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云到底还是死了,死在她喜欢的武汉了。两个老人悲伤地想,武汉怎么就不多流淌几条江,而要建那么多的马路?要是武汉多几条江,人们在江上开着大轮船,女儿也许就不会让人撞上了。两个老人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得知女儿出事的噩耗,童云的父母一分钟也没耽搁,当天就乘宜黄高速公路的“捷龙”快巴赶到武汉。一进医院,老太太还没见着女儿的面,腿一软,就晕倒在走廊里。穆仰天一把抱住了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送进急诊室,又是输氧又是挂水,忙活了半天,老太太才苏醒过来。
在去殡仪馆给童云送行时,两个老人把眼睛都哭肿了,哭得看不清女儿的面容了。
两个老人来武汉,本来是向女婿要人的。他们怪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女儿。女婿发过誓,要和女儿白头偕老一辈子,女儿刚过三十,头发黑得锃亮,眸子里半点儿杂质也没有,离着一辈子还有老大一截,女婿就撒开了她的手,任她跟着一辆陌生的出租汽车去了,任她连同那辆出租汽车一起被撞得面目全非,让他们疼痛复怨恨。可一见到穆仰天,先是一眼没认出那个目光呆滞、蓬头垢面、衣扣儿扣得歪歪扭扭、整个儿变了形的女婿来,后来又看着女婿头重脚轻地出出进进,人是失魂落魄到了顶点,好几次撞在了门槛上,撞得那个重,连他们都在心里叫哎呀,女婿却没有感觉,好像他早已经灵魂出窍了。他们就知道,女婿的疼痛甚过他们,女婿的怨恨甚过他们,对女婿来说,女儿那一撒手的致命,是任何东西都无可弥补的,于是两个老人什么话也不说了。
在处理童云丧事的时候,两个老人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瘦削地站在一旁,一副无援无助的样子。老头儿把穆童紧紧抱在怀里,过一会儿老太太上来,从老头儿怀里抢过穆童,宝贝似的掖进自己怀里;过一会儿老头儿又上来,把穆童抢过去,掖进自己怀里,好像都害怕对方抱不牢,担心一阵风吹来,把穆童吹落到地上,摔疼了,或者风大了,干脆把穆童吹走,吹得没了人影儿,那就更糟糕了。
穆仰天到了那种时候还能保持住清醒,记住了叮嘱化妆师,不要给童云用化妆品,童云是不用化妆品的。赵鸣凡事难得上心,这件事不光上了心,还下了最大的功夫,订了殡仪馆里最好的美容师,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要让死者走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还不够,又托关系在省歌舞剧院请了一位化妆师,两位业内高手一块儿为童云做上路妆。赵鸣没提化妆品的事儿,他只叮嘱了,别让穆仰天看出化妆品,闻也别让他闻出来。
童云经过精心修补,该缝合的缝合,该粘贴的粘贴,人撞碎了又在人工手艺下复了原,一切收拾妥当后,躺进鲜花堆里,外面罩了水晶棺,不仔细了,看不出明显的伤口。因为没有预兆,童云是在快乐和憧憬中走的,神色中没有惊吓和恐惧,平静得很。她美丽的脸上浮现着安静的笑意,即使因为没有上色彩,显得有些苍白,也还是在亲切中,给为她送行的亲人留下了一丝安慰。
武汉是一座老年化程度非常高的城市,童云上路的那家殡仪馆整天络绎不绝,没断过匆匆忙忙或终于撒手的上路人,以及悲恸欲绝或假装悲痛的送行人,十座日本进口的快速炉子流水作业,利用率很高,一间告别室,一天少说也得安排二十来场。赵鸣一大早就缠在业务室里,好说歹说,外加付了双倍租金,从殡仪馆方面多匀出半小时的告别时间,然后擦拭着头上的汗,匆匆从业务室出来,把穆仰天和两个老人送进告别室。
童云就那么几个亲人——父母、丈夫和女儿。两老一小外带穆仰天,两个老的互相搀扶着,穆仰天牵着穆童,四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告别室里,守着即将升天而去的童云。没有哀乐,穆仰天不让放哀乐。
在鲜花丛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穆仰天向岳父岳母提出一个请求。他请求他们,允许他一个人和童云在一起呆一呆。
岳父岳母不说话,牵着穆童出去了,告别室里只剩下穆仰天一个人。穆仰天走近了,蹲下去,蹲在水晶棺前,看着熟睡在鲜花丛中的童云,疼痛得哆嗦了好一阵,然后颤抖着伸出手,企图去抚摸罩在水晶棺下的童云的脸。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他心里堵得厉害,一股股的恨直往上涌,压都压不住。他是真的怨恨她,怨恨她困乏,不肯睁开眼来看他;怨恨她懒惰,不肯起来和他一起跳舞;怨恨她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肯留下。他把目光从童云脸上移开,茫然地看了看空旷成荒漠的告别室,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为什么没有泪?我为什么没有泪呢?
穆童这个时候饿了,她在告别室外面对外公说:我饿了,我要吃比萨。外公说:好的,我们就去。穆童说:我要现在去,我要马上去。外婆说:乖乖别闹,我们把你妈送走,送走了我们再去。穆童说:不干,我不干,我偏去。
穆仰天吸毒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恨地瞪了花丛中熟睡的童云一眼,站起来,撇下童云,一扭头冲出告别室,一把从岳父手中拽过穆童,扬起铁铲似的巴掌,狠狠地在穆童的屁股上抽了两下。
岳父没有反应过来。岳母冲过来,一把将穆仰天推开,夺回穆童,紧紧搂进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