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台钟,指着午夜一点过五分。这种早春时节,午夜一过,气温就急剧下降。由纪子刚才已把煤气烤火炉,开到了最大档,可是,背部依然一阵阵发冷。裹紧身上披着的毛毯,寒气又从脚底升起来,连膝盖都冻木了。
身上惟一发热的部分,就只有大脑。大脑中如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把由纪子的睡意全赶跑了。
桌上的台钟不慌不忙地走着,嘀嘀嗒嗒地,颇有节奏。它仿佛在对由纪子说:加油啊!再不加油就来不及了。
离高考只剩十天了。除了社会学科,让由纪子感到力不从心之外,她的其他科目门门优秀,就连各科的任课老师,都对她很有把握。为了攻破社会学方面的难关,她最近每天都熬夜。
刚才就遇到了一道难题。由纪子嘴里咬着铅笔帽,歪着头左思右想,老也想不出正确的答案。焦躁不安的由纪子,忽然觉得台钟的嘀嗒声,此刻竟是那么的剌耳。
“唉!真烦。”
由纪子恨恨地瞪了台钟一眼,真想把它使劲朝门外一摔,心里才痛快。此时此刻的由纪子,若是冲动起来,恐怕连多么鲁莽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由纪子每每被难题困住的时候,因为丧失自信,内心总会产生一种巨大的空虚感。
然而,由纪子控制住了自己。她没有真的去摔台钟,而是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了一面小镜子。镜中的由纪子两眼通红,眼球上布满了一道道血丝。脸颊红彤彤的,觉得像火烧一般。嘴唇干燥得已经裂开了口子。
但是另一方面,脊背和膝盖以下,却像浸在冰水中一般,冷彻骨髄。
由纪子的卧室兼书房,是二楼一间朝北的房间。炎热的夏日,房间里阴凉阴凉的,待在里面的确舒服。但数九寒冬就惨了,靠一只小小的煤气炉,丝毫抵御不了严寒的侵袭。
由纪子对镜自盼,连自己都不相信,镜中的脸蛋,居然是一个妙龄姑娘的容颜。
(你这是一副什么尊容哟,丑八怪!瞧你,满脸皱纹,眼窝深陷。不仅如此,你还一无所长。初次髙考,就想考国立大学,别做梦啦。考三流大学如何?哎呀,真是一张讨厌的脸!)
但是,以上不过是由纪子心境不佳时的自嘲罢了。其实,她是一个相当聪颖、漂亮的姑娘。
楼下传来了母亲关切的询问声:“由纪子,还没睡哪?”
由纪子没有理睬母亲。
“由纪子,你睡着啦?”听声音,母亲似乎要上楼。
由纪子这才赶紧说:“没有啊,妈妈。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我就知道你。这么晚了,也该歇了。已经一点多了吧?”
桌上的台钟指着一点过五分。
“哎,我知道,我马上就睡。妈妈,你放心吧。”
“那好吧,晚安。”
楼下传来拉隔扇的声音,接着,就听见父母低声地交谈起来。事后想来,如果由纪子听母亲的话,当时睡觉就好了。
沙发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热水袋也已把被筒温得暖乎乎的。可是,当由纪子再次注视那道难题时,一丝灵感倏地在脑中闪现。
(怎么,原来是从这个角度理解啊?〉
原来,是由纪子的思考太片面了。现在,当她换一个角度分析那道题时,聪明的由纪子立刻便破解了它。
由纪子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攻克难关令她快意顿生。还有另外两道被绊住了的题,因为内容与这道难题有关,即刻也相应地解答出来了。做完三道题目,由纪子仅花了七分钟。
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来,目光清澈而明亮,刚才那副破罐破摔的神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由纪子把习题检查了一遍,看起来每道题都答对了。她的唇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若不是在这深更半夜,她肯定会恣意地笑出声来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攻破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由纪子啪地合上作业本,开始收拾书桌。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只顾着破解难题,没有注意房间里,满屋都是难闻的油烟气味。因为由纪子使用的煤气炉太旧了,稍稍发生故障,煤气就不能完全燃烧,从而泄漏到空气之中。
由纪子从书桌边探出身子,拉开窗帘,推开桌前的玻璃窗。窗户敞开的一刹那,对面房间窗户中奇怪的一幕,迅速映入了她的眼帘。
由纪子家的房子,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脚下。山坡上原是一片杂树林,杂树林曾为由纪子的童年,带来了数不清的欢乐。可是,就在五年前,那片杂树林被无情地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三层高的中档公寓。公寓离由纪子的窗前只有十来米,它极煞风景地挡住了由纪子的视野,令这个童稚少女深感无奈。
这天晚上,由纪子正想给房间换换空气。当她推开窗户后,发现前方公寓的所有窗户,都黑漆漆的,惟有与自己窗户相对的那个二楼的房间除外。
说起那个房间的窗户,对由纪子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来说,平日里,它就是一个不宜的、神秘的所在。
公寓名叫日月庄,里面的住户身份很杂。那个神秘的窗户里的主人,就时常变更。
它现在的女主人,是去年夏天搬来的。由纪子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时看见她在前庭散步。从外貌来看,那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不过,令由纪子感到奇怪的是,小姐好像过着单身生活。
由纪子也是要参加髙考的姑娘了,以她的年龄,已经无法不对成年人的世界产生好奇。
也许她是某个男人在外面包养的“二奶”吧?要是这样,却又没见过那位包养她的男人。不知道她是想长期住在这儿呢,还是只在这儿小住一段时间就走?来找她的男人络绎不绝。而且,那些男人们个个都肆无忌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个年轻女人刚搬来的时候,正是东京街头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季节。虽然窗户洞开的,不只是她一家,但她的窗户却格外地与众不同。由纪子注意到,她的窗边经常探出男人的头颅,而每一颗头颅都属于不同的男人。日月庄的南庭,装有耀眼的路灯,所以,对面的窗户即使处在背光之中,由纪子照样可以对窗边的一切,看得相当淸楚。
还是那位小姐搬来半月之后的事情。记得是九月初吧,因为当时秋老虎还很厉害,所以,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打开了。由纪子也不例外。
晚上十一点,由纪子使劲睁了几下因用功过度,而感到疲惫的眼睛,无意识地朝对面望去。这时,她发现,对面小姐的房间里,有个男人正倚在窗前向外张望。
这种中档公寓,窗户一般都开得很大。窗根齐腰那么高,窗框上装有髙度不足一米的铁窗栏。男人低头俯瞰着楼下,他的上半身裸露着,只在腰间扎着一条毛巾。他虎背熊腰,肌肉发达,胸前还有一大丛胸毛,胸毛看上去湿漉漉的。
由纪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好像对面房间里有人叫他,男人拿开放在铁窗栏上的双手,转身向着房内。男人赤裸的脊背,对着由纪子这边,真像一堵墙壁啊(在由纪子的眼中,的确如此〉!
紧接着,由纪子清楚地看见:男人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上,绕着一双女人的手臂。但是眨眼间,男人的脊背和后脑,以及那双围绕在男人脖颈间的女人手臂,都向窗户内扑地一倒,在由纪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由纪子轻轻地关紧窗户,又把窗帘拉上。好一会儿,她才调匀呼吸,脑海中回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从那种剧烈的动作来看,肯定是男人压着女人,倒在榻榻米上……
从那以后,与此类似的事情,由纪子又目击过两、三次。一个陌生的男人,和那位小姐并肩站在窗前,双双俯瞰着楼下。突然,男人闪到小姐身后,掰开她握着铁窗栏的手,把小姐抱了起来,但也是一眨眼就不见了。当时,那个陌生的男人,也没有穿上衣,所以由纪子看出,他也是那种肌肉发达的男人。不过,他的胸前没有浓密的胸毛,他不是前面见过的那个人。
这以后,由纪子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虽然她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对面的窗口,但是,体内沉睡的好奇心,有如一个邪恶的活体,动不动就把由纪子的视线,朝那个窗口拉了过去。
所幸的是,秋风渐起,终于到了必须使用取暖用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关严了窗户,对面房间当然也不例外。好不容易,由纪子才从那种有碍学习成绩的“活剧”中解放出来。
不过,对面房间虽然窗户紧闭,但映在窗帘上的影子,也还是那么令人奇怪,有时还会勾起由纪子的想像。当然,它远不如夏日里那毫不遮掩的“活剧”来得剌激。由纪子很快就对窗帘上的影子看腻了,她开始训练自己不去理会那股龌龊的好奇心。自然,她的学习成绩又开始上升了。
但是,故事开头的那个晚上,二月十八日凌晨一点钟,由纪子开窗后的一刹那,对面窗户上的影子,深深吸引住了她的视线,使她欲罢不能。影子映在那个神秘窗户的窗帘上,是那么奇怪,那么惊心动魄。
窗帘上的影子,像蝙蝠一样张开翅膀。由纪子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不是真正的蝙蝠,因为蝙蝠不可能有那么大。它倒像是一个站着的男人的投影,因为它的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这种帽子由纪子很熟。但是,她却没有听说过男式长披风。
由纪子当时看见的影子,大概就是披着长披风吧,可是由纪子竟异想天开地认为,她看见的是一个身躯庞大的蝙蝠男人。因为其他窗口,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所以,对面窗户的灯光,就显得格外耀眼,因而,它更加紧紧地吸住了由纪子的视线。
蝙蝠巨人展翅欲飞啦!它扇动翅膀,发出啪啪的响声,传进了由纪子的耳膜里。在由纪子的眼里,那个蝙蝠巨人,好像正愤怒得发抖,她吓得连目光都被定住了。但是,慌忙中她没有忘记关掉桌上的台灯,身子一闪,躲在窗帘背后,凝神细看。
蝙蝠巨人好像正要去抓什么东西。它刚展开一面翅膀,马上就不见了。刹那间,窗帘上的影子,换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好像穿着短袖长睡衣。她裸露的双臂向前伸出,脖子忽左忽右地转动,她是在拒绝蝙蝠男人的要求呢,还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女人的双手,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她一个趔趄,扑地一倒。刹那间,窗帘上又映出了蝙蝠男人的影子,男人的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人。由纪子看到这里,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蝙蝠男人一只手抱着女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挥,挥动的手臂中,好像握着一把短刀。但见那蝙蝠男人啪地一声,展翅而起,将短刀一下子刺进了女人的心脏。就在这一刹那,只见血沫飞溅,粉红色的窗帘上,唰地溅了一大片。
由纪子的内心翻江倒海,她想尖叫,但嘴里发不出声来。她只好紧紧地攥住窗帘角。
由纪子的心里在激烈地打鼓。她全身冷汗直流。她那几近崩溃的身体,因为倚在书桌角上,才总算没有倒下去。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女人身体倒地以后,蝙蝠男人的影子,也随之从窗帘上消失了。但一会儿之后,又有了他的影子,然而,这个影子比先前的小多了,大概是他的实体,离光源远一些的缘故吧。蝙蝠男人走近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侦察了一下窗外的动静。由纪子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幸亏关掉了台灯。可是,蝙蝠男人会不会发现,这个窗户是开着的呢?”
想到这里,由纪子又冷汗直冒。
蝙蝠男人只向窗外侦察了三十秒钟。之后,他的影子从窗前离开,渐渐扩大,当最后投射在天花板上时,室内的电灯“啪!”地一声灭了,只把一个黑黝黝的窗户,留在了由纪子的视线里。
但是,由纪子不敢立即就关窗户。或许,蝙蝠男人还躲在暗中,注视着这边呢。如果关窗,他一听声音,不就知道自己目击了他的杀人行为吗!
幸好由纪子的台钟是夜光钟。钟上显示出时间:一点二十分。
由纪子在黑暗中,隐在窗帘后面,悄悄地等待了十五分钟。这期间,她的视线,一分一秒都没离开对面的窗户。寒冷和恐怖,使她浑身哆嗦起来。她小心又小心地等待了十五分钟。
并且,在确定这十五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后,由纪子才轻轻地把窗户关上。
当晚,由纪子做了一整夜的噩梦。迷迷棚糊地,刚合上眼睛,马上就有一个蝙蝠男人出现在梦里,来惊吓她。它披着一件长披风,没有躯干,翅膀长在脖子上。它的脸,一会儿是胸毛浓密的男人,一会儿又是另一个男人,或者是第三个男人,第四个男人……因为由纪子在对面的窗户边,看见过无数男人的面孔,所以,那些男人的面孔,就一一出现在她的梦中,像走马灯似的,在蝙蝠男人的脖子上,不停地变换着。
黎明时分,蝙蝠男人的脸,最后定格为胸毛浓密的男人。胸毛男人一脸坏笑,它轻轻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戏弄由纪子似的,擦着她的脸,飞来飞去。由纪子想别过脸去躲开它,但脖子又酸又硬,犹如被骨胶粘住了似的,一点也不能动弹。
它飞够了,最后居然停在由纪子的脸上。但此时怪物的脖子上,已经是另一个男人的头。
由纪子的鼻孔和嘴巴,都被蝙蝠的翅膀堵得严严实实,她几乎要窒息了。她想转动脖子也办不到。她想大声叫喊,咽喉也被卡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由纪子痛苦地折腾起来。
“由纪子,怎么啦?快醒醒,由纪子,由纪子……”母亲慈爱地呼唤着,摇醒了由纪子。
从噩梦中醒来的由纪子,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湿透了。
“哦,妈妈……”由纪子心有余悸地环视着室内,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蝙蝠男人了。
“太累了吧,孩子?你整夜都在说梦话呢。妈妈已经上楼叫了你两次了。”
“对不起,妈妈?现在几点啦?”
“七点啦。该起床去上学了……要不,今天在家里休息吧?哎呀,瞧这身汗!”
由纪子真想休息一天。
但是,当她对微明天色中的窗户投去一瞥的时候,那刚刚才消失的恐惧,就立刻卷土重来,像一块黑沉沉的幕布,将她全身紧紧裹住。
“不能让人家看出,我由纪子今天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今天必须照常上学,任何有可能招致蝙蝠男人怀疑的行动,都必须避免……”
“不用啦,妈妈,我的身体不碍事。”由纪子为了让母亲相信她,故意从沙发床上翻身而起,“爸爸呢……”
“爸爸上班去了。因为你说了一晚的胡话,爸爸也劝你在家休息一天。”
由纪子的父亲原田裕吉,在丸之内的证券交易所工作。近来交通堵塞越来越严重,对上班族来说,早晨和傍晚,简直就是“交通地狱”。由纪子的家在目黑的绿之丘,离丸之内距离很远。为了上班不迟到,由纪子的父亲,最近每天早晨,都挤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用在路上。
“不必啦,我没事。昨夜做课外作业时,被一道难题绊住了,所以,睡着以后就梦见自己还在做那道题,可老也想不出来,便说起了梦话吧。其实,就寝前题目已解答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现在正是髙考前的紧要关头……那么,妈妈先下去啦。”
母亲下楼以后,由纪子开始动作麻利地整理房间,打点学习用品。完事后,她站在书桌前,朝窗帘看了一会儿。
要不要再次打开窗户,看一看对面的窗户呢?如果昨夜真的在那儿杀了人,那么,粉红色窗帘上的血迹,应该还在……
“由纪子,该上学了。快下来吧,牛奶都要凉啦。”
“来……了。”
这个早晨,由纪子终于错过了开窗确认有无血迹的机会。
其实由纪子今天想去上学,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家住对面日月庄的少女小川丰子,现在和她同校。因为小川丰子低一学年,所以,由纪子和她之间,不存在同窗之谊,并且,双方的家长也不来往。尽管如此,若是在电车上或途中碰上了,双方不免都要互相打招呼。
由纪子以前就想向小川丰子打听,自己卧房正对面房间主人的情况,但一想到那位小姐行为不端,马上又打住了。
那样一来,小川丰子会怎么看待自己呢?由纪子竞然关心一个那样的女人!
因为有这层顾虑,她终于没有开口。
今天出门时,她又在心里盘算着,若是在电车中遇到丰子的话……但是,今天出门比平日要晚得多,有可能碰不到小川丰子。
这天,由纪子在校园内四处寻找小川丰子,但没有看见她。或者说,虽然看见了她,却因为有其他同学在场,由纪子没有打听那事的机会。
近来,由纪子每天放学以后,都要留校补习,所以,今天回家时也是六点多。她一进自己的房间,就径直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向对面窥探。窗外一片黑暗,路灯也还没亮,对面房间又是黑灯瞎火的,那个窗帘上是否有血迹,完全看不清楚。
一小时之后,路灯亮了。由纪子依然轻手轻脚地打开一道窗缝,向对面的窗户望去。但是,因为光线不足,目标依然隐在黑暗里。
要是那个房间开着灯就好了,但是很可惜,当晚,那里竟然一夜都没有开过灯。
由纪子又一次被打入了恐怖的十八层地狱。
由纪子想像着,离自己的房间,仅有十几米之遥的对面房间里,穿着长睡衣的女尸,横卧在血泊之中。蝙蝠男人临走时,肯定是锁了门的,因而,任何人都不会发现,那间房内的秘密,知道这个杀人事件的人,恐怕就只有她由纪子了。难道可以一直沉默下去吗?
晚上,由纪子复习功课时总走神。这一夜,她又说了一连串的梦话。
“由纪子,你是不是太疲劳了?”第二天早晨,当由纪子和父母一块用早餐的时候,父亲裕吉忧心忡忡地观察着由纪子的脸色说,“昨夜你又喊了三次。你记得妈妈夜里上楼,叫醒你的事吗?”
“噢,对不起。不过,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唉,怪不得很多人都说‘高考是地狱’。话虽如此,可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毕宽人最首要的还是身体嘛。”
“爸爸妈妈都是过来人吧?”
“哪里。爸妈年轻的时候,学校的制度和现在不一样。我们上学时,正赶上全国打仗。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我们都够可怜的……”
“就说妈妈吧,那时候的上学,仅仅是徒有其名,每天都是义务劳动,哪里能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现在,你们这一代多么幸运。离高考只差八天了,再坚持一下吧。”
“不过,切记不要勉强。”每每这种场合,父亲似乎比母亲更疼她。
饭后,由纪子和母亲一起,把父亲送到门外。回到自己的房间,脚步轻轻地走近窗边。今天的由纪子,心中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她想弄清对面房间的窗帘上,到底有没有血迹。
她悄悄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但是,她立刻就失望了。
当晚,“蝙蝠男人”为了便于向窗外窥视,已经将窗帘卷起了一点点,不,也许是故惫卷起来的。因为,好像正好就是溅了血的那一块,被卷成了皱褶。那些皱褶,把上面的血迹掩藏起来了。不过,如果房内开着灯的话,即使有那些皱摺,也一样可以看清上面的黑色污点,因为窗帘的质地很薄。可惜的是,房内不可能会开灯。现在,凶手将那些黑色污点,巧妙地遮起来了。
就这样,由纪子心中的问号,依然如故。
当天,由纪子特意提早出门,在电车站等候小川丰子。但是,实在等得不能再等了,丰子还连个影儿也没有。丰子平时是个爱偷懒的姑娘,看样子,还真不能指望她。后经证实,果然,丰子这天没有上学。
由纪子下午照例也是六点多才到家。母亲美枝子从家门口迎出来。
“由纪子。”母亲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由纪子的脸上,她脸色凝重,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对由纪子说。但是,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不,没什么。快上楼换衣服吧。爸爸也该回来了。”
由纪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脸,她感觉到母亲的神色不对。母亲的面孔是那么严肃,这与往日大不相同。
由纪子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子。她正想向母亲询问,母亲却已经别过了脸去,不再看她。所以,她只好一声不响地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由纪子放下书包,走到窗前,轻轻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朝对面的房间窥视。
“啊!”由纪子的心脏因紧张而猛烈地跳动起来。刚刚从母亲的神色中,她就猜到可能是这件事,果然猜中了。
对面那个神秘的窗户里,不仅灯火通明,而且窗户洞开,窗帘已经拉到了两边。房中还有几个走来走去的警官。
啊,尸体总算被发现啦……
由纪子这么一想,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是,放松的心情只保持了一刹那。一想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竟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杀人案件,由纪子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怖之中,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阵簌簌发抖。
这么说,自己在那一夜,目击到的杀人行为,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对面的人为戏弄自己,而上演的一出“活剧”(由纪子就曾有过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曾数度驱走她的恐怖),而是在真正地杀人。并且,那么残忍的杀人行为,居然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的。
由纪子凝神屏气,继续从窗缝中窥视着对面的房间。忽然,她“哎呀”一声,目光牢牢地盯着对面。
有两个男子朝对面的窗口走来。他们走到窗前,在铁窗栏前站定,看样子像是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位身材颀长,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另一位身着和服,和服上还披着一件怪怪的、袖子翩翩飘舞、类似外套一般的衣裳。这件奇怪的外套,此刻深深地吸引了由纪子,由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一时居然没有注意那穿外套的男子的脸。
等由纪子回过神来,这才开始注意那个穿外套的男子。因为亮着街灯,所以那人的面部很容易看清楚。男子的头上顶着一头乱发,他住在附近的绿之丘庄公寓。好像他的名字叫金田一耕助,是个私人侦探……
这时,从楼下传来母亲美枝子的呼唤,打断了由纪子的思路。
“由纪子,快下来。爸爸回来了,该吃晚饭啦。”
由纪子猜中了,对面房间的女主人,果然被人给杀害了。但是,案件远不止由纪子想像的那么简单,而且,尸体并不是在对面房间里发现的。
二月十九日下午三点,金田一耕助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领子已见污垢的和服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裙,胸腹间是二层兜裆布,突然出现在东京警视厅第五侦查室等等力警部的办公室。警部带着新井和服部两位刑警,正在匆忙做着外出前的准备。
“哎呀,金田一先生。”新井刑警颇感意外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先生,您听说这件案子啦?……”
“什么?……什……什么案子?……”
看着因意外而惊得直眨眼的金田一耕助,等等力警部觉得好笑,他想逗一逗老朋友耕助。
“先生,您是假装呢,还是凑巧……”
“算……算是后者吧。我找你有点事儿……”
“哈哈,看来我们的金田一先生有特异功能啊。他连案件都闻得出来,不是特异功能又是什么?!……”
“出……出了什……什么事情啊?……”金田一耕助满心惊讶。
“啊,行了行了,您就不要装了,一起去吧。也许这个案子,还是在先生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呢。”
“你说的是什么案子?”
“皮箱里塞着一个死美人……死美人好像也是你们绿之丘町的住户,看样子,凶手真是胆大包天啊。”
“什么?……”金田一耕助登时睁大了眼睛。
“您别发愣,总之,案子你已经听到了,就别想一走了之。走吧,一起出发。”
警部不由分说,把老朋友耕助强拉硬扯般地推上了汽车。四十分钟后,警车停在赤坂的一家夜总会,一个叫“迷迭香”的舞厅前。
因为这家夜总会,还附带着举办夜间表演秀,加上“迷迭香”又是东京一流的舞厅,所以,连外国艺人也常来这里表演。舞厅里的设备,可以与一流的剧场相媲美。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被请进了舞厅的一个包厢里。
“哎呀,警部先生,欢迎光临。啊,这边请。”先到的田畑警部补,在舞厅门口迎接警部一行。他是表町警察署的侦查主任,“迷迭香”就在他的辖区范围之内。包厢的设计,和外国电视电影中出现的舞厅一般无二,它小巧而舒适,洋味十足。
“这就是藏匿尸体的皮箱。因为您说立刻就来,所以,我们还保留着尸体的原貌。”
与其说那是一只皮箱,倒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巨大的箱包。它又深又大,恐怕只有这样,才容纳得下一具尸体吧。箱中塞满了艳丽的时装,一个年轻女人的头颅,撂在这堆时装外面。
女尸的面部,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临死前因惊吓过度,而变得僵硬的表情,好像已在她的脸上凝固,皮肤已成土色。虽然警部随口抛出了“死美人”那个词,但从死者这副面容来看,实在不美。
“把尸体拉出来看看吧。”
“拍照了吗?”
“噢,刚才从各个角度都拍了。法医也验过了。”
“哦,这样。可是,再等会儿吧,我还有话要问你。尸体是谁发现的?”
“是这里的淸洁女工。她两点钟来这间包厢打扫。可是,您看,这只皮箱的底部,破了一点吧,里面的血,从破损处流到了地板上。女工发现后,当然立刻向这儿的总管报告。总管现在正在对面,他的办公室里等着我们……”
“哦,这样啊。那么,待会儿再问总管吧。这只皮箱什么时候开始放到这儿的呢?”
“据说是昨天傍晚时,由运输公司的人送来的。总管收下后,派人拿进了这间包厢。死去的女人名叫梅本百合子,生前是跳脱衣舞的。这只皮箱好像就是她本人的。”
打开箱盖后,发现箱角里有一个名片夹,夹子里装着梅本百合子的名片。
“哦,是这样啊。那么,请把尸体拉出来吧。”
从皮箱中拉出来的梅本百合子,身上只有一件贴肉穿的粉红色长睡衣。她的左胸部已经被鲜血渗透,令人目不忍睹。看情形,她的左胸好像被一把锋利的尖刀剜过。
“她被杀害的时间是?……”
“根据法医的鉴定,她已经死去了三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她是在昨天午夜,零点到三点这段时闾被杀害的……”
“这么说,她是在其他地方披杀害后,装进这个箱子里,再运到这儿来的?”插话的是金田一耕助。
“您说得对。请您看看这个。”
田畑警部补的手指,指着一块宽大的塑料布。就是这块塑料布,曾把尸体连同尸身上的睡衣,囫囵地包在一起。塑料布上有一滩黏黏糊糊的血液。
“可是,田畑先生,从尸体的着装来看,这位小姐似乎,是在床上被人杀害的。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她的床上可能还有一个男人……”
“想过,可是结果出乎意料。这儿的总管也苦笑着说,这位半夜被人杀害的小姐身上,居然没有留下和男人做爱的痕迹,对她来说,实在稀罕。”
“这位小姐,她的性欲有那么强烈吗?”新井刑警苦笑着瞥了地上的女尸一眼。虽然长睡衣包裹着她的身体,但女人优美的身段,依然隐约可见。
“听说,总管以前也和她有过肉体关系。但是,因为她当时是个红得发紫的舞女,所以,总管只好抽身引退,放手由她自便。”
“好。那就会一会这个总管吧。”
总管的办公室,离舞厅不远,在办公室等候警官们的总管坂崎卓造,若是被由纪子看见,恐怕一眼就会认定,他就是那个胸毛浓密的男人。他约莫四十五、六岁,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板。
“啊,实在对不起。在我的地盘,居然出了这种意外的事情。”
与警官们面对面的坂崎卓造,看上去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皱起一对蜻蜓似的眉毛,脸上好像刚刚刮过胡子。因为胡子刮得太干净,反倒使他的脸色显得发青。
“听说您和死去的小姐,曾有过男女关系……”
“我是她星期一的客人。”
“星期一的客人?”
“就是说……”坂畸卓造咧着他那刮得溜光溜光的嘴唇,苦笑着说,“梅本百合子曾是位一流的舞女,她那百里挑一的身段,是那样的婀娜多姿,跳舞的技巧,又让人神魂颠倒,所以,我从前常请她上‘迷迭香’来表演。但是,从性格方面来说,她却是个十足的悍妇。去年夏天,她突然讨厌起当脱衣舞女来了,于是,辞去了舞厅的工作。她对我说,我今后不再是她的雇主,但可以做她星期一的情人。那么,她另外六天干什么呢?当然,另外的日子还有另外的情人。我曾有过犹豫,所以没有一下子答应她。她见我这样,就反复地劝诱我,说:‘放心吧,不会多要你一个子儿的,而且,我在星期一包你满意。’我见她的想法独特,这不争气的身体,又实在经不住她的诱惑,于是只好答应了她。”
“那么,她另外还有几个情人呢?”
“好像还有两个。也就是说星期一、三、五是属于情人的日子,而二、四、六和星期天则是她自己的休息日。其实,她的所谓‘休息日’是纯粹扯淡的,换句话说,休息日即是她随意和男人交媾的日子。她长期地过着这种放荡的生活,有一天,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你们公寓里的人,难道没有投诉你吗?’谁知她听后大发雷霆,发誓说,以后再不许情人们在她那儿过夜。于是,一到夜里十一点,我们都要被她从房里撵了出来。”
“那么,你每月出多少费用呢?”
“三万日元。”
“这么说,三个人就是九万?”
“是的。不过据她说,光房租一项,每月就要耗去四万日元。所以,想必她在二、四、六和星期天,自己享受男人的同时,也捎带着要赚一些外快吧。”
“那么,另外两个情人是……”
“这个……”总管说到这儿支吾起来。
于是,田畑警部补警告他说:“这些事情,我们日后自会调査清楚。你要是知道的话,不妨趁早说出来。”
“哎呀,其实,百合子小姐在开始那种独特的生活之前,就已经有三个男人在包养她。除了我之外,一位是银座‘波野’珠宝店的老板波野圭市,他是我们夜总会的常客,我认识他是在百合子小姐之先。另一位,是上原产业的董事,名叫吉野隆吉。为了互不侵犯,百合子小姐曾说,希望我们三人之间,订立一个君子协定。我们三人的年纪都差不多。”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分手的呢?”
“我和她的关系维持了八、九、十共三个月。日子一长,刚开始的那种新鲜感渐渐消失了,我腻了,就想退出来。并且虽然说好只给三万日元,但实际支出的,却不止于此。”
如果这个肌肉发达、一看就知道他性欲旺盛的坂崎卓造都想退出来的话,那么,百合子小姐的体质,恐怕大异于常人吧。
“那么,另外两个情人的情况,又怎么样呢?你退出来后,他们还继续和她保持关系吗?”
“不,好像他们也陆续跟着退出来了。所以,梅本百合子这个小骚货,因为生意做不下去了,就又跑到‘迷迭香’来,求我重新雇用她。”
“哦,是这样。那么,请你谈谈,你认为与本案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吧。你最后一次见到梅本小姐,是在什么时候?”
“据说梅本百合子是在昨天,即二月十八日上午零时到三时,这段时间内被杀害的吧,那么,我应该是在她被害之前的数小时,在这儿最后一次看见她。”
“是她来这儿的吗?”
“是的。她来和我商量夜间表演的事。当时她说,她已经委托好了运输公司,明天将她的衣箱送到这里来,要我替她签收,说完,她就回去了。”
“当时是几点钟?”
“十一点。”
“对不起,她走了以后,你又干了什么呢?”
“在这儿熬夜,因为新表演秀要进行彩排。彩排直到黎明五点才结束。彩排结束后,我在这儿打了个盹,因为这间办公室的隔壁,有一张简易床。其实,我们已经决定,在新表演秀中,插入梅本百合子的脱衣舞,我曾劝她留下来,可是她说:‘有点感冒,头痛,而且衣服也没有,等明天衣服到了再说吧。’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这儿。昨天傍晚时分,她的衣箱果然运到了。我收到衣箱时,还苦笑着说了一句:‘梅本百合子这家伙,在捣什么鬼,叫人送―个这么大的箱子来。’……”
说到这里,就连看上去铁石心肠的坂崎总管,脸上也显出了一副悲不自胜的表情。
“可是,你当时是否对衣箱的重量有过怀疑?”
“不,衣箱不是我拿进来的……不过,我看见运输公司的两位工人,抬着箱子时累得直哼哼的样子,我当时心里还责怪他们:‘拿个箱子,还这么小题大作……’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运输公司的名称是……”
“大概是绿之丘附近的运输公司吧。我记得在收货单上签宇时,上面写的是‘丸见屋’运输公司。”
“金田一先生?”警部想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个运输公司。
“噢,确实有这么一家运输公司。”金田一耕助点头首肯。
“如此说来,凶杀现场应该在绿之丘的日月庄。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把尸体运送到这儿来呢?”
这也是金田一耕助正在思考的问题。
梅本百合子的住所,是“日月庄”二楼的十二号套间。因为预先已经进行了电话联系,所以,管辖“日月庄”的碑文谷警察署侦査主任波川警部补,已经率领着辖区警员先行赶到十二号套间。
当等等力警部进门的时候,套间里已经灯火通明。在波川警部补的陪同下,警部经过侦查,初步断定,十二号套间即为凶杀现场。
朝南那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卧房里,榻榻米上铺着一副锦绣般华美的被褥。被褥显得凌乱不堪,好像昨夜有人在上面睡过。另外,窗帘和窗根下,都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污。
“警部先生,您的见解是正确的。凶杀现场肯定就是在这里。”
“那么,运输公司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
“这事我也刚派人查过了。”波川翮看着随身记事本,“据说,昨天下午,有人给丸见屋运输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日月庄二楼十二号房的门口,放着一个大衣箱,希望运输公司把它送到赤坂表町的‘迷迭香’夜总会去。因为衣箱稍微有些沉重,所以大概需要两名人手。委托人在电话中许诺,付给运输公司两千日元的酬金。”
“打电话的人是男还是女?”
“据说是男性的声音。但是,据收听电话的主管说,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是某个人用假嗓在说话。后来对方又说,只要丸见屋答应下来,他马上就去走廊上开门。因为日月庄公寓安全方面做得好,即使开了走廊门,只要各个套间的门上了锁,就不会影响到旁人的安全。另外,他在衣箱上已预先放置了两千日元,今天傍晚以前,希望‘丸见屋’准确无误地将箱子送达目的地。最后这句话,对方再三叮嘱了好几遍。”
“‘丸见屋’都一一照办了吧?”
“是的。‘丸见屋’的人说,当时,他们就感觉出了委托的反常,但同时又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离谱的。”
“波川先生,”旁边的金田一耕助插进来问道,“根据案情分析,被害者应该在十一点半回到这里,有人看见她回来了吗?”
“没有。截止到现在收集到的情报,还没有发现这么个人。但是,她肯定是回这儿来了。请您到这边来一下。”
卧室的隔壁,是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在这间房里,大衣、西装、袜子、内衣扔得到处都是。
“有两个目击证人可以证实,前天傍晚六点左右,被害者从这儿离开。证人说,她出门的时候,穿的就是这套西装,还有这件大衣,而脚上穿的鞋子,现在正躺在套间门口的木屐架上。”
“但是,有人明目张胆地在这儿杀人,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吗?”
“可是,金田一先生,凶手应该是瞅准了机会,才会下手的啊。这里,隔两个套间都无人住,只有公寓南面,有一户人家。”
“而且,很有可能,凶手是趁被害人熟睡的时候,举刀剌进她的心脏的。”等等力警部小声补充道。
“的确如此。这么分析,有道理。”
金田一耕助踱到窗前,俯视着山坡下那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已经交代,公寓建在一座朝南的山坡上〉。除了十二号套间对面的房屋,有个窗户正对着这边的之外,家家户户都是坐北朝南,所有的房子,都背对着公寓。对面那个窗户,倒是开得很大,但那间房里有人住吗?
这时,碑文谷警察署的一名警员走了进来。
“啊,主任先生,来了一位妇女,她说前天晚上快到午夜的时候,她还在走廊上,看见过梅本百合子……”
刑警背后,跟着一个小心恭谨的妇人。乍看之下,她是位身材高挑、苗条娉婷的美人,年纪大约三十岁的光景。
“我叫白井克子,独身,靠缝纫维持生活……”她彬彬有礼地自报了姓名和职业。但据后来了解的情况,这个白井克子,其实是一位相当有名的时装设计师。
“哦,是这样啊。”接待她的是波川警部补,“那么……”
“我现在受雇于六本木,一家名叫‘蓟’的服装店,每隔三天,我就会去这家店子,领取设计新式服装所需的原材料。前天晚上,我从店里回来的时候,我在公寓门口看了一下表,好像是十一点四十分的样子。我的房间是二楼的第一间。我上楼以后,看见梅本小姐站在她的门前,手上拿着钥匙,正要开门进屋。”
“你能确定她就是梅本小姐吗?”在一旁听的金田一耕助忍不住问道。
白井克子上下打量着金田一耕助的装扮,觉得他不可思议。
“能。毋赓置疑……当时她好像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还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后,她就进自己房里去了。”
“小姐和梅本之间,是什么程度的交情?”
“不,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是在走廊啊、大门口啊等地方碰上时,互相打个招呼而已……我刚从外面回来,听隔壁的太太说,辖区的警官先生,正在到处打听前天晚上,有没有谁见过梅本小姐,于是,我才过来,把我亲眼所见的事实,报告给警官先生。”
“啊,实在谢谢您……那么,您了解梅本小姐的私生活,或者别的情况吗?”等等力警部提了另一个问题。
“不,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位交际相当广泛的小姐,虽说她的客人近来少了些,但从前好像每晚都有客人。”
“你说的客人都是男人?”
“是的。因为客人们都要从我的房门前通过……”白井克子的脸上羞涩地泛起了红云——到底是未婚小姐啊。
“那么,公寓里的其他人,对那位男人们趋之若鹜,夜夜客人络绎不绝的梅本小姐,都是怎么评价的呢?”
“噢,也没听见邻居们有什么怨言。公寓的设计还不错,隔音效果也挺好,而且,每套房间都自成一体,邻里之间互不干涉,彼此都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就像我吧,踩缝纫机还忙不过来呢……”
“哦,是这样。那么,您知不知道她的其他情况?”
“啊,很抱歉。我只是来向警官先生报告,前天晚上看到过梅本小姐的事情……”
“哎呀,谢谢您。谢谢您对警察署工作的支持。以后如果有什么发现,请务必和我们联系。”
“好,我会的。”
白井克子出去后,波川干劲十足地说:“这就证明,梅本百合子在前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之前,还没有被害。这么说,凶杀现场应该就是这里了。剩下的工作,只要查淸梅本百合子那些男客人的身份就行了。”
听口气,好像案情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似的。但是,事实上,真正的调査工作,才刚刚开始,要玻案还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梅本百合子的三个情人当中,“迷迭香”的总管坂崎卓造,不在凶杀现场的证明,警方最先了解。经过调查,波野圭市和吉野隆吉也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另外,梅本百合子的生活极其放荡,好像,她还和其他许多男人有肉体关系。可是,警方经过地毯式的侦査之后,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对她怀有杀机的男人。
只有一件事情,令专案组的组员们,个个都想破了脑袋。那就是:梅本百合子生前挥金如土的一面。每月从三个情人那里得到的补贴,不过九万日元,而根据警官们保守的估计,梅本百合子的生活开支,月月都在十几万日元之上。虽然梅本百合子还有其他男人,但又没有发现,从那些男人身上,勒索金钱的凭证。这件事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说,梅本百合子也许还有其他方面的收入?梅本百合子有没有可能敲诈了某个人呢?
专案组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那么,梅本百合子如果敲诈了别人,又究竞是在敲诈谁呢?敲诈与被敲诈的两方,好像都曾小心巧妙地把自己藏起来了。侦査工作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僵局。
二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五天,金田一耕助接待了两位不速之客。客人和金田一耕助一样,也是住在绿之丘町,他们就是原田裕吉父女俩。
原田裕吉一番自我介绍之后说道:“听小女由纪子说,您正在调査舞女被杀一案?”
“不错。您的意思是……”金田一耕助突然明白了父女俩的来意。他轮番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客人,“您的意思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喚,是这样的。我家的房子,与日月庄的南面相邻。而且,小女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发生凶杀案的那个房间,二者之间仅有十几米的距离……”
“那、那么,您家小姐,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您猜对了,事情就有这么巧。不过,事先我对先生有一事相求,小女一星期之内,就要参加高考。”
“啊,原来如此。”
“所以,若是她因此事,而遭到警察部门的再三传唤,或者被报社的记者们围追堵截,就很可能会对小女高考,造成不利。”
“啊,您的话对极了。”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小姑娘,把自己目击的凶杀行为,苦苦闷在心里,对这个女孩子来说,同样会妨碍她的学习。”
“您说得很对,的确如此。您的话我全明白了。”
“所以,小女下面要说的话,烦请先生听后,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万一她说的那些事情,对先生破案能提供一点点帮助,也诚恳地希望先生,不要将小女的名字公之于众……”
“您不要说了,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金田一耕助爱怜地瞥了由纪子一眼。这个小姑娘因为连日来的过度紧张、焦虑、担惊受怕,再加上学习上的疲劳,她的脸部看上去瘦削不堪。
“哎呀,小姑娘,我完全赞同你父亲刚才的说法。叔叔保证,绝不把今天的事情对别人说,你就放心吧。现在,把你看到的事情告诉我吧。”
金田一耕助那其貌不扬的外表,在这种场合,反而更容易让对方的情绪稳定下来。由纪子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起二月十八日午夜发生的凶杀事件。
由纪子的记忆力相当好。再加上那夜目击的影子惨剧,实在令她终身难忘,因此,她十分准确地在金田一耕助面前,再现了那天晚上影子的全部动作。
金田一耕助听完她的详细叙述之后,又催促她把关键的部分,重复叙述了一遍。由纪子的话,前后两遍内容和情节,都没有丝毫出人,金田一耕助这才相信,她说的故事是真的。
“这么说,小姐第一眼看见那个窗户时,窗帘上只有一个蝙蝠男人的影子?”
“对。”
“可是,蝙蝠男人的影子一消失,马上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取而代之。并且那个女人伸着双手,好像在向蝙蝠男人哀求什么。因为蝙蝠男人抓住她的手一拉,女人的影子就看不见了,对吗?”
“对。”
“当时,蝙蝠男人的手臂和手腕等,都有影子吗?”
“没有。嗯,因为女人伸着手臂的影子,投射在窗帘边上,她的手腕以下,都没有影子……”
“原来如此。而且,紧接着,窗帘上又出现了蝙蝠男人抱着女人的影子,对吗?”
“对。”
“女人的影子在窗帘上消失之后,很快又出现了男女二人的影子是吗?”
“不是很快。嗯,有一会儿……”
“当时,女人有什么反应?她在男人的手臂中,有没有挣扎,或是大声叫喊……”
“没有,一点都没有……她简直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娃娃,一动也不动。所以,我当时就想,那个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但是,梅本百合子是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捅死的,尸检为一刀毙命。
“接下来,蝙蝠男人把怀中的女尸放下来,走到窗前,透过窗户,向外窥视了一会儿。然后,他掉头朝房门口走去。并且,当他的影子投影射在天花坂上的时候,电灯‘啪!’地灭了,对吗?”
“对。”
“蝙蝠男人朝房门口走去的时候,怀中抱着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小姐等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没有关窗,那十五分钟里,对面房间有什么响声吗?”
“没有。”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沉思起来。想着想着,一个舒心的微笑,在他的脸上迅速绽开。
他笑着对由纪子说:“哎呀,小姑娘,多谢你啊。你提供的情报,实在太有价值了。那么,和叔叔拉个勾吧。叔叔发誓:绝不把你的名宇告诉别人。与此相应的,你也要答应,把这件事情彻底忘记,并且全力以赴,准备高考。叔叔预祝你考上一流的大学。”
两天以后,即二月二十五日的晚报上,头版头条报道了杀害舞女的凶手落入法网的消息。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凶手竟然是迷迭香夜总会的总管坂崎卓造,和时装设计师白井克子。是他们合谋杀害了梅本百合子。
坂崎做了梅本百合子的星斯一情人之后,每星期一,都必去日月庄梅本百合子的住处。一来二去的,他与白井克子又勾搭上了。
梅本百合子并不是在自己的住所被杀的。她是在“迷迭香”的总管办公室隔壁房间的简易床上,被坂崎杀死的。由纪子在那天夜里看见的影子,是白井克子用服装模特儿,充当梅本百合子而演给别人看的戏。由纪子不幸当了一回倒霉的观众,这也是他们早就计算好了的。
白井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迷迭香”夜总会拿回了梅本百合子的衣服、鞋子等随身物品。她还从凶杀现场,采集了梅本百合子的若干血液,用塑料袋装着,携回了梅本的住处。
“道具”备妥之后,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她和坂崎合演了一出杀人戏。坂崎选择戴大礼帽,是为了掩盖发型;使用长披风,则是因为它穿起来很方便。
“迷迭香”夜总会是个販卖毒品的中转站。这个秘密有一天被梅本百合子发现了,于是,她敲起了坂崎总管的竹杠。可是,金田一耕助怎么会怀疑到坂崎和白井两人的身上去呢,这个秘密,恐怕就只有金田一耕助自己知道了。
由纪子顺利地考上了她理想中的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她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撕开包装纸一看,原来是一只精美的手表。赠礼人的落款处,只有首写字母“K·K”。