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三(5)

  童云开心得很。穆仰天下海赚钱她拦不住,但她的本意是不想他去吃那些苦头,不想他为打拼生活而弄得伤痕累累。现在穆仰天回来了,人囫囵个儿的完整无缺,什么也没少,还真的赚了一些钱回来。她没问赚了多少,穆仰天有一次给她看了银行存折,那是十好几万,对童云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已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数字了。童云更开心的是穆仰天能整天待在她身边,她做饭时他帮着拈菜,她奶孩子时他帮她递手巾,他就是什么也不干,在床上傻傻地躺着看天花板,她也会满足得像得到了天堂日子的夏娃,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事情去看看他,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事情再去看看他,她看她的亚当,她在床边跪下来,拽住他的头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对他说:你在我身边,多好呀!

  穆仰天并没有在家待多少时间。一个月之后,他再次告别童云,驾船出海。这一次,穆仰天挽草结庐,自己起草报告,重新注册,办了一家自己说话算话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再把老同事兼铁杆朋友赵鸣拖出来给自己当助手,用省建集团的老关系,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穆仰天要做房地产,赵鸣一开始并不看好。赵鸣认定穆仰天是炒空头文件炒了两个钱,炒出了不切实际的野心,太不现实,因此,在是否辞职跟着穆仰天干的问题上,赵鸣有点儿犹豫。

  上世纪80年代末,内地的房地产市场咿呀蹒跚,尚在摇篮期,私营业怵于国家若干政策没有放开,皇家园子门前摘不着枣儿,涉足此间的经营者少而又少,期间不多的资金,也是有着相当背景的,是拿着国家的项目资金和银行里储户的银子赌一手。穆仰天却从渐急的市场经济翻牌声中嗅到了风雨,并且认准这个就是日后自己的方向,铁了心往上上。

  “投资的事情,你不管。项目的事情,你也不管。你只管是不是跟着我干,或者不干。”穆仰天不和赵鸣讨论项目方向问题,干脆地对赵鸣说,“你要干,咱们朋友一场,丑话说在前面。第一,公司我是老板,我说了算,出了公司咱们是朋友,但凡和公司沾点儿边的,你都给我捡着①,别拿什么朋友的话来堵我,堵我也没用。第二,公司算你的一份股,百分之二十——是干股,但说好,这只股份只有在公司清盘的时候才能分割,才能装进你兜里,所以,按照约定,你不是股东。”

  赵鸣过去一直和穆仰天朋友相待,一支烟横腰一掰,两人一人半支,言语上随便惯了,从来没有听过穆仰天这样说话,一时抹不过面子来,有点儿不习惯。但不习惯又怎么样?赵鸣在省建集团干的是绘图员的工作,除了荒月时找人借两个钱,同事家有菜农亲戚要盖房子了替人家画两张施工图外,别的生意一向没有做过。如今全民皆商,全民下海,他守着自己和老婆那两个干工资,心里不是不痒,早就嚷嚷着要挽了裤腿儿下海去摸两条鱼了。现在老朋友穆仰天驾了船出海,邀他入伙,不光省了他的造船钱,还给了他桨,给了他网,相当于拉兄弟一把,拽着他往致富的康庄大道上走,何乐不为?要说当老板,赵鸣从小到大,连班组长都没干过,活到近三十了,能管的,只有自己可怜巴巴的那点儿小金库,还有拖着鼻涕的儿子,小金库得对老婆藏着掖着,儿子也得哄高兴了,哄不高兴小东西就去他妈那里告刁状,告得两口子攀墙上房掐内仗。就他这种人,根本没有任何管理能力和经验,要他当老板他也当不了。

  赵鸣这么想过,回家和老婆商量。当年锦屏射雀的工会女孩子如今已经是工会大嫂了,正为别人脖子上多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而自怜自叹,听赵鸣一说,眼珠子一亮,一拍巴掌说,眼见着社会上全民齐动员,是人都成了强盗,是人都憋着一股打劫的劲儿,正愁入党没有介绍人呢,人家倒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当人家找我干什么?”赵鸣摆谱道,“人家让我给他当提提① 做马仔。我凭什么干这个?”

  “你也不看看你是谁?你能干什么?”工会女职工摆开阵势教育赵鸣,“不是我糟蹋你,就算穆仰天说,赵鸣你给咱们当老板吧,你能当?你就敢傻乎乎地去伸这个头?既然伸不了头,又不是老板,当然就得听人家老板的喝。要说,人家穆仰天多不错呀,人家穆仰天多像个男人呀,话说得虽然不中听,却很实在。咱们正找不着组织,人家扛了大旗来寻咱们,咱们一分钱投资也没有,人还没进去,人家就大手一撇,给了咱们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样的老板,捡不捡着,都是朋友,而且是打火求柴的整朋友。再说了,穆仰天这次下海,他不是新手,但毕竟是新办的公司,你去了,是帮着打天下,混着混着就混成元老了,就算百分之二十干股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手上,怎么也比在单位拿工资强,这种好事,你要不干,你就傻到底了,你也别给我回家来,你抱一床被子到大街上去睡吧。”

  赵鸣让老婆这么一顿教训,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不再说什么,到单位把辞职报告写了,往主任手上一递,当天就赶到公司张罗起布置写字间的活儿了。

  最先的生意不好做。公司小,头寸单薄,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在房地产市场上混,等于是驾了小舢板去太平洋里捕鲸。公司开办一年多,项目谈了不少,生意一笔没做成。公司要发展,摊子得铺出模样来,车要供、写字楼要供、雇员要供,吃喝玩乐打发关系户,逢年过节还得封了红包往政府和职能部门里到处送,开支一样不能少,一年下来,穆仰天先前赚的那点儿散碎银子全都折腾进去了不说,还从童云那里借出了两万积蓄。到最困难的时候,穆仰天账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还欠着写字楼半年的楼资,欠着楼下“麦香居”几万块吃喝费,因为买不起油,车泊死在车库里,员工也炒走一多半,公司看着是秋后的竹叶菜,剩了干干的藤子在那儿,吃不上,用不上,只等着冬天第一场雪来,是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