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六(8)

  事情弄清楚后,穆仰天和卜老师都哭笑不得,两个人都向对方承认错误,一个劲儿地表示歉意,说是自己的不对,一个没有把事情说清楚,一个没有把事情弄清楚。错误承认过后又保证,以后凡事多通气,不要让孩子钻了大人的空子。

  但两个大人都在心里承认,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聪明得吓人,鬼点子也多,真要不让这孩子钻大人的空子,怕是做不到。

  两个人都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当老师的是有师责放在哪儿,不能说;当父亲的软肋亮给人看了,不好意思说。

  那天谈完穆童的事,穆仰天没走,留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孩子们踢球、跳绳和在草坪上打滚,等着穆童放学。穆仰天站在绿草茵茵的操场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心里想,自己又当父亲又当母亲,没有少操心,时间和精力都在女儿身上,要说尽心尽力,不算不及格,怎么就成了女儿的二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伤感。那么想着,微笑着,看孩子们把球踢进球门里,思绪放马由缰,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放学以后,穆童没有搭乘学校送学生的班车,上了穆仰天的车。黑色凌志无声地穿过江汉三桥,回到汉口。父女俩顺路去了一家麦当劳,挑自己喜欢的买了两份外卖,带回家做晚餐。

  穆童要了一大堆麻辣包,回家以后,从冰箱里翻了冰激凌出来,把麻辣包往汉堡上倒,咬一口汉堡,吃一口冰激凌,再咬一口汉堡,再吃一口冰激凌,一只汉堡没吃完,辣得眼泪汪汪,直吸气,身子往前够,露一截新笋似的脖子出来,嘟起小嘴用手扇着嘴,冲穆仰天说:吹吹,快帮我吹吹。

  穆童撒起娇来没人吃得住劲,任你去没去过月球,有没有狗仔队的照相机一天到晚跟着,她都是格鲁吉亚巴斯斑台家族的公主,你都是那个家族永远领不到解放证书的仆人。童云在的时候,那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家,穆仰天仗着是婚姻和事业的成功者,能够支撑,任童云往死里宠穆童,自己相反在暗中喜欢那样的家庭关系定位。童云不在了,家残缺了,穆仰天就不敢再让女儿在娇惯里成长,不敢再把那种没有分寸的游戏继续下去。

  “快吃吧,”穆仰天打算和女儿谈一谈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不想把气氛搞得过于轻松。他坐在那里不动,轻描淡写地说,“吃完我还有事和你谈。”

  “没劲。”穆童扫兴地低了头,闷闷地噙住酸奶吸管,过一会儿没头没脑地又说:“我真想出生在60年代,那会儿人和人之间关系融洽,没谁端架子。而且,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功课,可以往死里玩儿。”

  “谁告诉你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你又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

  “我还知道拉斯科洞窟① 中那些孩子的足迹呢,我又没有出生在旧石器时代——是不是事实嘛?”

  “就算是这样,60年代也没有汉堡吃。”

  “更好。我一见牛肉就想吐。”

  穆仰天再灵活,玩起脑筋急转弯的游戏来也不是穆童的对手,他明白这一点,于是把话题转移开。

  “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你们班长背上那张条子的事。”

  “你说四月傻瓜呀。”

  “他叫庄晓。”

  “我知道,卜老师告我的刁状了。”穆童不满地说,“她愿意告就告,我才不怕呢。她不是都给你说了吗?我想她没必要对你撒谎。她不撒谎,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就那么讨厌你的同学?”穆仰天耐心地说,“为什么不能和同学搞好关系?你们毕竟是同学,毕竟要在一起度过三年的高中生活。”

  “就他?他是菜鸟。变态狂。短路大王。封建残余势力的卫道士。绯闻制造商。一级恐怖。张牙舞爪。臭名昭著。这种人你讨不讨厌?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和他度过。”

  穆仰天被穆童一连串的词说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又拿她的伶牙俐齿没办法。

  “你往他背上贴条子,他没往你背上贴条子,总不能说这是他的错吧?”

  “你当我愿意和他说话呀?我是忍无可忍。老实说,现在的男生,没有一个不傻的,你想玩都玩不起来。”穆童不无遗憾地慨叹一声,“生活在这个阴盛阳衰的时代,我好衰耶!”

  穆仰天在这些问题上显然无法进入穆童的思路,要想沟通只能是枉然。穆仰天知道这个,也有些无可奈何,于是把话题转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你为什么告诉老师和同学说我是你二叔,为什么不说真话告诉他们我是你父亲?”

  穆童不回答,揭了可乐杯的盖子,手伸进杯内,抓了冰块往嘴里塞,狠狠地咬,咬得冰块儿咯吱咯吱响,人得很。

  “为什么要说你是离异家庭的孩子?”穆仰天再问。

  “好玩呗。”穆童不以为然地说。

  “你这么说,把你妈妈放在什么地方?她是爱你的。她爱你胜过了一切。你不该让她伤心。”

  “那她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穆童把可乐杯往沙发上一丢,坐直了,盯着穆仰天,一字一句地又说:“她丢下我就是一切吗?她就没有让我伤心吗?”

  “听着,”穆仰天脸白了,压低声音说,“不许这么说你妈妈。以后再也不许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