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五(1)

  童云出事之后的那段时间,穆仰天和穆童父女俩都很敏感,很脆弱。他们闭口不谈童云,好像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过童云这个人,好像穆仰天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梅子季节的潇潇雨、穆童也从来没有过一个人见人爱的母亲似的。

  这样做很难,非常难。

  难的主要是穆仰天。

  穆童那些日子躲着一切人,和谁也不说话,根本不用谁控制,她自己就不提妈妈。她不提,就用不着谁去担心。

  穆仰天就不一样了。童云的死是没有和他商量过的,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的,他心中耿耿,是要连着一腔的血一块儿吐出来的。可他却不能这样。他没有地方、也没有权利吐他胸口中的那一口血。他得装作心中宽敞,什么也没窝着,什么也不惦记,得把天塌下来的日子过得跟没事儿一样。

  那样过了一些日子,精神绷得紧紧的,过得很累,穆仰天差点儿没崩溃掉。

  但他没有时间崩溃。穆仰天很快发现,穆童的不说话不是和自己一样,不是累了和疼痛到极点了,而是患上了儿童精神自闭症。那一发现非同小可,穆仰天差点儿没给急死,当下立刻收起自己的脆弱,放下手中的一切,带穆童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按照医嘱,定期去诊所为穆童做心理疏导治疗。

  诊所在汉口老城区,昔日德租界的一条小巷子里,新哥特式的老房子,白色的百叶窗边挂满了浓郁的爬山虎,老房子深藏在百年树龄的法桐中,让人联想到19世纪末汉口开埠后的那些繁荣日子,想到包了红色盖头的印度大胡子巡捕背着手在林阴道边慢慢悠悠地走着,吊了马屎袋的洋车小铃叮咚地摇曳过去,或者是“荣华车行”锃亮的奥斯汀。医生是个绅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瘦削的脸白净得不讲道理,一本正经坐在布置得干干净净的诊所里,用各种莫名其妙的画片逗引穆童开口说话,而且不断问穆童一些可笑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一个行动,它被大人中断了,你不知所措,无法挣脱出来?”

  “你是不是想象过一团温暖的火苗,你长久地凝视它,希望它升到空中去?”

  “你是不是总是觉得羞耻,有人一向你提问题你就觉得脸红?”

  穆仰天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随手从医生的办公桌上拿过一本书,毫无目的地翻看着,被书中“区分能力”、“积极性暗示”、“有机同化”、“戴尼提原动力”这样的词汇弄得糊里糊涂,一边在心里想,自己是三十三岁的人了,什么都经历过,苦也吃过了,福也享过了,一生中有童云,或者有过童云,即使不曾把天长地久抓牢在手里,到底和相爱的人有过了十年的耳鬓厮磨。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拥有这样的福气,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十年的时光。他该知足了,再悔就太贪,不是人了。

  医生在那里对付着不肯开口说话的穆童的时候,穆仰天就坐在一旁,傻呆呆地在心里想着那样的问题。他想过了那样的问题,想通了,然后告诫自己,童云走了,是真的走了,天塌下来,塌过了,塌过了的天底下还站着他,还有他和童云的女儿,他们父女俩没有砸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该总是这么愁眉苦脸,流一辈子泪,应该撑下去,带着女儿,好好地活着。穆童还小,穆童只有九岁,正念着“鲸是胎生的,幼鲸靠吃母鲸的奶长大”和“居住在草地上的蟋蟀,差不多和蝉一样有名”这样无忧无虑的课文。穆童是花蕾,毛绒绒的花蕾,头上顶着露珠,花蕊还绒乱着,花瓣儿还没绽开来给这个世界看,生命比穆仰天更脆弱,更需要安慰和支撑。童云这一次离开家,在“凌云”小区的门口站住,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冲站在窗台边的穆仰天招过手,是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女儿以后也会去那个地方,肯定会去,但不是现在。命中注定,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他们不可能凭着愿望,凭着性急,说去就去,想去就去,得耐心地等,一步一步往那个地方走。有朝一日,他们去了童云现在去的那个地方,他们一家三口,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终究还是一家人。

  穆仰天这么一想,心里真就有了一丝释怀,有了一个假定,就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命令,要自己尽可能表现得刚强一点,正常一点,不让女儿穆童看出自己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纠缠不去的绝望,而是把更多的关注投入到穆童身上来。

  那个精神病医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弄清坐在一旁的这个高个子男人为什么眼眶里会突然盈满泪水。精神病医生有一刻有些犯糊涂,说不清楚自己的患者对象。他在心里想,这个漂亮的小女孩的父亲是不是真正意义的潜在患者呢?他是不是患有严重的、给他和他患有阶段性自闭症的女儿的生命和乐趣造成障碍的负罪感呢?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对患者的评估对象和评估步骤就要重新拟定,而且,他将着手对同一关联体系下的两个患者进行治疗了。

  穆童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她只是害怕地抱着穆仰天的腿,朝躺在白色被单下的妈妈看了一眼,然后就躲到一旁去,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赶来的亲戚朋友们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看着人们把睡得沉沉的妈妈送上黑色的殡仪车。

  穆仰天知道那是一种恐惧,是突然间失重后的生命断裂。他害怕女儿憋出病来,在送走童云父母的那一天晚上,专门和穆童谈了一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