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一生中犯下了两个重大错误,一个是在女儿穆童的问题上,他忘记了女大十八变的古训,没有看到生下来丑丑的女儿会在长大以后变得漂亮起来这个前景,急功近利,差一点儿断送了父女之间的感情。再一个重大错误,是犯在妻子童云身上,为这个错误,穆仰天差点儿没杀了自己。
穆仰天和童云结婚时,两人都是工薪族。穆仰天工资带奖金一个月七百多元,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国营企业中,算是不错了。童云所在的江汉区“健康幼儿园”历史悠久,是市里的重点幼教单位,但凡有点儿门路的,想把儿女往贵族里培养的,都托人写条子把孩子往“健康幼儿园”里送,幼儿园因此生源爆棚,教职工福利待遇高,童云一个月能拿八百多元,在那个年代的幼教行业里,算高收入了。
两人结婚的时候,穆仰天二十三岁,童云二十一岁,都很年轻。穆仰天的父母过世早,穆仰天不用操心老人;童云的父母在世,老两口有稳定的收入,自己花不完,一天到晚惦记着贴补儿女。穆仰天和童云结婚的时候,虽说因为穆仰天的阻止,老两口是女儿蜜月后才赶到武汉来的,但来的时候抱了个二十九寸的大彩电,拖了台双门自动除冰的大冰箱,还不依不饶,硬塞给女婿五千块钱,说是给女婿的见面礼,不收就是不认老亲爷老亲娘①;而女儿那边,老两口不是对女婿这个司马相如信不足,是不肯让女儿文君当垆,苦着屈着了,背着女婿,私下里也留下了贴己。等老人前脚离开,童云后脚就做了吃里扒外的人儿,把老人给的贴己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了穆仰天。穆仰天一看存折上的数目,吓了一跳,说,两万呀,核对过没有,该没随随便便多出个零头来吧?又说,你爸爸妈妈没窝藏银行劫犯吧,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童云就嘻嘻笑着吊上穆仰天的脖子,说劫犯倒是有一个,和银行无关,劫的也不是钱,是他们养了二十一年的女儿,那人就在眼前。
两人没有生活上的负担,有一份中等偏上的收入,再有一份拔尖得直往云彩里蹿的爱情,很满足。
穆仰天和童云都不是物质至上主义者,都尊崇赛利格曼② 的那句名言:“财富,尤其是财富的增加,与幸福只有很低程度的相关。”没有钱的日子当然痛恨得很,真要一文不名,或者手头拮据,不用人发动,自己就主动奋起了,要当烧杀掠夺的革命者。但要让钱做主子,自己当奴隶,这种事儿也不愿干。两个人都明白,守着个好单位,能挣钱,那是自己运气好,却不知道金钱是一只可以变通的魔方,谁来玩、怎么玩,那六方体组合成的图案,是完全不同的——就两个人的智商,不是不知道,是不愿费那个脑子,干吗呢。
这样,两人世界时,穆仰天也好,童云也好,一下班就往家里赶,先回家的踮着脚尖盼后回家的,后回家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天落刀子也一路百米速度十二秒地往家里赶。赶回家,门一关,两人有说有笑,做着什么或什么也不做,一件不起眼的事也能说得热热闹闹,那么说着笑着,渐渐地合二为一,凑到一块儿去了,或者不是一,数字还是两个,却是黏着不大容易分清的两个,只好把他们当做一组数字来看。两人整天腻在一起,也只求腻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根本不管那个万马奔腾的年代,他人都在寻思着方法做生意赚钱,而他们早已经落伍了。
落伍是客观存在,但穆仰天和童云还偏拿客观的东西不放在眼里,把主观的旗帜扬得高高的。经济上,钱多时多花,钱少时少花,没钱时也有办法——“炮生为熟,以化腥臊”的烹饪不要了,“煮海为盐,盐调百味”的调和也不要了,两个人一人一碗盒面,开水一冲,手牵着手坐下,笑嘻嘻地隔着桌子吹蜡烛,穆仰天讲蒸煮烧烩炙煎炒烤炝煸炖煨煲炮焙炸熘焖扒汆,童云就讲鼎盘盆尊壶觚卣簋豆镬觥觖觞艮虢虢卣,讲得一屋子香气撩人。总之,穆仰天有的是新奇的念头,童云也不让穆仰天,要迎合穆仰天,不让穆仰天一个人在那里过干瘾。
要不就是童云套着一件宽大的汗衫,光着两条纤长的腿,对着镜子琢磨孩子的舞蹈,穆仰天在一边当观众,提一些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意见。
童云纤长胳膊纤长腿,人像六月里的杨柳枝,没风时都动,要有点儿风,能轻漾着上了天,让穆仰天仰了脸看,无限喜欢。这样的童云,人是好看到天上去了,不在评价之列,穆仰天说“好看”或者“不好看”,评价的是童云替孩子们编的舞蹈,是自己对童云一招一势的感觉。
穆仰天不是书香家庭出身,小时候又四处撒野,没有什么文娱基因和训练。但穆仰天对生命却是敏锐的,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只须抬头一看,就能看出力量来,就能看出去向来,就无端地有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地涌过,让他不易觉察地抬动一下双臂。那意思虽没说,但细心的人谁都能够看出来,是他想跟了鸟儿飞去什么地方。这样的穆仰天,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好看了,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鼓掌;不好看了,不符合自己的标准了,就提出来,供童云参考。
穆仰天严肃地对童云说,他的标准,绝对不带私情,是公允的、客观的、具有建设性意义的,童云应该加以重视,最好从善如流。还威胁童云说,真要看出童云有什么狗屎动作,他决不留情,一定塞了手指头在嘴里吹口哨,并且跺脚,叫“下课”或者“洗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