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手里只有无绳电话,没有什么魔杖,魔杖是童云想象出来的。童云把穆仰天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给了他至高无上的本领和权力,为他无所不能的表演拍红了巴掌;可轮到他要来变化她了,她却不干了,躲藏起来了,把他晾在舞台上,任他卖力地炫耀着玄机,就是不从箱子里钻出来。
穆仰天急得满头大汗。童云不听他变幻,让他在观众面前塌了台,没面子,等于穆仰天反过来是童云的魔杖,她想让他有什么法力他就有什么法力,她不想要那个法力了,他就没有法力了,反而把魔术师穆仰天弄得一点主动性也没有。
穆仰天劝不回童云,心里失落得要命,脸上表现出来,情绪上也表现出来,那些日子便闷闷不乐。话是不谈了,门也不关了,音乐什么的,爱响让它响去,自己离童云远远地、一脸苦相地和女儿穆童玩搭积木。
童云看出穆仰天的情绪来了。童云看出来了也不依穆仰天。童云聪明得很,知道穆仰天要什么,知道穆仰天的弱点在哪里、自己要怎么对付他。童云就变着法子哄穆仰天。童云是幼教专业的顶尖高手,拿手的项目就是这个。
童云秀发披肩,坐在起居室光洁的地板上,裸着纤瘦而玲珑的双脚,给自己的好朋友们一个个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她们,她就要离开她们了,要回家当笼中的金丝鸟,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整天与柴米油盐为伴,做个孤独的灶娘子了。她说不不你们别来看我,千万别来看我,我不能让你们看,我不会见任何人,你们就当我从此消失掉,就当没我这个朋友好了。童云眼泪巴巴,嗓音哽咽,充满了伤感,给这个朋友打过又给那个朋友打,失去自由的话重说一遍,从此消失的话重说一遍,然后挂断电话,再拨另外的号码。她有时候说不下去了,把话筒捂在胸口,发一会儿愣,再说;再说的时候声音小了下去,好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着那些话,好像那样的电话脆弱得很,脆弱得随时都有可能断掉,她向往自由生活的美好愿望,也会随之断掉,她美丽的生命也将从此断掉。
童云的样子,让穆仰天大为惊讶,并且手足无措。在童云给她那些朋友们打电话时,穆仰天甚至不敢走进客厅。他躲进卫生间里闭门思过。“凌云”小区复式楼的卫生间不只一个,而且个个大得能翻跟斗,而且隔着音,任泡任淋,穆仰天却习惯性地坐在马桶盖上。他前思后想,越想越有了愧疚,想自己怎么会这样残酷,本来把童云弄回家里来,是要给她快乐,给她他对她的承诺,给她他为她创造的幸福生活,现在她这样痛苦,诀别人世似的,反而不是幸福了,是生命的禁锢了,这岂不是有违他的初衷?穆仰天这么想过,惭愧得要命,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再朝自己脸上啐一口,再朝自己裆下踹一脚。但他不能这样,现在还来不及这样,他得立刻改变这种现状,让童云从痛苦中挣脱出来,早日返回她的伊甸园里去——事情很明白,她要什么快乐,那就是他该守住了别折腾的快乐,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什么呢?
穆仰天从马桶盖上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卫生间,走进起居室。他走到童云身边,蹲下身去,从童云手中摘下话筒,把话筒放回话机上,伸出手,抹去童云脸上的泪痕,再伸出双臂,环住童云,轻轻地,把童云从地板上抱起来,抱在自己膝上,让她在自己膝上坐好了。然后,穆仰天看着爱妻的眼睛,向她郑重宣布,回家的事,他不再提了,由她自己决定,而且,从今以后,任何人,包括英雄和魔术师,都不能再决定她。
童云绽开脸笑了,然后她又哭了。她哭得很伤心,是真正的伤心,完全不管自己是不是优秀的幼儿教师、并且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这个身份。童云笑也好,哭也好,都是那么的美丽。她任泪珠儿在脸上胡乱地流淌着,迷蒙了一切,然后,她把它们一点儿不剩,全都揩在穆仰天的衬衣上,再抬起脸蛋儿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霸道十足地说:
“我要你知道,你必须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呀!”
穆仰天改变了自己的决定,找保险顾问详细地咨询过,然后给童云和穆童买了保险。穆仰天买保险像买报纸,一买买了好几十份,保单装进文件夹里,连同一张大额存折,一起交到童云手里,告诉她,她不必回家,他不会逼她回家,但这些保险和这张存折她要收好,要是哪一天,黑道的人用霰弹枪堵住了他,或者戴大檐儿帽夹公文包的人敲门进来,请他去税务局谈话,她不用急,不用争辩,也不用送牢饭,家里纵使让人家抄得干干净净,她和女儿靠这些保单和这张存折,怎么都不会失去衣食无忧的日子。
穆仰天那样郑重地交待着,完全是一副交待后事的样子。童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保单和存折看也不看,仇人似的扯住了,一撕两半,用力丢在地上,上来捂住穆仰天的嘴,咬牙切齿地说:
“见你霰弹枪和大檐儿帽的鬼!见你衣食无忧日子的鬼!我们母女俩不要无忧,我们母女俩也不要衣食,我们什么样的日子也不要,我们只要你,只要有你的日子!”
穆仰天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他老是做错,老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疼爱他的两个女人,老是把事情做到相反的地方去。可他这么做着错事,却是幸福的、甜蜜的,因为有了这些错,他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地被他的两个女人所需要,这样的错,即使没有成就感,也不再有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