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童飞速地成长着,到了小学快毕业时,几乎长成了中国版本的樱桃小丸子① ——自由散漫、不想上学、不爱做作业、偷懒、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耍无赖,缠着穆仰天非买到手不可——总之,小丸子身上所有的“优点”,穆童这小东西一样不少。这样的穆童吃醋是第一,甚至更加得寸进尺,家里来了客人,客人要是夸她,她就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坏笑来,先看穆仰天一眼,再看了客人,一边土拨鼠似的啃着石榴一边说:
“你们别夸我,你们要夸就夸错了。我不是这家的孩子,我是他们家捡来的。”
要是客人带了孩子来,那孩子偏偏又是男孩,穆童的手就会下得更恶毒,热烈无比地贴过去,对那个男孩起腻,甜甜蜜蜜地对男孩说:
“你看你爸爸妈妈这么夸我,一点儿也不夸你,我都替你打抱不平,我都快难过得流眼泪了。这样很不公平,对吧?不如我们调换一下,你上我家,我上你家。我上你家我天天让人夸。你除了是个男孩子,会假模假式地哼哼两声,别的什么优点也没有;上我家就不同了,上我家你就是宝贝,什么缺点都可以被原谅的宝贝,我爸他会往死里疼你爱你,他说不定还会给你取一个贵族名字——约翰内斯·克里索斯图穆斯·沃尔佛冈·西奥菲勒斯·阿玛德乌斯·莫扎特② ——你就成上帝的宠儿,一点儿也不吃亏了。”
穆童那样,弄得穆仰天在朋友面前很尴尬,下不来台。童云却开心得很,在一旁捂着嘴偷偷地乐。
穆仰天私下里埋怨童云,说童云不该出卖自己,把两口子被窝里的私房话拿出来说,而且是说给下一代,而且是说给没长开的下一代,人为地制造代沟,让他难堪事小,让他做父亲的地位岌岌可危事就大了。
穆仰天埋怨童云的时候,童云正煮着嫩玉米,玉米煮好了,童云颠换着手从锅里拿出一只,热乎乎地塞给穆仰天,让他替自己掰。穆仰天吹着气掰了玉米,童云再抢过去,嫩的一半自己啃,老的一半塞到穆仰天嘴里。
“你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怎么会不知道一句俗语,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童云一边香香甜甜地啃玉米,一边美美滋滋地说穆仰天,“既然是小棉袄,贴着身的,就什么也不用瞒,什么也瞒不住,对吧?”
童云说“对吧”时正窝在穆仰天的怀里。童云拿穆仰天的怀抱当青青草地,腻歪着躺在那里,美丽的脸蛋儿仰起来,雪白的牙齿露着,牙齿边横着半截晶莹剔透的玉米,和馋嘴兔没有什么两样。一个甜甜的小妈妈,外带半截香香的嫩玉米,两样都是莼羹鲈脍,是让穆仰天心疼得无话可说的那种远方。穆仰天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只能胡乱点头,嘴里唔唔地啃玉米,啃出一肚子幸福无比的委屈来。
穆童后来长开了,沐浴着细雨的杏花似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灵灵的,人见人喜欢。所有见了穆童的人都夸童云会生,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来,要往一千个一万个孩子当中一放,不用费劲儿找,只管找那最漂亮的一个,省心。
人们夸穆童,有的是单纯的夸,心服口服;有的心里不免酸酸的,说穆仰天这种男人,看着什么长处也没有,满大街一薅一大把,瞎猫撞死老鼠,撞上如花似玉一个老婆,这也罢了,偏偏又生下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这样的双重福气,不是老天瞎了眼,又能是什么?这种事情说出去,又到哪里去要求公民平等的权利?
这话传到穆仰天耳朵里,穆仰天不服气,要去找人说清楚,被赵鸣拉住,拿嫉妒经济学教育了一把。赵鸣说,要解决穆仰天这种人是不是社会不公平心态的痛苦根源这个问题,惟一的办法是彻底剥夺穆仰天为夫为父的那份得意身份,或者更直接一点,干脆杀死穆仰天,以解广大人民群众的怨气,同时极大地增进社会的幸福总量。这些问题相当复杂,是社会学家和法学专家在转型时期需要研究的课题,轮不上一干人操心;但是,穆仰天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在老婆和女儿的问题上得了双倍的好处,这是事实,否认则属掩耳盗铃,矫情了,反正全体公民的敌人是当定了,要还上头上地去争个什么清楚,事情就做得太绝了,没道理。
赵鸣言之凿凿,是在穆仰天家里宣传他的嫉妒经济学的。赵鸣四仰八叉地坐在童云手缝的卡通图案座垫上,喝着童云亲手煮的苦丁茶,唾沫星子直飞,一副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自家人架势。小美人儿穆童远远地站在晾台上,隔了尘世的噪声,不断地拿眼白看进客厅来,看捧了茶杯听赵鸣吹大牛的穆仰天脸上的尴尬。童云为三个人削苹果,在一旁尽量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儿来。穆仰天成了众矢之的,反而落得个没趣。
穆仰天后悔自己没长眼珠子,只想到沉住气,别太骄傲了;只想到要做个勇敢的父亲,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戒骄戒躁了,也大义凛然了,就是没想到白天鹅一出壳时并不就是白天鹅,最早也是绒毛未展的丑小鸭,要慢慢地长开。他忘记了事物发展的自身规律,被女儿拿住了把柄,女儿记恨得要和人家的孩子调父母,取消他做父亲的资格,那是他的活该。
穆仰天接下来的后悔,是自以为是地把女儿穆童送进武汉市鼎新外国语学校读寄宿,让一匹小野马撒了缰,从此管辖不由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穆仰天一遍遍痛骂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一生中作出的第二个重大的错误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