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二(2)

  “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我们母女俩配不上你,你拿这话来做铺垫?要是后悔了你趁早说,来得及,你把钱夹子掏出来,去值班室替自己的错误结账,也不用回来了,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直接走出医院大门,我就当自己是未婚妈妈。”

  穆仰天老实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后悔,但不是后悔童云。童云是一枚通体透明的樱桃,在梅子季节的雨中清清亮亮地洗涤过,已经被自己叼在嘴里了,味道好极了,要想让他松了结实的牙吐出去,肯定没门儿。除此之外,童云还是一个有爱心的幼教老师,她自己无忧无虑地开放,也带了一大群花骨朵努力地开放,因此深得花朵儿和他们爸爸妈妈的热爱;她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人文景观中的重点项目,都是罪恶的人类有理由活下去的希望,再要挑剔,就不实事求是了,过分了,不拿人类的前途当一回事了,是万万不应该的。至于说到结账,他当然会,可那不是现在,得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现在结了,让她放任自流地做未婚妈妈,那还要他干什么?他还不傻成了呆瓜?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穆仰天后悔的是女儿穆童。

  穆仰天了脸,伸出手,剔了一只手指出来,轻轻摩挲着童云的手背,摩挲片刻,把自己的衣领从童云十指尖尖的玉手中勾开,把自己解放出来,再坐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围堰合龙似的,把拿定主意要做未婚妈妈的童云搂进怀里,哄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就不讲政策了,就不给人出路了,就不可爱了。”穆仰天拿出自己后悔的理由来说给童云听:“我的意思是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多下点儿功夫,翻书测字问风水,顶不济背水一战,吃他两坛酸菜,下定决心,生个儿子。儿子要的是出息,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就行,不怕丑;女儿那样,将来怎么拿出去见人?”

  童云就笑,格格地,脸蛋儿贴了怀里的花苞儿,笑一阵哎呀一声,红着脸蛋儿看四下,然后小声对穆仰天说,不好了,奶笑出来了,刚换的衣裳,又得换。说了又拿眼瞪穆仰天说,都是你,女儿的粮食糟蹋了,你赔。

  穆仰天不是女儿的粮库,当然没法赔。童云也没真指望他当粮库。生下女儿后,童云奶水足得很,女儿根本吃不完,每天晚上都得在床单后挤掉一两牙缸,让穆仰天去卫生间倒掉,这才不会在夜里胀得睡不着觉,根本没把一点儿粮食当回事儿。童云是拿这个当盾牌,要穆仰天住口,不要再胡搅蛮缠。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穆仰天还没打住。

  一周以后,童云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坐月子,在晓风扰人的窗帘后和青烟袅袅的印度香中等待修完功德圆满的三十天。穆仰天隔天往市场上跑一趟,和家禽柜水产柜的摊主热烈无比地讲价还价,挑着新鲜和闹腾的鲫鱼和乌鸡买了,回到家里,皱着眉头,生疏地杀鸡宰鱼熬羹煨汤。汤煨好,穆仰天试过凉热,腰里围了个花花绿绿的围裙,一边骑在椅子上凑近床头喂童云,一边还纳闷,勺子停在半空中发呆。

  “我说,”穆仰天想不通地问童云,“怀孩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吃辣的呀?”

  童云半截在被窝里,美人鱼似的伸了皮肤细腻线条好看的一截脖颈出来,要拿嘴接穆仰天勺子里的汤,没接着,就拿准了穆仰天是走火入魔。童云饿得很,根本不拿穆仰天的苦恼当真,趁了穆仰天发呆的机会,伸出手去,从香气撩人的汤碗里,把自己不喜欢的鸡腿捞出来,汤汁嘀嗒地落进穆仰天嘴里。

  “你还有完没完?”童云说。

  穆仰天糊里糊涂地嚼着鸡腿,糊里糊涂地,人就上了床,和童云歪做一块儿,嘴里含混不清地纠缠说:“那你再生一个,你再生一个我就完。”穆仰天那么说着,一伸脖子,把嘴里的鸡腿肉咽下肚里,好像那样童云就会答应再给他生一个。

  “可惜政策不允许。政策允许我就生。”童云肚子里没了集装箱似的孩子,汤碗里没了油腻腻的鸡腿,一身轻松,笑眯眯地靠在床头说穆仰天:“我不生一个,我给你生一窝,糖葫芦似的一串,好不好?”

  这话穆仰天最不爱听。穆仰天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一张脸痉挛得扭成了麻花,心里直骂计划生育政策,骂得连联合国辩论大会上那种见不得人的话都端出来了,那个疼,差点儿没放倒了人下去,把手里的汤碗泼在床上。

  童云后来拿这段往事说笑给长大了的女儿听。穆童人小心大,就此记下了对穆仰天的仇恨,动不动就拿这段前史要挟穆仰天,整天追着穆仰天,要穆仰天把有关自己的这段旧账说清楚。

  “嫌我干吗要生我?你兴趣一来,和妈妈一合谋,想生就生了;你们俩共同犯罪,我一点自主权都没有,活生生一个受害者,我还憋气呢。”再说得厉害了,就拧了鼻子乱跺脚,说:“干吗不早觉悟?生下来发现苗头不对,不用找地方,就着澡盆子,干干脆脆捂死我算了。”

  穆童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上小学。上小学时的穆童已经是个机灵豆了,天上地下没有什么东西不知道,云里雾里没有什么地方不敢去,脑瓜子灵活,嘴皮子利索,背后又有童云当豌豆公主宠着,这样的穆童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好比东征初期的十字军,白莲教里的女教友,十个穆仰天也不是对手。穆仰天只有且战且退的份儿,从客厅退到厨房,再从厨房退到卫生间,把门闩了,坐在马桶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张报纸,呆呆地躲在里面想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