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云对穆仰天能大把地往家里赚钱这件事十分惊讶。与其说是对钱惊讶,莫如说她是对穆仰天的改变惊讶。当年那个一天往幼儿园里跑七次的穆仰天她是熟悉的;隔了“康师傅”盒面笑嘻嘻吹蜡烛和硬缠着她一块去床上舞蹈的穆仰天她也是熟悉的;每天西装革履早出晚归大把往家里赚钱的穆仰天,她反而有些生疏;半夜里醒来,人坐在黑暗中直着眼睛发呆的穆仰天,她就更加陌生了。
在童云童话般的想象中,穆仰天是英雄,这是肯定的,要不她也不会在他说过要带她去远方之后,就一身加一脸梅子雨雾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了。但童云心目中的英雄穆仰天,是零陵山上的石头燕子,遇到风雨时凌空飞翔,风雨住了反而会复变为石头,风梳其髻,雨水洗头。这样的穆仰天,闯世界是天性,犹如关不住的孩子,犹如穿上闪亮铠甲的阿喀琉斯,是迟早要战死在特洛伊城外的,而不是日日变得生硬和神秘起来的挣钱机器。
童云其实在等待着穆仰天战死之期的到来。她在等待她的英雄倒在战场上的那一刻。风从虎,云从龙,她就是他的风和云,她嫁给他就是为了等待他和追随他。他离开了,她就等待;他倒下了,她就冲进血流成河的战场,把他的尸体紧紧抱在怀里,再用他手中的青铜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胸膛,这样,他们就永恒地在一起了,没有谁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有关等待的话,童云没有说给穆仰天听。这是一个秘密,独属于她自己。女人就是这样,一生中一定要有一个或者几个秘密,是永远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的,就连最亲爱的人也不告诉的,要不怎么叫做等待呢?
童云没有想到,她的英雄跃马疆场,也败过阵,也中过箭,偏偏就是不阵亡。他手里就像有着一支魔杖。他把魔杖一指,说我挣钱去了,他就挣钱去了;他把魔杖一指,说远方出现,远方就出现了;他把魔杖一指,说我们换个地方住,他们就成了“凌云”高级社区里的业主。接下来的日子真的像是童话一样,穆仰天说我们去俄罗斯逛逛,他们一家三口就参加“青旅”组织的旅游团去了一趟俄罗斯,在莫斯科广场漫步,一边乐呵呵地啃热烘烘的红肠,一边喂肥胖的鸽子吃玉米。总之,穆仰天威风凛凛,像个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同时还是个英俊和充满力量的魔术师,这让童云越来越迷恋他。
也就是说,童云等待了,但是没有结果;她的秘密始终是秘密,轮不着她去实现;她还得等待下去,而且照这个样子,她的等待也许永远都没有结果,她的秘密也许永远都是秘密。
童云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等待中,越来越迷恋穆仰天,对穆仰天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能嫁给穆仰天无比骄傲。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对,说什么她都听他的,拿他当她的上帝。但穆仰天要她回家来,由他养着,她就不干了。童云说自己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喜欢幼儿教师这份职业,同时也喜欢自己养活自己的那份感觉。童云反抗穆仰天的决定说,你可以拿魔杖往别处指,别用魔杖指我,你指我也行,你指我说我们吹蜡烛,我们就吹蜡烛,你指我说我们跳舞,我们就跳舞,你就是别指我说回家,我不会回家。
“我不回家。”她笑眯眯地对穆仰天说。
“我下班以后回家,哪儿也不去,要去就带你一块儿去。”她笑眯眯地对穆仰天说。
“还有女儿。”她笑眯眯地对穆仰天说。
童云说这番话时很认真,句式上是陈述句,口气却分明是信誓旦旦,要是手再背在身后,要是再扭一扭好看的腰肢,就是一个优秀得让恺撒大帝都没有脾气的大班孩子了。
穆仰天没能说服童云,可他并不放弃。接下来的几天,穆仰天死缠烂打,和童云谈过几次关于她回家这件事。为了加强谈话的分量,穆仰天使出了各种手段——着脸哄,绷着脸决定,冷着脸生气,辅之以大幅度强有力的手势。门是关着的,穆童被放出去和小朋友们做游戏,音乐什么的关掉,凡是有可能消解谈话严肃性的东西一律不允许出现——总之,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上了。
可是,没有用。
童云在别的事情上乖乖的,一切都依着穆仰天,任凭方圆,惟独在这件事情上犯犟,说什么也不肯辞职回家,让穆仰天一点办法也没有。穆仰天不光没有办法,还让童云给骗了。童云瞪着一双羚羊般无辜的大眼睛对穆仰天说,你别这么严肃好不好,你一严肃我就心慌,我一心慌就不愿意考虑问题。穆仰天说,我要怎么才算不严肃,你才不心慌?童云歪了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你到我身边来,你坐着,你挨着我坐,挨紧一点儿。穆仰天来了,坐了,挨了,挨紧了。童云又下命令,你吻我。穆仰天就吻童云。童云环住穆仰天的脖子,不依不饶地说,吻一下不行,敷衍了事不行,你现在可以严肃,你严肃地吻我一百下。穆仰天就严肃起来,将童云搂进怀里,吻了童云一百下,吻得自己把持不住,悬在云里雾里差点儿出不来。童云闭着眼睛,享受极了,穆仰天停下来老半天了她才睁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太好了,你真棒,我给你煨汤犒劳你去。穆仰天想起事情的初衷,伸手一把拽住童云,问,吻也吻了,你现在也不心慌了,你说,到底回不回家来?童云就怕痒似的缩着身子躲穆仰天,格格笑着说,我不是在家里吗?你还要我回哪个家?是不是回到家里你还要吻我一百次?把穆仰天气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