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原定工期三个月,实?际拍摄起来,比计划中还要乐观。
毕竟电影的主要角色不多,对群演的演技要求也不高,这?部电影能不能立住,主要是看贺深的发挥。值得庆幸的是他发挥得相当不错,除了几场对演技要求极高的重点戏目要多拍几遍,其他的部分进展都非常顺利。
贺深不算是天?生吃演戏这?碗饭的人,灵气算是有,但达不到演什么像什么的程度,够不上?有名有姓的角色,优越的外形条件就也成了阻碍。之前之所以?一直在跑龙套,除了没资历没背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没人想被一个龙套抢走?镜头,他能够得到的机会太少,导致起步异常艰辛。
但他正正好好,极适合陈生这?个角色,身上?带着家?境贫寒的鲜明印记,眼?里写满不甘于平庸的野心,鲜明地?透出向上?爬的冲劲。偏又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澈,野心勃勃时也并?不阴郁骇人,笑起来时显得明亮妥帖,给人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感?觉,青涩与初初成熟相混合。
大?屏幕能将他的眼?神和气质优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方舒雁不确定这?部电影拍出来会不会有水花,但从今以?后,贺深走?出去,身上?自然会带着源自于这?个剧组的痕迹。他年纪很轻,有着极强的可塑性和无限可能,方舒雁本着一颗爱才之心,对他有意识地?颇多照顾。
倒没什么生活上?的关照,主要是演戏上?的培养。方舒雁自己是导演系进修出来,对演技的专业知?识涉及不多,于是没有成体系地?教他,挑最实?用的传授,耐心地?帮他理解导演想要的镜头效果,教他如何在镜头下表现出自己的故事张力?。
这?种事情?还是有点玄,贺深有时候能懂,有时候理解得就很吃力?。方舒雁对他没有太具体的要求,哪天?他拍摄进度顺利,就能抽出空多拍一会儿?练习素材,让他多感?受一下。贺深是个聪明人,对这?种来之不易的机会很珍惜,每天?都在努力?减少NG,白天?拍戏晚上?反复琢磨剧本,时间安排得极满。
他NG得少,剧组其他工作人员就能跟着轻松,对他这?种好学的态度都喜闻乐见。今天?工作结束得早,方舒雁又让他命题练习了一阵,将拍到的素材回放给他看。
“你现在的问题和所有非科班的野生演员是一样的。”她说,“拍到自己合适的角色时发挥特别好,但一遇到自己不太能顺利驾驭的角色就是一场灾难。成熟的成名演员不用担心这?种问题,想要求稳有很多选择,但你不一样,想要向上?攀登的话,每一个递来的机会都必须抓住。”
贺深受教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看着样片回放,眼?神专注。方舒雁想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建议:“既然还没签公司,不如考虑一下嘉华,有这?个想法的话我可以?帮你牵个线,签上?约没什么问题。但你现在的问题是技巧和知?识都需要恶补,你应该去考一下电影学院,对你会有很大?提升。”
贺深实?事求是地?说:“方导,我存折余额上?的数字,还不足以?支撑我脱产读书。”
方舒雁沉吟了一下:“我们这?部电影拍完,剧组就会上?报公司,开始走?结钱的流程。你也可以?预支,虽然总数倒也不是很多,但肯定比你的存款多。如果最后能拿到什么奖,那就能成为你敲开电影学院大?门的敲门砖,你以?后如果能有所成绩,总要走?到这?部。”
想进娱乐圈的人何其多,如果背景不过硬,竞争越来越激烈是肯定的。想要有长远的发展,深造不可避免,贺深既然之前文化课成绩不错,离开校园的时间又不长,再捡起书本也不是难事。
贺深稍稍垂眸,认真想了一下,眉头稍稍皱起。
“去念书的话,大?学四年还能继续拍戏吗?”他问,“我怕等我脱产读书出来,距离想实?现的目标会越来越远。”
“想实?现什么目标?”方舒雁问他。
贺深这?次回答得很快,毫不迟疑,脱口而出,在心里深埋了许久,一时一刻都不曾忘记。
“出人头地?。”他坚定地?说,“越快越好。”
方舒雁微微皱眉,难掩疑惑:“这?谁不想,怎么偏偏你这?么着急?”
贺深今年刚刚二十岁,出来闯荡了两年,还在摸爬滚打的起步阶段,十分年轻,远远没到需要为久不成功感?到焦虑的时候。大?家?一起在剧组相处了两个多月,方舒雁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物质拜金的地?方,对简朴单调的生活非常习惯。
同?样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要比邓展鸣成熟太多。出身带来的鲜明印记让他从不畏惧吃苦,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轻而易举地?动摇。
贺深顿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他简单地?答,语气平淡,“其实?就是……想争口气吧。想尽快成长起来,让别人看得起,不再把我看成只能寄人篱下,还想着抬头肖想天?鹅肉的一条狗。”
方舒雁闻言一愣,仔细地?看了看他。
贺深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拧了下手里矿泉水瓶的盖子,干巴巴地?描补:“其实?我没那种妄想,但人总是会自动被别人分成三六九等。我这?种人,就光是站在那儿?,可能就让人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也正常,我没什么理解不了的。但人活着总要争一口气,我想尽快证明自己。”
“那你就更应该回去读书。”方舒雁说,“别人的看轻应该成为你的动力?,不是让你慌不择路的催命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起起落落,没必要争一时的上?风。”
贺深没说话,方舒雁看着他,突然若有所悟。
“你的天?鹅是怎么想的?”她问。
贺深一愣,脸上?成熟镇定的表情?终于有所崩裂,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低声说,“而且也不是我的,只是普通同?学而已。连当同?学都是我高攀了,我是高一转过去的,原本就不应该和她的人生有任何交集。”
他说完后,长久地?沉默,而后轻声又补充了一句。
“……这?样最好。”
方舒雁收回视线,没有多说什么,只简单地?道?:“回头给你牵个线,去和嘉华那边接触一下,然后尽量说服公司让你去读书。别太操心钱的问题,不够可以?来找我借。”
贺深笑笑,也不扭捏,坦然地?答应下来:“现在吃住剧组都包了,暂时不用,进组前我把之前租的房子退了,空在那儿?白花钱。出了剧组钱不够交房租的时候我一定过来。”
方舒雁点点头,温和地?叮嘱:“有问题就说,记得别藏在心里瞒着。”
好。贺深点点头,顿了一下,朝旁边看了一眼?。
“说起来有点奇怪。”他立刻提出了一个问题,“怎么感?觉最近谈制片脾气转好了不少,我在这?边开小灶,他也不会若有似无地?盯着我看了。”
提到这?个人,方舒雁才轻描淡写地?朝旁边看了一眼?,仿佛刚注意到那边还有个人在闲晃。她很快收回视线,波澜不惊地?反问:“不好吗?”
贺深看了她一眼?:“对我来说当然好,对方导的话不一定。”
方舒雁:“……”
方舒雁理智地?没有多问,把人赶去一边:“行了,今天?没有夜戏,明天?拍大?戏通宵,今晚回去好好休息。”
拍摄进度已经完成得差不多,明天?要拍的是整部电影最后的一个大?剧情?,秦瘤子辗转在几个工地?打工,工资始终被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克扣。家?里的老父亲在地?头上?摔了一跤,一股寸劲儿?摔得头破血流,当场昏迷,抢救回来一条命,又花了一大?笔钱,让本就拮据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秦瘤子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每天?同?时打两份工,人愈发沉默。出来打工的哪个不是背着嗷嗷待哺的嘴和伸手要钱的家?庭,对他的情?况最多也只能分出多余的同?情?,谁也没有能力?伸出援手。
秦瘤子重压之下,被压得摇摇欲坠,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连多干一份体力?活都成了奢望。
走?投无路之际,秦瘤子突然听见有两个新来的打工仔说,之前在上?个工地?干得好好的,结果上?个礼拜不慎把一个人搅进了水泥里,出了人命,工地?被迫停工整改,听说赔了二十万,他们干不上?活,只能过来找新的工地?干活。
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了一块脆弱的浮木,秦瘤子呼吸粗重,眼?睛突然发亮。
他拉住同?屋的陈生,郑重地?给他跪下磕头,请他帮自己最后一个忙。
帮他意外地?在工地?上?丧命,而后把这?二十万赔偿金讨到手。
无论是对秦瘤子的演员还是贺深,这?场戏都是一个无可置疑的难点,这?几天?的拍摄计划都因为这?场戏而有所调整,剧组能不能比预期更快地?收工,全看明天?这?场戏能不能拍出想要的结果。
贺深点点头应下,起身离开,走?过去的时候和谈致北打了个照面,谈致北看他一眼?,随意地?问:“聊什么了?”
贺深回忆了一下,掐头去尾地?总结:“方导说要是我没钱了可以?找她借。”
谈致北眉毛稍稍一扬,对他道?:“还是别了,方导手头其实?也没什么钱,你有需要的话不如朝我借,都是一样的。”
贺深看了看他,竟然又回头看了看方舒雁,露出个有点了然的表情?。
方舒雁:“……”
方舒雁微笑着看回去:“看什么?别听他的,资助你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贺深冷静地?摆了摆手,礼貌地?回:“嘉华如果肯签我的话,我到时和公司预支一下就是了。放心,杀青之后我不会没事随便打扰你们的,两个都是。”
方舒雁:“……”
贺深干脆利落地?走?了,谈致北目送他离去,坐到方舒雁身边,表情?悠悠。
“这?小子还挺懂事的。”他评价,“虽然性格有点拧巴,但很有颜色,不错。”
哪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方舒雁斜睨他,不客气地?问:“过来干什么?赶紧过去帮场工收尾,收工回酒店。”
“寄恶意快件的人调查有眉目了。”谈致北对她的驱赶不以?为意,把她的手机递过来。
他说:“最可疑的人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方舒雁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无声地?扬了下眉。
在那次寄垃圾和死老鼠过后,剧组这?段时间,陆陆续续地?又经历过两次事情?。
一次是片场入口半夜被扔了一地?带血的刀片,一次是突然有一队查验各种资质的检查组上?门,说接到群众举报,据说剧组存在很大?问题,需要停工整顿。
片场里有好几处工地?置景,其他建筑都是仿建的十年前格局,当时的城建规划现在看来本就有不合理的地?方,真要较真去查,按照最严格的书面标准吹毛求疵,未必没有不能找出毛病的地?方。
好在锦辰置景时施工正规,和嘉华都家?大?业大?,两家?公司的老板还是夫妻,手里的资源和关系凑到一起,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就都有办法。检查组到来之后火速上?下疏通,最后接了个警告处分,有惊无险地?度过。
敌在暗我在明,简直就像是竖了个靶子任人去打,处处被动不说,千日防贼也不是个办法,极耗精力?,对任何一个想要安安静静好好拍戏的剧组来说都很头疼。
这?么一个小小的独立电影剧组,也不知?道?怎么就值得有人下大?力?气去搅合。方舒雁心里有个猜测的人选,但没有什么确切证据,就也没有提过,只等着公司的调查结果。
现在秦丽娜终于把调查结果发给了她,先是将始作俑者说了一下,然后就是好几屏幕的怒火中烧发泄式辱骂。方舒雁扫了一眼?,对上?面的名字没有任何意外。
以?快递单的初始分区为线索开始查起,一路查到了上?京市隔壁区,展风娱乐那边。
展风能对她抱有这?么大?恶意的人,不作二想,唯有何振。
方舒雁叹了口气,放下手机,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感?到疑惑,忍不住向谈致北发出询问。
“他怎么还敢想着找我麻烦?”她问,语气中多少带着几分困惑不解,“人做错了事,是怎么做到数十年如一日心安理得的?现在甚至还恼羞成怒,心里真的就一点都没有心虚愧疚吗?”
还反过来记恨上?她,这?么急吼吼地?跳出来报复,明摆着是恨毒了她。哪怕这?么折腾一通,自己完全是吃力?不讨好,没有任何回报,也一定要跳出来恶心她,不愿意看到她好过。
方舒雁深深呼吸,不想被这?种人影响心情?,克制地?闭了下眼?。
用一场爆料将何振拉下清清白白的神坛,让他身败名裂,夹起尾巴做人,方舒雁尽管当时觉得这?惩罚太轻,但不想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本来已经打算揭过。
但何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有的人,如果不斩草除根,实?在是后患无穷。
谈致北陪她坐在一边,遥遥看着片场众人忙忙碌碌收工的身影,比起她的困惑不解,表情?要无波无澜得多。
“人要是没有一个良心的底线,会干出什么恶心人的事都不奇怪。”他轻描淡写地?说,“别尝试去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不要脸,可能老天?总要留一些恶棍,填补下辈子投畜生道?的名额吧。”
方舒雁被他的说法逗笑,笑完又多少觉得有点无奈:“这?辈子无可奈何的人,才只能寄希望于他下辈子受惩罚,这?么一琢磨,还是让人多少有点想不开。”
“想出口气吗?”谈致北问她。
方舒雁顿了顿,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在有了幕后黑手可能是何振的想法后,方舒雁也曾认真想过,怎样才能让何振再吃一个大?亏,彻底消停下来。可惜道?德上?的有亏没法作为法律上?的量刑依据,不能正当地?让他得到应有的处罚,他现在的名声又已经一黑到底,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完全不在乎,当着展风的股东,生活也挺滋润。
谈致北没正面回答她,只轻描淡写地?弯了下唇角。
“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坏人当然有点好人想不到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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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舒雁没想到,谈致北说的办法,实?践得那么快。
回酒店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真回看今天?拍的原片,反复确认明天?要拍的分镜,再三斟酌,力?求让自己想要的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思?考得入神,一阵铃声直直地?响了起来,锲而不舍,非要把她从工作的沉思?中拉回来。
方舒雁回过神,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来:“小双?怎么了吗?”
曹双的声音激动到变调,声音极大?:“舒雁姐!看热搜没有,展风出事了!!快看!!什么叫黑料井喷啊?什么叫全线起底啊?快看,快看,他们刚做完亏心事,这?边立刻就鬼敲门了!!”
嗯?方舒雁一怔,双击鼠标,打开网页:“我看一下……啊……”
她都没用往下翻,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就看到了最新的新闻推送。点进去发现曹双说得一点都不夸张,这?次爆料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事,一口出捅出来五件展风娱乐的黑料,有图有真相,捶相当实?,让想帮展风辩驳的人一时都不知?道?从哪儿?下口。
从高管潜规则,到知?名签约艺人惯性出轨,从公司内部管理混乱任人唯亲,到展风几次决策失败的幕后隐情?,到展风为了抢资源所攒的混交趴……一桩比一桩劲爆,让每个看到的人要呆上?一呆,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业界知?名的正规大?公司竟然有这?么多龌龊事。
方舒雁也看得愣住,问曹双:“展风都没在业内做过公关的吗,这?种料也能放任曝出来?”
“根本就没来得及!”曹双兴奋地?和她分享刚探听到的第一手八卦,“谁都不知?道?这?料是什么时候放出来的,公关那边晚饭前都没收到过风声,突然就发出来了,你看奇不奇怪!这?些爆料的账号丽娜姐也联系了一下,都说是有人重金花钱让曝的,比展风最开始开的公关价都高!”
这?种程度的负面新闻,没有八位数根本就不好意思?提公关。方舒雁听得一怔:“谁这?么恨展风,八位数砸进去听个响,只为让展风摔个大?跟头……这?些料也不可能让展风就这?么倒台,最多也不过就是声势下来一点而已,怎么想都不太划算吧。”
曹双被问得有点茫然,不过她并?不想考虑这?么多,现在只想好好幸灾乐祸。
“有什么关系嘛!有人替□□道?不好吗?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英雄!”曹双开开心心地?感?谢了那位不知?名的斗士,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我都在家?坐不住了,我要去公司加班!多好的痛打落水狗的时机啊,我们公关部必将重拳出击!”
方舒雁听得微微含笑,正要说什么,听见那边的敲击键盘声突然猛地?一停。
怎么了?方舒雁刚要问她,突然听见曹双怔怔地?说:“丽娜姐说,今晚的事……是我们公司弄的?我们公司花的这?个钱?不……不是公司出的钱……”
方舒雁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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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开谈致北房间门的时候,谈致北正在打电话。
方舒雁无声地?抿着唇,站在门口,抬眼?朝他看去。谈致北一手握着门把手,还在继续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
电话那边的人声音激烈,带着脏字的怒骂音量极大?,方舒雁都能隐约听见。谈致北听了一会儿?,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打断对方的话。
“这?种时候还装什么无辜,说得跟爆料有误,哪点冤枉了你们似的。”他慢条斯理地?说,和对面的气急败坏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说出的话半点不像威胁,仿佛只是在和对方语重心长地?讲着道?理。
“看到了吗?何振手里有的黑料,我这?里也有。那些没放出来的都是更致命的,你们公司高层肯定都明白我的意思?。”他说,声音好整以?暇。
“不就是因为投鼠忌器,帮着何振欺负人吗?”他慢条斯理地?问,“怎么,你们以?为对面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放任着欺负一下也没什么关系?还是以?为你们那点龌龊事始终捂得严严实?实?,一个孤女肯定没能力?掌握,所以?有恃无恐?”
谈致北顿了顿,稍稍抬眸,和方舒雁对视了一眼?。
“怎么。”他对着电话说,“当她的前男友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