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洗漱。水煎蛋。换下拖鞋。出门。进电梯。取车。去学校。回家。泡茶。盘腿发呆。再出门。再进电梯。再去学校。再回家。
靠这样千篇一律的日子,穆仰天消磨某一个人离去之后的失控和失重。
他们不提童云,不提那个曾经做过他们妻子和妈妈的女人,不提他们热爱却又背叛了他们热爱的那个女人。想念成了两个活着的人私下里自己的事情,由他们在自己的心里完成,并且拒绝交流。
穆童的儿童自闭症有所好转后,穆仰天回到了公司。
下属们都知道老板的妻子刚刚去世,也都知道老板和妻子好成一个人,犹如落了队的两只大雁,在空旷而寂寥的天空中彼此依赖,要去很远的路程,谁也不能少了谁,其实是四只翅膀的同一个生命;现在翅膀去了一半,生命从中撕裂,剩下的那一半,等于是死过去了一次,纵使活过来,也只剩了一半,不健全了。下属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事情,怎么宽慰不再健全的穆仰天,也不敢贸然过来问安,一个个躲在自己的办公间里,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轻手轻脚地办事,在无声的小心中,反而都哀伤起来。
赵鸣现在已经是公司的副总了。先前不是,只是公司的公关部部长,管着办公室的一摊子琐事,主要的工作是陪客户和关系户吃吃喝喝。这些事赵鸣行,而且拿手。穆仰天在家里处理童云后事的时候,担心自己不在,公司里群龙无首,便下了一纸文件,把赵鸣提起来当摄政副总。毕竟是当年一起满街追姑娘的死党,比别人放心。话虽不能这么说,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赵鸣当上公司的副总,的确是童云帮的忙。
穆仰天决策果断,赵鸣办事灵活;穆仰天大事清晰,赵鸣小事周密,两个人在生意上的默契配合,大家都能看出前景。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样的配合是有主次之分的。公司虽说是股份有限公司,可资本中,一半由银行支撑,剩下的一半属于穆仰天。穆仰天做着老板的位置,又和赵鸣有约在先,当年急赤白脸争论美腿分数的事情,当然就不会发生了。腿美不美,美成什么样,一律由穆仰天当终评委主任,赵鸣只是记分生,间或让赵鸣上台去张罗张罗发奖的事,弄个露脸的活儿,那是穆仰天不想见了谁都一脸笑容,想躲清静,叫台前是仲,台后是伯。
赵鸣跟着穆仰天在江湖上闯荡了数年,目睹了穆仰天由生到熟的杀手成长过程,因此口服心服,同样也目睹了穆仰天和童云从相爱到生离死别的整个过程,因此也替穆仰天难过。童云出事后,赵鸣就跟自己的姐姐出了事似的,当时就流下了眼泪。那以后赵鸣里里外外帮着张罗了两天,知道穆仰天悔成什么样,疼得什么样,该说的话,反反复复说了几箩筐,再没有新鲜词了,就在一旁守着,埋头抽闷烟。等穆仰天回到公司,赵鸣也不再说什么,先让人送了茶水进总经理办公室,通知办公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穆总,市长来了也说穆总在休息,改约时间。估算着那边适应过来了,赵鸣自己去了总理经办公室,简单地向穆仰天汇报了一下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公司的情况,递交了工作日志和财务报告,拍了拍穆仰天的肩膀,回自己的写字间听电话去了。
穆仰天在离开了数日的办公台前坐下来,恍如隔世。他看了看赵鸣留下的财务报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连自己坐在这里都有一种不真实的荒唐感觉。
赵鸣一会儿又进来,汇报说:银行的贷款谈下来了,对方点数要得狠,运作上会吃一些亏,但毕竟做下来了,贷肯定没问题,只是点数究竟给多少,需要穆仰天拍板。赵鸣问:是不是晚上在“东方大酒店”摆张台子,打点对方一下?
穆仰天听了,脸上没有半点喜色,愣愣地看了赵鸣一会儿,好半天,看出赵鸣是在那儿等着他的话,就说:哦。
赵鸣站在那里看穆仰天。穆仰天还是高高大大的,西装笔挺,肩膀削硬,头发新剃过,露出森森的铁青,看动静,是能搅起风云的角色。可同样的一个人,脸上却是干干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嘴角却不再抿紧,微微启开,分明是散了神,魂已经不在了,人其实是废掉了。
赵鸣不忍心穆仰天那个样子,走过去,把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掩上,再返身去一边,给穆仰天倒了一杯水,水杯放在穆仰天面前,自己在穆仰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掏出烟来,递给穆仰天一支,探身替他点着,自己衔上一支,点着,吸一口,推心置腹地说:
“童云已经走了,你就真是奇诺·李维斯①,也不可能上演一场生死时速,把她追回来。穆童年纪还小,你的生活也得过下去,不能总这么愁眉苦脸的,像颓青一样。再说,你也不年轻了,不像颓青。”
穆仰天端起桌上的烟缸,缸沿搁在嘴边。赵鸣停下说话,看着他。穆仰天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知道拿错了,把烟缸当成茶杯了。于是把烟缸放下,掏出纸巾,抹去唇边的一沿烟灰,说:“道理我都懂,你不用给我说这些。”
“懂你还这样打不湿拧不干?仰天,我跟你这些年,虽说有约在先,对外我叫你穆总,对内咱们还是兄弟,该说的话,就算你不愿意,就算再难听,我还得说。你得把这一关挺过去,你得像个男人,往人前一站,说话分贝一丝不低,走路频率一拍不慢,头仰着,眼眯着,嘴角露出坚毅的线条,疼成什么样,也微笑着看世界,把日子扛着,把穆童养育成人,这你穆仰天才配叫穆仰天,才对得起人家童云,否则你就是混蛋,白让人家童云爱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