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像被高高在上的?神祇,淡漠疏离地宣判罪行。谈致北一瞬间连深伏的?脊背都僵硬,指尖仓皇地抬起,猛地拉住方舒雁的?衣角。
深深攥紧,手上的?血迹很快染脏衣摆。他像是被利刃直刺心脏,在极致的剧痛中连话都说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拼尽全力抓住她,不让她就这么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如溺水窒息前一刻在冷水中抓住唯一的?浮木,如直坠深渊前在悬崖边扣住凸起的?石头。只这么用力地绝望地抓住一点微渺的希望,就已经花光了全部力气。
方舒雁站起身。
她没有去管谈致北抓住她衣角的?手,只直接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沾了血的?外套轻飘飘坠地,她稍稍俯身,从敞开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件旧衣服套上。
很薄很轻的外套,保存得完好,但衣服样式和磨损程度都能看出陈旧。这件衣服是方慧当年给她买的?,她从高二一直穿到了大三。
当年伙食不好,身形过分纤瘦,这些年生活转好,本来穿着已经不太合身。然而她再一次大幅度地消瘦,现在套上倒是正正好好。
仿佛没有中间这几年,一切都重回原点。
她将这些年辛苦积攒下?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还给带给她这些美梦的?人,只带走了苦难生活留给她的所有馈赠,拉好行李箱,一步步向外走,就这么形单影只地离去。
步履平静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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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华娱乐门口一如既往的?热闹。
这种声量不小的娱乐公司,门口总是常年聚集着热情的?粉丝。之前几年谈致北的?粉丝就总堵在门口,送信递礼物,偶尔也聚集在一起,自持人多势众,向公司当面大声抗议。
这两年公司新签了一批专职唱跳的?练习生艺人,已经组了个团送一批人出道,市场反响不错。于是聚集在这里的?粉丝变得更多,成?分也日渐复杂。门口人来人往,总是十分热闹。
门口的保安久经粉丝考验,已经练就了见陌生人立刻上前拦住的?绝技,今天却稍微有点犹豫。一辆车里驾驶位上是自家公司的员工,后排的?人却好像有点陌生。他为难地纠结了一下?,还是没有痛快放行,拦了一下?车,走上前去例行登记。
曹双坐在驾驶座上,降下?车窗,略带不爽地问:“拦我干什么?不认识了?”
年轻的?保安视线飘向后座,迟疑了一下?:“这位需不需要登记一下?……”
曹双猛吸一口凉气,对他怒目而视:“自家一姐你都认不出来?入职时怎么培训的?!”
方舒雁?!保安一愣,盯着后座带着墨镜的?女人,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才匆忙道歉,忙不迭地退开,二话不说,利落地放行。
他退回保安亭后和一同?值班的同?事说话,语气惊愕,声音远远地传到车里:“卧槽,舒雁姐来公司了!她瘦太多了,都已经瘦脱相了,我看了好几眼竟然都没认出来……”
这么多话干嘛?!曹双气得咬牙,却没当着方舒雁的?面说什么,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多嘴多事的?保安,双唇紧抿,恼火地驱车向前。
车在嘉华的办公楼前停下?,方舒雁打开车门,走了进去。
一路向上,来到顶层谈时墨的?办公室。
这位谈家的太子如今即将入主谈氏,嘉华算是他龙潜时一手拉起的嫡系公司。虽然谈氏的主业不在娱乐圈,但嘉华如今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他的?荫蔽,以后肉眼可见的?会?越发展越好。
之前曾经找过嘉华麻烦的耀宾娱乐,曾经还敢在方舒雁录专访时加塞两个艺人暗搓搓挑衅,如今已经无法和嘉华正面硬刚,处处避其锋芒。连耀宾的一姐上个月都在偷偷摸摸地和嘉华接触,表示自己的?合约快要到期,想问问嘉华有没有接手的?意思。
她也是个歌手,和方舒雁同?样都处于上升期,在工作?上免不了有接触和冲突。嘉华在问明了对方的签约要求之后,毫不犹豫地拒绝,表示她想要的?待遇和自家一姐有冲突,嘉华的各种资源毫无疑问要紧着方舒雁来,不可能将顶级的?资源一分为二,去捧另一位咖位相当的?小天后。
方舒雁推开门,没用秘书处通报,谈时墨在里面已经等待她许久。
她走进去,在这位稳重内敛,英明公正,给予过她事业上许多帮助的年轻老板对面坐下?,朝他露出个歉意的笑。
“不好意思,来得比约定时间晚了一点。”她说,“解约合同?在哪儿?我来签字。”
谈时墨眉心微蹙,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真的?已经决定好了?”他问,“不在嘉华的话,你要去哪里?”
方舒雁简单地颔首,唇角礼貌地轻弯。
“我的?合同?从一开始签到公司,就没有变过,始终是一姐的?待遇。从分成?到条款,都是优惠到说出去别人都不会?信的程度。当时的我肯定是不值得这份合同?的?,完全是沾了致北的?光,这些年可能也并没有好好还清公司的这份厚待,怎么想都觉得很惭愧。”
“我会?出去留学几年。”方舒雁说,“之前的?几个月通告很少,我其实有在复习功课和申请学校。现在虽然还不到开学季,但是我决定先?过去适应一下?环境,思考一下?今后怎么生活。”
她说得委婉,并没有打算把?自己的?现状和谈时墨展开细讲。
把?多年的积蓄都还给了谈致北之后,她现在全身上下?只有方慧攒下?的?一点积蓄,数目不多,买完出国的机票后甚至不够缴纳求学的学费。现在过去正好有时间找一份兼职,能想办法将?自己求学的学费筹措一下?。
难吗?好像是难的,奋斗多年后终于生活无忧,现在一夜之间又重回窘迫的原点。
可是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无法承受。她就是从这样艰难的人生中成长起来,如果?不过就是脱下了不属于自己的?华服,重新回到自己应有的?生活。
只是这次她终归变得彻底孤身一人,就算再怕孤单,也不会?有人能够依偎。
“以后如果?有幸还有合作?的?机会,我一定分文不取,继续回报公司。”她最终只这么说,简单地微笑着,将?前路的重担独自背起。
“其实没这个必要。”谈时墨平静地说,对她诚恳的报恩言论并不赞同?,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的?嗓音条件很好,当时嘉华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你是公司签的?第一个女艺人,拿那样的一份合同?其实也合情合理。我的?目光从来都并不局限于嘉华,对签约的艺人没有往死里压榨的兴趣。”
方舒雁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微笑以对,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谈时墨沉默了几秒。
“就算里面确实也有致北的?原因,你也不用觉得对谁有亏欠,或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偿还。”他说,“无论是对公司还是对致北,都没有。你这些年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没有获得最?好的那个结果?,并不是你的?错,只能说人生就是这样,总有很多无可奈何。”
方舒雁无声敛眸,谈时墨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个绯闻曝出来之后,这半个月发生了太多事,不知道有没有人把一些事的?前因后果和你说清楚。那个所谓的?密会?绯闻对象只是致北的?心理医生,所有的?相关延伸都是无良媒体不负责任的?臆测。你也身处这个圈子很久,应该明白大众有时候并不是要真相,只是要自觉清高地唱反调。”
五年前曝出他们两个谈恋爱的时候,没人相信一对相识于微时的恋人之间真的?有真挚的?感情,于是翻来覆去地说着前途和利益,笃定谈致北不会?不是抬举,拆散有情人还理直气壮,口口声声说不是为了自己的?占有欲,只是为艺人的?事业着想。
四年前传出谈致北与狗仔动手的?消息时,没人相信一个大明星真能被狗仔那种小人物逼到忍无可忍,一味地相信连来源都不可靠的?小道消息爆料。信心满满地说着挣大钱的大明星都不是好东西,不就围着问个问题吗?怎么还生气了,这点容人的雅量都没有,德不配位,肯定是人品有缺。
一年前有媒体放话拍到谈致北和方舒雁争执冷战,疑似感情破裂分手在即。没人不相信两个人携手走过这么多年,要克服多少困难才能携手继续,到处疯传两人不过是合约情侣,各取所需,现在各自站稳脚跟,如今就是官宣分手的?前哨,娱乐圈哪有什么真感情,捆绑搏热度而已。
所有人一次次地觉得自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掌握了少数人才能掌握的真理。他们一起克服了那么多难关,走了这么远的?路,到现在终至力竭,无法再牵住彼此的?手,无奈地渐行渐远。消息一旦公布出去,又会?有不计其数的人跳出来,得意地说自己猜得果?然没错,这一对根本走不到最后。
这世上谁能是谁的?上帝?有资格傲慢地主宰他人的命运?
谈时墨抬手捏了捏鼻梁,思索着微微皱眉,整理了一下?语言。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如果?没有的?话,可能确实是我多嘴。我说这些不是想改变什么,只是我到底不止是嘉华的老板,也是致北的?表哥。他这一路走过来很艰难,如果?现在终于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希望你不要恨他,他真的?已经尽了全力。”
方舒雁没有打断他,眉宇间一片平静。
“我是八岁那年见到他的?,那年他只有五岁,已经受父亲的?情夫精神欺辱一年多。我姑姑得知他被虐待之后,持刀去砍丈夫和小三,本来是为了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杀人未遂,重伤之后精神失常,反而把?自己清醒时一心保护的儿子错当成?了破坏自己生活的元凶,十数年如一日的虐待他。
他最?开始来家里时很不受宠,没法和母亲分开住,人也太小,躲不过我姑姑的?虐打。那时候我住他隔壁,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一身伤。”谈时墨平静地说,摊开自己的?掌心。
“你注意到过他右手掌心正中间有个黑点吗?看起来像颗痣,生在掌心里。”他说,随即摇了摇头,“其实不是痣,是小时候被我姑姑用注射器的针头扎了进去,几乎穿透掌心。皮肤后来渐渐愈合,那个伤口却长进了掌心里,融进他的?骨血,成?为时间抹不平的创伤。”
谈时墨看了自己的?掌心一会?儿,手指无声收拢。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学会了在谈家的生存法则,开始懂得笑脸迎人,掩饰自己真正的内心,去刻意地讨好保姆,厨师,家庭医生,一切能给他生活带来改善的?人。
他长得太出挑,又很懂得撕开伤口给人卖可怜,哪怕刚包扎好的?伤口,只要有需要,一样自己撕开来,用东西划搅得创口更深,只为了能在我姑姑把?饭打翻的时候帮她多要一份。”
谈时墨顿了顿,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
那时候的?谈致北,见谁都笑得特别漂亮可爱,表现得活泼开朗,比照着这个家里最?受宠的?孩子谈时凯,学他的?一举一动,竭力在所有人面前变得讨喜,对把自己的?惨状奉上讨人一笑也毫不在意。
当时只有面对他时,谈致北才会?收起那些假模假式的伶俐讨喜。或许是因为在最初受过他的?帮助,所以也回报般地只在他面前,展现自己不加掩饰的?冷漠与阴沉,敏感与尖锐。仿佛在考验他,看他是不是见到了自己这么糟糕的?一面之后,依然不会?嫌恶地离去。
可他也只比谈致北大三岁,当时只是个母亲早逝,父亲的?私生子登堂入室,被丢到边缘的?透明人,自顾不暇,也帮不到谈致北更多。等他终于稍微积攒出些底牌的?时候,谈致北也已经就这么长大了,一个人守着他疯疯癫癫的母亲,就这么捱过了那些难熬的日子。
“他稍微大一点之后,就学会?了怎么变得讨喜。那时候不说给生活带来什么大的改变,至少给自己争取一个独立的?房间是没问题的?,毕竟我姑姑精神一直很不稳定,每次看到他情绪都更激动,无时无刻不想着弄死他。他和我姑姑分开住,可能对他们母子俩都是好事。”
“但是他一直没有去争取,始终和我姑姑住在一块。”谈时墨说,慢慢摇了摇头。
“大概是想赎罪。他的?母亲在保护了他之后,转头就开始后悔,于是他也觉得自己是错的?,或许就应该那么沉沦在泥里,活该被放弃。”
谈时墨顿了顿,深深地看了方舒雁一眼。
“而你大概是第二个,拉他一把?,在伸手后又感到后悔的?人。”谈时墨眉宇间一片平静,冷静理智得可怕,“第一次时他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是特例,但第二次,足以将?他小心翼翼开始相信的?某些信念,彻底摧毁。”
方舒雁睫毛轻轻地颤了颤,终于抬眸看他。
她定定地看了他很久,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惨淡的?笑来。
“好可怜啊。”
她轻声说,声音渐语渐低。
“可是谁来可怜可怜我呢?……现在连会?真的?心疼我的?人都没有了。”
谈时墨忽地沉默,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我不是请你原谅他。”他说,“这些事情或许他没有说给你听过,但这不是因为他对你的?爱意有所保留,也不是终归不能完全对你敞开心扉。他其实像个小丑,滑稽的面具戴得太久,在远离观众,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时,会?自卑,会?胆怯,但唯独不想继续戴着面具,朝你虚伪地咧着嘴。”
哪怕那样更正常,更完美,却不是真正的他。他明知真实的?自己一身缺点,孤峭尖锐,糟糕至极,却还是想有人能真的?爱他。
可惜爱不是无底线的包容,在对方接纳了真正的你之后,你也要努力去改好,不然怎么对得起穿过重重荆棘,被刺伤得满身鲜血,却依然要抱紧你的?那个人。
“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致北的?问题。你选择离开,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人会有异议。公司或许之后会出通稿,但绝对不会?把?脏水泼到你这里。”
谈时墨简单地阐述了一下?公司的后续安排,看着她,长久地停顿。
“下?一次恋爱,别因为这一段感情有心理阴影。”他说,“你没有爱错人,舒雁,你爱的这个人,真的?也很爱你。”
爱得惶恐而无措,时时刻刻都在挣扎,和自己的?过去对抗。想为你做一个正常人,虽然最终到底没有来得及,但过去的种种真心都不是作伪。
方舒雁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无声地眨落下一滴泪。
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这半个月已经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没想到还有一滴留在这里。方舒雁没有抬手去擦,湿润的?水迹顺着瘦到尖削的?脸颊下?滑,浸入外套,晕开浅浅的?湿痕。
她浅浅地弯了弯唇角,轻轻地说:“我知道的?。”
“我没有准备你的?解约合同?。”谈时墨忽而道。
方舒雁望向他,谈时墨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她五年前签的合同?,翻开,放在桌上,向她推过去。
“这份合同?当初签了十年,时间还有一半。”他说,视线落在合同?的?条款上,“无论去读什么书,五年时间应该都够了。国内的?娱乐圈形势瞬息万变,等到你学成归来,对国内的?环境也已经不够熟悉,既然合同?尚在生效时间内,公司到时会根据实际情况,为你量身定制新的发展规划。”
“到时间就回来吧。”他眉眼舒展,一向严谨冷淡的?表情难得温和,“和任何其他人都无关,嘉华永远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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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寒流久久徘徊,始终未曾消散,上京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方舒雁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满城飘雪,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场。
前两场都没今天下得大。曹双把方舒雁的?登机牌打印出来,秦丽娜正紧紧地抱着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到了国外也不许人间蒸发,听见没有!我今年还没休年假呢,你敢不回我消息,我就杀过去找你信不信?男人不要了,姐妹不能一起丢了,好好听着!”
方舒雁听得低笑,抬手回抱住这个和自己相处五年的朋友,眷恋地在她怀里蹭了蹭,像最后一次流连在母亲怀里。
“公司对你什么安排?”方舒雁问曹双,“最?近不是签了很多练习生,你找凯哥说说,去给那边的?经纪人做个副手,锻炼一下?。”
“不用担心了舒雁姐,我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规划!”曹双朝她露出个元气满满的?表情,“我已经找谈总说好了,以后去丽娜姐手底下?干宣发!我从今天开始养水军,等到下次再看到有人黑你,我就开着我的?八千个水军号喷回去!”
方舒雁怔了一下?,无声莞尔。
航班的提示音已经响起,时间剩余不多。秦丽娜恋恋不舍地最后紧紧抱了一下?她,慢慢松开,紧紧地抿起唇角。
方舒雁又倾身抱了下?曹双,拿过自己随身的行李和登机牌,朝她们挥了挥手。
“我走了。”她微笑着,温柔地说,“会?变得更好,到时候再相见。”
一定会?再见!秦丽娜和曹双朝她用力挥手,目送着她的背影进入安检口,消失不见。飞机按时发动,带着她们牵挂的?那个人,渐渐远去。
公寓楼下。
方舒雁的?飞机已经起飞,程阳联系谈致北,怎么都收不到回信。谈时凯心生不详的预感,当机立断赶过来,照着程阳发来的密码按门锁,不信邪地按了两遍,发现门被人从里面锁住。
他难得暴躁地骂了句脏话,沉着脸回头:“你们离远点。”
金诚和穆磊依言退后,戴名扬不退反进:“凯哥,我和你一起踹,我脚劲大。”
也行。门这边两个人也算勉强能施展开,谈时凯和戴名扬统一了下?节奏,一起用力踹门,踹了几下?,终于将门暴力破开。
血腥气扑鼻而来,谈致北抱着一件女式外套,蜷缩在方舒雁的?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神情安详,仿佛睡去。
他昳丽的?眉眼映着窗外的?大雪,天光昏暗间美得妖异。
手腕上划出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蜿蜒出鲜血淋漓。他置身其中,在空荡荡的鸟笼里,为他飞走的夜莺,安然殉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浅度.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