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敌人》一(2)

  武汉是一座多雨的城市。武汉的雨像极了武汉人的脾气,从不忸怩,说来就来,来了就痛快淋漓地下,下出豪情万丈的样子。这样的雨要是由着性子,要不了多久,大街小巷就成了一片片泽国,尽管有新老城区隔了,但拐弯抹角地还是连通着。雨水中的大街小巷,老人坐在雨水淅沥的屋檐下眯了眼睛剥毛豆,孩子在齐膝深的水中欢呼雀跃地冲来荡去,金银湖或墨水湖里的鱼儿跃过闸口逃离湖泊,穿街过巷游进老街,那老街就成了孩子和鱼儿的游戏场,孩子是船,鱼儿是船隙间活泼的浪花,船来船往,浪花飞溅,为武汉这座被水环绕和切割的城市带来许多乐趣。

  第二天一大早,雨像去姥姥家玩过两天的顽皮孩子,欢欢喜喜地又来了。穆仰天天没亮就匆匆爬起来,脸没洗,牙没刷,胡乱套了一件圆领衫,撑了一把破雨伞,猴急地冲出宿舍,从单位赶往洞庭街的“健康幼儿园”,守在幼儿园门口,等着童云出现。

  凡胎俗骨的尘世闹市小街,喧喧闹闹,营营役役。黄梅天,烟蒙雨晦,人们或举雨伞,或着雨披,在细雨中匆匆而行。路人来来往往,很友好地都冲穆仰天笑。穆仰天心里紧张,也笑,笑一阵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出门时太慌忙,把圆领衫套反了,路人笑的是自己错了位的衣裳。

  童云那个时候撑着一把花布伞过来了。她穿了一件裙摆及膝的连衣裙,藕荷色底子,满天星白色碎花,无袖挑带,衣料轻盈;人也轻盈,清水洗涤过的长发卷成鬏,老高地绾在后脑勺上,发根儿贴着头皮用牛皮筋束了,看不清牛皮筋的颜色,上面老老实实,下面无拘无束地散开,因为绾在三分之一处,瀑布似的淌在雪白的削肩上,随着人的步子,俏皮地晃悠着。

  童云在街角一出现,穆仰天就用眼睛罩住了她。穆仰天呆呆地看着童云,眼睛带动了脖颈走,忘了脚下跟着画弧,人随着童云俏皮的步子一点点拧出麻花的样子来,自己不觉得,别人看着别扭。

  雨水如注,顺着青石铺成的旧街流淌,周遭匆匆的行人是模糊的,童云则显得如此清晰。这个时候的童云不在晚霞下,而在黎明的如丝细雨里,不似透明的樱桃,似一段不经意的水墨画,简单的线条和纯粹的色彩里,埋伏了让人不敢轻易开口的莺语花咽。

  童云没有注意站在路边法国梧桐下的穆仰天,和另一个女老师说说笑笑,匆忙地从小街的市俗街景中踩了水花过来,一边走,一边露出雪白的牙齿,咬着半只金黄色的面窝①,那样子,像极了一只顽皮而贪心的小老鼠。

  穆仰天回过神来,扳正了扭成麻花状的身子,跺了跺麻木的脚,跺出一片水花,从人行道边的梧桐树下跳将出来,冲进雨水中,天兵落地似的把童云堵住。

  童云没有设防,让穆仰天的伞撞歪了自己的伞,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小半块咬痕细碎的面窝,吃惊地看着穆仰天。

  穆仰天不修边幅,个头瘦削,宽肩窄腰,脸膛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目光单纯得像个孩子,伞沿儿一串雨水落下来,正巧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他也没留意,只是傻乎乎地看童云。这样的穆仰天即便是打劫的,也让人愿意乖乖地跟了他走,不会说什么反抗的话。

  “开场白是这样的,”穆仰天一脸严肃地对吃惊的童云说,“我叫穆仰天——禾旁穆、立人仰、天空的天。我们原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童云有些紧张,又有些开心这样的场面。她挤开穆仰天的伞,扶正了自己的伞把,却不知道该把手中剩下没来得及咬下去的小半截面窝怎么办。后来她决定不管面窝的事儿,转了头冲身边的女老师嗤嗤地笑,小声征求同伴的意见:“你说,我是信他呢,还是不信他?”

  穆仰天伸手挡了那个要路见不平的女老师,严肃地对童云说:“你最好信,要不还能怎么样?”然后他转了头,十分绅士地对那个女老师说:“雨下得太大了,瞧您,都淋湿了——您能先进去躲躲雨吗?”等那个女老师想要笑没笑出来,硬着一张脸踩着水花跑开后,穆仰天又转了脸问童云:“你们什么时候下班?”

  “你想干吗?”身边没有了同伴,童云有些紧张了,下意识地将伞伸出去,毫无意义地隔住了穆仰天,瞪着一双杏眼问他。

  穆仰天不满意童云的问题,皱了皱眉头。他皱了眉头,就把一脑袋的雨水皱得欢欢喜喜滚落下来,滚落到棱角分明的唇角上,让他大孩子一般尚未消褪的稚气,表现得一览无余。穆仰天感觉到了这个,这让他更加的不快。但不快归不快,人家问他想干什么,人家有知道他想干什么的权利,何况是在雨儿落得淋漓尽致的洞庭街上,穆仰天就不能不告诉对方了。

  “带你去远方。”穆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味芳菲的雨水,十分认真地对童云说。

  穆仰天认真地对童云说出这句话。穆仰天并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先前跑开的女老师正带着几位幼儿园的青年壮男教工如临大敌地从幼儿园的大门里冲出,朝这边奔过来。

  事实上,穆仰天根本来不及带童云去远方,他连强大的攻势都没来得及采取,童云就自己瓦解了,急不可耐地、一点儿骨气也没有地,直接扑进了他怀里,让他寸步难行,完全忘记了远方这回事儿。童云好像是等在那儿。她等着穆仰天,等了他二十年,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有些绝望了。两个人甚至还没有把对方的情况了解清楚,就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