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雨天,穆仰天认识了童云。十年后同样的一个雨天,穆仰天失去了童云。
穆仰天说什么也不让医护人员把童云往停尸房里送,为了这个,在差点儿没把那个载重货车司机给宰了之后,他又拦在医院的停尸房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他眼睛直直地,瞪着所有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把医院的员工们吓得不轻。
载重货车是鄂州的,司机替人挑土,接了拉梁子湖水产的货单,连续跑了三天三夜的路,困得要命,坐在那里做笔录,问着问着就睡着了,在穆仰天冲向他时都没能醒过来。
负责做笔录的交警眼疾手快,丢下笔,扑过去紧紧抱住穆仰天。穆仰天就像一头发作的野兽,甩沙包似的甩开了交警,办公室被撞得七零八落。交警再度扑过来,在穆仰天扑到司机前的一刹那,吊在了穆仰天身上,并且兴奋地大叫。
听见问讯室里的响动,几个交警推开门冲了进来。大家齐心合力,拽胳膊的拽胳膊,封喉的封喉,把穆仰天摁在办公桌上,用铐子铐住他,再把分不清梦里梦外的载重货车司机迅速带出了办公室,这才遏制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杀人案。
从交管局回到家,穆仰天大敞着怀,头上冒着汗,在厨房和贮藏室里走出走进,唏里哗啦地翻抽屉,找刀子,找火药,找M17自动步枪和柠檬手雷。他想杀人,想炸医院,想劫了飞机去撞喜马拉雅山。他用一把“鼎”牌剁骨刀换下了一把同样品牌的切菜刀,再用一把二十八牙管道钳换下了那把切菜刀,最后用一柄三A牌安全斧换下了管道钳。他拎着那柄青光冷凛的安全斧从贮藏室里出来,走进厨房,思维迷乱地去翻酒柜。
穆童很害怕地抱着一只玩具布袋熊,人躲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头发凌乱眼睛通红走来走去的穆仰天。在穆仰天把一瓶白兰地当做一瓶蒸馏水往喉咙里灌的时候,她从地毯上摸摸索索地爬起来,拖着布袋熊,进了厨房,走到穆仰天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穆仰天的裤脚儿,怯怯地说:
“我饿了。我要吃煎饼。”
穆仰天好长一段时间才觉察出了腿边小不点儿似的女儿,才明白过来女儿是在和他说话。穆仰天把酒瓶子从嘴边拿开,低下头,看了看仰了脸蛋儿瞪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女儿。他看出来了,那是他的宝贝女儿,是在童云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从童云的脐带上血淋淋摘下来的肉蛋,是童云没来得及带着的、留给他来永远想着她和纪念她的礼物。
穆童的小脸儿苍白,瞳仁里流露出恐慌,一眨不眨地看着穆仰天。穆仰天心里一阵发紧。他想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才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女儿呢,他才不管童云给他留下了什么呢;童云不在了他也不想在了,他要杀人,必须杀人,肯定得杀人,非杀人不可;他杀了人再杀女儿,杀了女儿再杀他自己;他不能把女儿留下来,他得把她带走,让已经去了远方的童云放心,让童云不会为留在远方这一头的女儿牵挂。
穆仰天就这么决定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子,读了一行酒牌上的说明,一松手,把半瓶酒连同酒瓶子一块儿丢进垃圾袋里。他抹了一把嘴角嘀嗒着的酒液,弯下腰,抱起女儿,走回客厅,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让她在那里坐好,自己去了卫生间,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洗了一把脸,漱了口,再去自己的房间,脱去身上的黑色西装,换了一套干净的休闲装,然后回到客厅,走到女儿面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伸给女儿,嘶哑着嗓子对她说:
“走,爸爸带你去吃煎饼。”
穆仰天不相信一见钟情,但他和童云是一见钟情。穆仰天不相信天荒地老,但童云出事后,他整个人都垮掉了,罪恶的念头直向上涌,稀里糊涂地差点儿没干出傻事来。要不是有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要不是女儿拖着布袋熊走进厨房来,拉着他的裤脚儿,仰着花瓣儿似的脸蛋儿,对他说她饿了,她要吃煎饼,他说不定就真的去干了傻事。
穆仰天既没有杀人,也没有炸医院,也没有劫了飞机去撞喜马拉雅山。他在带女儿去吃过比萨饼和冰激凌后只干了一件事。
穆仰天领着女儿去了邮局。他向邮局的工作人员要了一张汇款单。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哆嗦着从皮包里摸出签字笔,又哆嗦着从皮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一位保安走了过来,提醒他邮局里不许抽烟,要抽请去外面。他没有去外面。他把香烟和打火机收了起来,把女儿抱起来,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旋开笔盖,认真地填写了汇款单,然后旋盖好笔盖,把笔放回皮包里,把女儿放回地上,牵了女儿,把汇款单送进窗口。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是位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了一眼汇款单,又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抬起头,看窗口外的穆仰天和他怀里那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她不是为汇往省妇联的三十万块钱惊讶,而是为汇款单上的简单留言和汇款人落款而惊讶。
汇款单上的简单留言是:请代为寄往长阳县,资助三十个土家族贫困孩子读书。
汇款人的落款是:天堂里的童云。
童云是独生女儿,父母在宜昌,不在武汉。老头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当年童云中学毕业,考上武汉第二师范学校,两个老人坚决不肯让她离开他们,是童云太喜欢武汉,喜欢这座两江交汇中的城市,喜欢这座城市的冷热分明,抹着眼泪软缠硬磨,说不能去武汉宁愿死,两个老人才万般不舍,放女儿离开了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