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六(3)

  赵鸣说得很激动,而且他连混蛋的话都说了,他是真把穆仰天当一回事,真把同朋友的关系当一回事,所以他才关上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不让外人听见他说的话。他绝望地想,不就是个副总吗,不就是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吗,我不要行不行?

  赵鸣说的这些话,穆仰天其实早就想过,想过了无数回,想得脑子都硬了,也正是这一点,做成了他撑下去的底线。但事情通过赵鸣的嘴说出来,而且由他嘴里说出“爱”这个词,却让穆仰天有些震惊。穆仰天这才知道,自己回到公司前,剃了头,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裳,而且特意地,选择了一条表达自信心的小蓝星领带,他以为这样做已经相当缜密了,无懈可击了,谁知在外人面前,自己仍然糟糕得一蹋糊涂,不能再糟糕下去了。

  穆仰天的腮帮子动了动,抬了眼看着赵鸣,看一会儿,把手中点着的香烟摁熄在烟缸里,空手揣进衣兜里,再出来时带了一盒“云烟”出来,往桌子上一丢,说:

  “晚上的事,你安排吧。我参加。”

  赵鸣看了穆仰天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写字台前,手中的烟蒂插进烟缸里,和穆仰天那只烟蒂并排而立,摸过桌上的那盒“云烟”,揣进口袋里,转身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很长一段时间,穆仰天并没有从颓废中挣脱出来。烟戒了两天,第三天又开了戒,这回是一天两包“云烟”,比戒烟前还过分。头剃了,留着胡子;胡子刮了,鬓角没修;小蓝星的领带百年如一日,制服也是它,休闲装也是它,老也不见换,花痴似的。有一次和客户谈事,谈完后客户出了总经理办公室,看看穆仰天没跟出来,拿不准地问赵鸣,穆总是不是海归派?比尔·盖茨的自传里没见着这样的装束呀?赵鸣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就一本正经地问客户,知不知道蓝色象征什么。

  “智力?”对方犹豫地猜,“和平?室女星?”

  “你懂得不少。”赵鸣夸奖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扬说,“不过还得加上两个:沉思和凉爽。穆总最近在研究戴维·方坦纳①,对颜色的象征意义感兴趣。”

  对方便恍然大悟,说“哦”。哦过了以后又犯糊涂,还是没弄懂,这和颜色的象征意义有什么关系?!

  穆仰天热爱生活,不是因为生活是一种必须的经历,生下来大家一样蝼蚁般地混日子,混到生命终结是个头;而是因为生活中有值得他热爱的人和事,因为这个,他把生活当成一回事,尊重生活,愿意为生活去拼搏打熬。比如他赚钱,是因为他有他所爱的女人和孩子,他要他的女人和孩子有钱花,不受贫穷的伤害,整天漂漂亮亮的,想做鱼就做鱼,爱当鸟就当鸟,是在信心的海水和天空里。那是他的女人们,他喜欢她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喜欢她们因为生活的满足而快乐地大叫。要是这一切都给糟蹋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去热爱呢?

  赵鸣人背后替穆仰天树立形象,谁要对穆仰天的萎靡不振白一下眼,他敢上去抽人家的脸,真要动起手来,他一手捏打火机,一手拎灭火器,愣敢摁出火来做焚火犯。当了面,没人的时候,他就改了身份,做穆仰天的心理问题咨询师。这还不够,穆仰天下班回家以后,他把公司里的中层干部留下来训话,拿手指头挨个儿戳着鼻子警告,说任何人不得议论穆总的边幅和脸色,违者以他妈的破坏公司形象罪论处。赵鸣这样做,不谓不辛苦,可是不起作用。

  赵鸣有一次突然问公司财务总监:“你知道莫里茨这个人吗?”财务总监被问了个正着,莫名其妙地看赵鸣。

  “你说莫里茨?规化办的?”

  “葡萄牙的精神病学家。”

  “他怎么啦?”

  “倒是没什么。不过他有一些病人,躁狂性精神病那一种,他给他们实施双侧前额叶脑白质切除术,就是切脑子,结果病人不吵不闹了,变得迟滞和痴呆,整天睡大觉,连饭都省下来了。莫里茨因为这个拿了诺贝尔医学奖。”

  “赵总,我没听明白,你说的那个什么切除术,它和公司的发展有关系吗?”

  “那要看怎么说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相反的办法?比如说,同样把脑子锯开,同样在什么地方割掉点儿东西,但结果不同,是让不吵不闹、迟滞和痴呆的人变过来,哪怕变成躁狂性精神病人?”

  赵鸣说是说,没有真去找莫里茨。对穆仰天的萎顿,他是理解和宽容的。他还知道,对穆仰天急不得,穆仰天那里不光是他自己,还有一个让人费心的女儿穆童。

  穆童过去是只叽喳鸟,整天嘴里不停,从一睁眼说到钻进被窝,连梦里都格格地笑,或者委屈地抽搭,睡得极不老实。童云去世以后,穆童的话越来越少,像个小大人,梦里没有了笑声,有动静也是啜泣,一啜泣就是半宿,穆仰天摇都摇不醒。而且别的没学会,跟着穆仰天学会了皱眉头。

  穆仰天一开始宽慰自己,想这是正常现象,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九岁的孩子,犹如一只失去了母鸟的小鸟,伤感肯定会有的,失落肯定会有的,哪能没有变化。穆仰天提醒自己要耐心,尽量克制不对女儿发火,努力去照料失去了母亲的女儿,让她渐渐缓过劲来。穆仰天还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则,女儿的事情,他永远放在自己的事情之前,放在公司的事情之前,而且,他要尽可能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