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三(7)

  事情并没有像赵鸣说的那样,前途是个凼子,下去的都是泥中尸首。穆仰天也不光是豁出去了,拿着杀手的名义到处拍蚊子。穆仰天毕竟有文化、有谋略、头脑灵活、肯吃苦,属于过江之鲫中得了机会的那一尾,说是横竖一点儿不剩全都掏出来,说是赌,其实并不穷凶极恶地提了刀抢银行,困境到了什么时候,茫然到了什么时候,也没有乱了方寸,做到最后,到底让他给做出起色来。

  穆仰天咬死了要打通当年的顶头上司、省建集团项目部老主任的关节。每天打个电话请示汇报,隔三差五请主任去“国宾”洗桑拿。这回是他陪主任去,主任换好卫生衣进去,他衣冠楚楚在外面等着,看杂志打瞌睡,等主任红光满面出来,他去签单,而且是连给小姐的小费都一块儿签了,签完再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表扬主任,说主任真的是又去掉一层皮,比进去时年轻了好几岁,说再这么下去,非出问题不可——想想吧,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主任领导国营集团的要害部门,水平的事儿放在一边不说,只说朝气蓬勃那股劲儿,是个人都会妒忌,那还不闹出政变的事情来呀?主任要是因此得罪下人,再让人给政变掉了,他穆仰天如何向全省人民交待?

  主任就笑,说仰天哪,你狗日的,出来混了几年,觉悟的话就不说了,一张嘴,比那小品演员还肉麻,你让人恨不得哟恨不得。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着公司快要经营不下去的时候,穆仰天终于拿下了主任这个关口,借了他暗下里的点拨,以项目发包的形式,从省建集团手中揽到了武昌区一爿旧城区改造工程,再凭着一纸市区两级政府的红头文件和省建集团的一级资质证明,从银行里贷出了一千二百万。

  穆仰天手中有了工程,也有了资金,腰也直了,眼也亮了,一夜之间人冲高了两寸,手段上也狠毒了许多——上面接了包,下面转手就把包发了出去,工程费用强打恶要,让工程队垫付了,自己实际上做着不贴本的工程监理,从银行里贷出的那笔款,一分也没往工程里投,全拿去买下后湖乡在花桥的一块地皮。

  一年半后,武昌老城区的改造工程竣工。因为工程监理得紧,省市两级都评了样板工程,至于收益,穆仰天和省建集团及承建商是狼、羊和牧羊犬的三方关系,省建集团抠得紧,穆仰天也有算计,能赖的赖一部分,能瞒的瞒一部分,能拖欠的再拖欠一部分,先和省建集团结了账,再和承建商结了账,剩下的支付了银行本息,仍然落下了几十万。

  花桥的那块地皮,穆仰天紧紧地捏在手上,囤积居奇,苦苦经营,用心打点了两年。那两年他没空闲着,挣到手的那几十万也没空闲着,他和钱,一起陪着职能部门的有关官员们熬,终于让他熬下了规划许可证、土地使用证、建设许可证、施工许可证和预售证。文件一拿到手,穆仰天立刻请了北京的一家营销公司做代理,策划卖点、设计广告、制造新闻、炒卖楼花,不到半年工夫,房子还没封顶,楼盘就全部售罄。等房子盖好了,工程款结清了,政府费用交了,一切团了头①,公司的账上还留下七八百万——穆仰天不光起死回生,手中还实实在在地握有了炸开阿里巴巴藏宝洞的一枚炸弹。

  赵鸣完全被穆仰天的执著征服了。赵鸣也被穆仰天在两年多时间里越来越阴毒的狠气吓住了,有些不认识穆仰天了。赵鸣拿到自己那份厚厚的佣金的时候,怎么也不肯相信事情是真的,怎么也不能想象,自己一个小小的绘图员,追着女孩子看美腿行,抠出奖金瞒着老婆积攒小金库行。不过是把自己往不想活的泥凼里推了一把,不过是在泥凼子里绝望地扑腾了两年,怎么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一把握住了几十万,那是在单位里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哪!赵鸣不肯相信这是真实的,非要穆仰天抽自己一个耳光,验证一下事情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穆仰天没心思和赵鸣玩范进① 中举的游戏,人坐在写字台后面,点了一支烟,目光直直地盯着台历看,连赵鸣说了什么都没听明白。赵鸣拿穆仰天当神明,见穆仰天在那儿想着心思,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退出总经理办公室,跑去找自己的女助手,硬逼着女助手给自己一下。

  女助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敢轻易下手。赵鸣就威胁女助手,说不抽也行,那就算递交了辞职报告,明天不用上班来了。女助手不愿丢了工作,万般无奈,先哄了公司其他职员出写字间,把门关严了,看清楚赵鸣等在那里,急切得很,不是诈,再想想平日赵鸣对自己的种种恶劣行为,比如借着是自己的上司,没人的时候摸一下掐一下的,让他讨了不少便宜,这时正好还上,于是怒从胆中起,抡圆了玉臂,结结实实给了赵鸣一下。

  赵鸣让那一下抽得在办公室里转了半个圈儿,踉跄着站定了,摸了摸火辣辣的脸,摸出四个手指印,这才相信自己是活在现实里,不是梦。赵鸣的眼眶湿润了,也不看心有余悸的女助手,吸了一下鼻子,低着头,出了办公室,吱呀一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几年下来,穆仰天在生意场上中过彩,塌过台,历经波折,风风雨雨,说到经历,苦难自知,可到底有了成长,在武汉市最早的一批私营房地产商中,渐成气候。

  穆仰天下海的目的很强,和振兴中华大业无关,和响应政府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号召无关,是为了妻子童云和女儿穆童过上好日子,是为了不再“女儿用一半,妻子用四分之一”,所以他不像别的生意人,有一分钱从银行里套两分,红眼白牙投进下一个项目里,再拿了真真假假的新项目理由,去银行套第二轮的那四分钱,把储户的钱以及国有资产套成不可逆转的呆账,把自己套成国家杀不得银行又不敢得罪的烂账大爷。穆仰天赚了钱,既不搞宫廷投资,从二十岁的科级到四十岁的市级培养政府官员;也不捐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红翎顶戴,把自己打扮成成功的企业家,野心勃勃地往仕途上走。穆仰天赚了钱,先在银行里存下一笔,再告别了省建集团职工宿舍的筒子楼,在汉口闹市区最好的楼盘里换了房,房子到了手,里里外外装饰一新,添置了可能添置的一切新潮家具,和那些让普通市民侧目的高级灰、雅皮士、雅特士、海归一族一起,做了“凌云”小区二百八十平米复式楼的业主。然后,穆仰天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和童云谈了一次话,他要童云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他养着她、供着她、让她过幸福美满的如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