得不到夏天的青葡萄,始终悬在那儿,任凭风雨,没有着落,情绪上弄得十分糟糕,也把自己搞得很疲惫。
穆仰天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矛盾,在与闻月的交往失败后,他本应该知道自己了,知道自己走不出童云的阴影,一定要走下去,也只会是不断地失败。穆仰天就是不能让自己悬崖勒马。他好像是在赌气,知道摆脱不了过去的生活,却一定要去摆脱,知道无法忘却,却一定要去忘却,甚至在不断的挣脱中,不惜糟蹋自己,把自己往绝望的囚笼里驱赶。他那样做的结果,是注定没有希望的。
柳佳是在七月份学校放暑假时认识的。穆仰天利用暑假带穆童去新马泰旅游,柳佳是旅游团里的随团导游,一路上很关照穆仰天父女俩,还带穆童去地陪家做过客。回国不久,柳佳主动给穆仰天打来电话,推荐一单欧洲八日游产品,然后问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
柳佳比闻月年轻好几岁,是那种十分活跃的女孩,个子小小巧巧的,有一对迷人的酒窝,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恰如其分,更像一件毕达哥拉斯推崇的精致艺术作品。穆仰天不是新潮人物,对男女间过大的年龄悬殊有戒备,却并不讨厌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当然有时间。两个人约在香港路的“嘿,老爹”茶馆喝茶,先是柳佳说游客的笑话,把强打精神的穆仰天逗笑了,然后柳佳托着粉腮听穆仰天说安塞的毛驴和南海军舰鸟的语言,人着迷得要命,也可爱得要命,让喝足了乌龙茶并且精神为之一振的穆仰天忘记了两人年龄上的大差距。
接下去,两个人的交往多了起来。柳佳差不多每天都要给穆仰天拨两次电话,穆仰天没事的时候也会给柳佳拨过去,两个人在电话里学着军舰鸟的样子叫,呕呕,呕呕,再说一些打情骂俏的话,说罢挂断电话,各自接着干自己的事。
柳佳有时候会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公司来找穆仰天。穆仰天的女秘书看不惯,心里有气,私下里向赵鸣抱怨,说柳佳比董事长气还粗,老板的办公室说闯就闯,连个招呼都不打,闯进去也不好好做淑女,直接坐到老板的写字台上,半截光腿吊在那儿,显示象牙质地也罢了,还不老老实实地,在老板眼前乱晃悠,像什么话。
赵鸣拿一份报表垫在下巴颏儿上,像是法国大革命后等着上断头台的落魄贵族,白了眼球盯着秘书看,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要不服气你也闯,你别半截光腿,你穿迷你裙,也别坐在桌上,直接坐到老板怀里去。
柳佳是物质动物,作派质感,生活观上却理性得很,一开始就告诉穆仰天,自己不会动真感情,不会轻易爱上他,让他把握住自己,小心别滑得太远,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大家都没了开心。穆仰天说你别哄我玩,我快四十的人了,不是幼儿园的孩子,既玩不动也玩不起,哪里又能滑出距离去。柳佳说四十算什么,八十也没用,如今的男人,年龄越老越自以为是,还傻得不行,拿老当黄金时代。又解释,四十的男人正在远离生活,搏了半辈子,空搏得一些与生命无关的东西,比如权力金钱什么的,其实对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要再说玩不动玩不起的话,不是废人一个嘛,还活个什么劲儿?
柳佳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成长时期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小学一直到大学,书读得不费力气,毕业后就工作了,薪水加宰客提成,足够养活自己,生命中根本没有捡得上筷子的苦恼。她这样脸蛋儿光光皮肤如瓷的女孩子,拼命龇牙咧嘴也弄不出两根褶子来,更像是穆童的姐姐,能和穆童玩到一块。这样的柳佳,偏偏不把衣装笔挺、领带周正、发茬整洁、其实是苦撑着的穆仰天放在眼里,和穆仰天说起什么来一套一套的,老是充当穆仰天的启蒙教头。穆仰天要反驳,她就耸了小巧玲珑的鼻子,嘴里发出嘶嘶的蛇叫声,嘲笑穆仰天除了那点儿在实际的现实世界里谁都不会买账的个人经历,别的根本不懂,更不真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把穆仰天弄得很没有面子。
柳佳甚至把穆童给收拾了。柳佳在新马泰时就征服了穆童,她跳进鳄鱼池里笑嘻嘻地和驯鳄员一起用力抬打盹的大鳄鱼、代表旅游团成员和地陪吵架要合同上的游乐项目、冲着美丽的人妖尖声吹口哨,所有这一切都让穆童耳目一新。柳佳头一次到穆仰天家里,一见穆童就嬉皮笑脸地对穆童说,别拿我当威胁,我不会动你老爸一根指头,我只要他请我吃饭——他有钱没知音,拿我混点,我喜欢热闹又会玩,也拿他混点,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