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五(4)

  穆仰天钻进车里,哧哧地笑,没憋住,笑出声来。

  穆仰天不是没钱。穆仰天要把全大陆的沙皮狗买下来有些困难,得融资,费力气,可只买一车沙皮狗,那就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情了。但是穆仰天不愿意。不要说一车,一条他也不愿意。他不能把那种丑丑的家伙买回家去,让它在女儿面前和自己争宠。

  穆童是个小小的实用主义者,她不光迷恋穆仰天青愣愣扎人痒痒的胡茬、威风凛凛的大鼻子和一开口就走调却百折不挠的歌唱家精神,对穆仰天,她还有别的要求。

  穆童要求穆仰天做她最好的朋友,比和妈妈童云的关系还要好。童云当时不在旁边,穆仰天没有顾虑,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了。两个人为此严肃地拉过钩,并且为了庆祝这个仪式,共同兴奋地吃下了一大包美国薯条。

  拉过钩吃过薯条之后,穆童问穆仰天,他希望她这个好朋友做他的什么。穆仰天想也没想就说,还能是什么,宝贝女儿呗。穆童说不行,她问的是希望,宝贝女儿不是希望。穆童解释说,她本来就是他的宝贝女儿,用不着希望,希望应该是别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比如异想天开,比如梦,而且这样的异想天开和梦必须有个比喻,就像她把他比喻成沙皮狗一样,他也得把他对她的希望比喻成什么。

  穆仰天想起,穆童刚刚在学校里学过比喻——“我哭得像花儿一样”,“天空就像我的爸爸”,“像小狗似的打喷嚏”——这个时候急于拿来实践,就笑,说: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比喻。这个好办,当年我专门拿这个来对付你妈妈,是个高手;我就是比喻来比喻去,把你妈妈比喻成你妈妈的。我现在也这么做。我现在就比喻——希望你,像我蛇一样迷人的女儿。”

  穆仰天那样说,是有道理的,是投机取巧,投其所好。穆童喜欢沙皮狗,也喜欢蛇。有一次穆仰天和童云靠在床头说私房话,穆童在外面敲门,问能不能进来,得到允许,小东西进来了,一本正经,站到穆仰天和童云面前,搔首弄姿,摆了几个无骨鱼的姿势,然后认真地问莫名其妙的两个大人,她像不像一条美女蛇。

  穆童那年八岁,美丽正在飞快启蒙,人长得像极了东方洋娃娃。她得意地告诉床上的两个大人,她已经决定了,等自己再长大一点点,就去勾引阿拉伯王子,让阿拉伯王子娶自己;阿拉伯王子有的是钱,而且肯定爱死了她,这样,她就可以把全世界的比萨饼都买下来归自己了。

  穆童这个自鸣得意的主意把穆仰天吓了一大跳,让他差点儿没从床上滚下来。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后,他还忐忑不安,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精神病似的,不断拿这个事儿问童云,问是不是女儿吃多了带激素的食品,吃出了问题,还带穆童去看过一次大夫,暗下里咨询过性早熟的知识。

  穆仰天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记在心里,这个时候想到了,就把蛇的比喻说出来。穆仰天的意思是,他当了沙皮狗,穆童当然不能再当沙皮狗了,穆童最喜欢的两样动物中,就只剩下了蛇,那她就当蛇。当然,她这条蛇最好淑女一点儿,不要去招惹什么阿拉伯王子,为一点儿破饼子的事儿,闹出国际绯闻来,不值当。就算一定要闹,不闹不行,至少也得放慢一点速度,在她年满十六岁之前,暂时不要执行这个计划。

  穆仰天把穆童比喻成蛇,穆童听了表示基本上满意。但这样的满意还没有完,还要继续下去。穆童喜欢沙皮狗和蛇,她是喜欢那样的游戏,当然不会让游戏很快结束。现在轮到穆童来比喻。她胸有成竹,要穆仰天做她的花轮和彦①。

  穆仰天不知道花轮和彦是什么,猜测那该是个人,而且是个日本人。穆童果然就给他解释,花轮和彦是个日本男孩儿,是樱桃小丸子的同学,小短腿、梳挺括的头发、特别臭美——当然也很英俊——有很多崇拜者——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崇拜者,他最喜欢的还是小丸子——这是一件让人感到温馨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花轮和彦家里很有钱,他对朋友很大方,对小丸子有求必应,基本上是小丸子的铁杆死党。

  穆仰天恍然大悟,原来阿拉伯王子也好,日本男孩儿也好,意中人是假,有求必应出手大方的朋友是真,而且这样的朋友,是铁杆死党,除了小丸子,别的什么人都不理会。穆仰天明白了这个问题,想想游戏中似乎缺少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他不情愿的,于是没忍住,就问:

  “那,妈妈呢?你要是樱桃小丸子,我要是有求必应出手大方的花轮和彦,妈妈又是谁?”

  “你真傻。”穆童格格地笑了,笑得东倒西歪,说,“小玉呗,和小丸子一起上学下学、坐一张桌子、一起吃寿司和饭团、一起和男孩子们打架的小玉呗。”

  穆仰天这回就彻底弄懂了,觉得童云的角色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穆童上学下学都由童云接送,回到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黏在一起,叽叽喳喳,又笑又闹,你往我嘴里塞一粒瓜子儿,我往你嘴里填一只果冻,并且总是团结一致地和他斗争,这样的斗争,和打架没有什么区别,怎么能不是小玉?这么一想,穆仰天就为重新排列组合过的新鲜的家庭关系莫名地兴奋。

  穆仰天因为和女儿的铁杆关系,再加上和童云的铁杆关系,在家里的地位如日中天,童云和穆童母女俩再一争宠,再一黏他,免不了会有些晕晕然。穆仰天有时候会把握不住自己,经常性地端出架子,有事没事地指使穆童和童云,要她俩围着他转,一会儿要穆童给他拿双拖鞋,一会儿要童云帮他捶捶背,慢慢学会了耷拉着上眼皮,背了手,有节奏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俯瞰她们娘儿俩——客观地说,这和他个子高也有一定关系——把自己弄得像个草民皇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